兩岸看世界》可愛的加拿大人
日本的小火車。（作者提供）
中國民間有段話：「一人不進廟，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樹。」不想單獨進廟是害怕被當成小偷；不一起探井是擔心萬一同伴失足，會被認定是殺人犯；三人不一起擡樹，是有人不想被懷疑在偷懶，這三件事說的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覺得這樣疑竇叢生的活法實在累，要真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靈魂肯定會百分百倒退。
甚麼樣的人會被上述的捕風捉影給捆綁呢？除了外在環境其次是孤陋寡聞，我的寡聞少知跟經常自以爲是，導致某天在日本坐了霸王車，我的天天向上沒法不糾結於不小心犯下的錯誤，樹壞在根人壞在心，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記憶負責，如果悄咪咪離開，可能得承受晚上不請自來的惡夢，焦慮會導致每天活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幸好被來自加拿大的Matthieu解救。
●有尊嚴的無人車站
5月20日是中華民國總統就職日，在這天，臺灣人都習慣算大帳，在人走茶涼之前查查沒上位之前開出的支票兌現了多少，日本人算得最讓我心服口服的一筆帳，是二戰前後的判若兩樣，有位日本老師的回答我最欣賞，他說：二戰之前除了天皇是個人，其他都是奴才，二戰之後所有的人都是人。
日本老師說的「人」，換個詞就叫尊嚴，我在臺灣人感到特有尊嚴的日子出門，滿滿的預感是今日一定會打破紀錄，不再一出門就迷路。走到火車站見一位媽媽跟倆小孩在說話，我拿着數天前火車站服務人員給我的四國鐵路路線圖，向媽媽確認了我要等的車會到我要去的地方，跟小孩是同一方向只多了三站，也許是我長得太有長輩範，沒等火車來媽媽就先行離開，我用好不容易在一個月的時間裡，跟小學生學到的日語現學現賣，知道姊弟倆分別讀5年級跟3年級，看姊姊手上緊攥着銅板，猜她應該平日就長姐如母，今天是第一次坐火車帶弟弟出門。
日本政府爲了對得起納稅人的辛苦錢，裁撤許多不必要的機構，無人火車站就是其中之一，雖然找不到賣票的機器，有兩小兒作伴我也處之泰然，之前的經驗是在無人車站上車後，有列車長主動過來跟我收錢，這回不見列車長，我猜應該是出站纔給錢。
小朋友先我下車，一位看起來像是爺爺的在出口處跟站務人員講話，似乎在問小朋友哪站上的車，火車開動時，我瞥見小女孩引頸企踵直勾勾在看我，我朝她揮揮手，猜她或許想跟大人們說我是她的同行。
下車到了出口我立刻傻眼，竟然又是個無人車站，我來回逡巡不下三次，確定車站除我之外沒有別人，要轉的火車還有一小時纔到，心想還有時間跟人請教如何補票，過約五分鐘，有位先生進來看時刻表，我拿着錢包指手畫腳，用英文說不知該把車錢給誰，我給先生提了兩問：一、把這趟車錢給下一班的火車司機可以嗎？二、我是不是應該先報警，然後把錢交給警察？
好心的先生使用手機翻譯，弄清楚第一個問題後不置可否，想來他也沒有類似的經歷，沒法給我確切的建議，一聽我說要報警，他立刻邊笑邊搖頭還連連擺手，感覺好像我在小題大作，頭也不回人就走了，我心想，人家之所以不想幫到底，問題只出在自己，不如先到車站附近的旅館放好行李，說不定旅館的人可以幫我出主意。
●人格就是國格
大清早以爲可以打破迷路魔咒的自信感，沒多久就只剩投降，我逛了一大圈仍找不到昨晚睡前看地圖，印象中明明有標示的旅館，我怕誤車趕緊回車站，沒想到遇見在54番曾打過招呼，來自加拿大的Matthieu，一問君從何處來，他竟然就住在我沒找到的旅館，我很不服氣翻開萬國地圖，手指沿着剛走的一大圈，Matthieu先是仰頭大笑，接着指頭連戳三下地圖，我猜他八成滿腹狐疑，怎麼有人會連附近的僅此一家，位置再清楚不過的竟朝反方向走。
我是懶得拿地圖光憑記憶找，再加上還沒解決坐霸王車的困擾，心頭一蒙上陰影我就會開始不正常，Matthieu跟我是殊途同歸前後腳到火車站，我跟他說剛坐的那趟車沒給錢，一位日本先生也沒幫我解決問題，他一臉狡黠說：你是不是怕被監視器拍到，然後上了日本的新聞？嗯~~，一個臺灣人逃票被日本警察抓到，這絕對值得報導。
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我聽着這有點半帶挖苦的幸災樂禍，覺得話說得太沒邊的肯定是個老江湖，不想爲君「起清風」也就算了，竟還故意火上澆油，都說胖子大都個性開朗人溫暖，看來凡事總有例外，我承認他把我最深層的隱憂給一語道破，就算八咫烏舉着八咫鏡重新給我注入靈魂，我依然會理直氣壯替自己辯白：你不知道人格就是國格嗎？大多數臺灣人都知道守法，我在臺灣的地位就相當於臺灣在世界的地位，雖然有些人在地圖上還找不到我的國家，最重要的是出了國不能讓自己的國家蒙羞，我覺得我應該打電話給警察。
Matthieu笑着看我這一串原地爆炸，聽完後拍我肩膀：火車快來了，日本警察沒空管你的事。
●不帶懷疑的相信
我們共同的目的地是第60番橫峰寺，距離59番將近28K，要坐火車再換公車再換景區車，上車後我默默消化這個偶發事故，陷在心理學說的「回閃」（不斷回憶），事實證明恐懼確實比自由更深入人心，Matthieu八成看懂我的一門心思還在車費上，他要我把錢包裡的零錢倒出來，從我掌心裡拿了430元，起身往前走把錢交給了司機，我聽不清他說的是日文還是英文，萬沒想到我天大的補票問題，在這個加拿大人眼裡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不到5秒就快速解決，這妥妥的關白（宰相）之纔看得我目瞪口呆，我真心誠意滿臉堆笑，對他的舉重若輕豎起大拇指。
我是不大會讀書的，書頁在我看來都是平的，Matthieu是會讀書的，能把浮起來的字分毫不差，以凌波微步給對接到腦部，我轉頭朝車尾來回掃描，沒看到跟公車一樣的，讓人取紙條的小箱子，回想上一趟的火車司機，在停車後只顧着走到月臺看人是否都上車，在我下車時也沒攔住我要錢，我心想，日本的鐵道部門也太容易讓人鑽空子了，想到從小聽到大的：「嚴官府出厚（猖狂）賊，嚴爸母出阿里不達（孩子不成材）。」我對日本政府跟百姓之間的互信程度又上升到一個新高度。
心上的石頭一落地，我就立刻故態復萌當探子，看着正在研究地圖的Matthieu我真是慚愧，他買的是跟我同樣的萬國版，我的不僅四個角，就連書背都開始起毛，他的卻還嶄然如新，因爲他給地圖加了套子，再看他拿出一個圓形的小塑膠盒掏錢，盒內從下往上疊着500到1元，從大到小沒半個錯位，回想剛到日本時搞不清六種銅板，在結帳時經常雙手一捧請店員自取，頓時覺得這個體重至少比我多兩倍的，他的一龐（塊頭）真大龐肯定不是因爲懶。
●有點扎心的交心
有榜樣在前我自動當起小跟班，亦步亦趨走在Matthieu身後，依樣葫蘆在出口處付錢，到了公車站等車時，Matthieu開始自我介紹，他的祖上來自瑞士，目前在加拿大教法文，我想到拿破崙曾說：天才無論出生在哪裡，都是法國人。我問：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法國人最看得起會說法語的，真的是這樣嗎？
Matthieu懂四國語言，他說：我並不這麼覺得。
我對牛頓能辨識出200種口紅顏色很佩服，我的法國偶像是巴爾札克，年輕時給自己的生命課題，就是擁有牛頓的好記憶，還能像一遇事就看破的巴爾札克，雖然對法國人因法語而自豪很難理解，但也不會故意在來臺觀光的法國人面前提到馬其諾防線（中看不重用），因爲有頭腦的都不會進行這樣的社死行爲。
法國對世界的最大貢獻，我認爲是幫美國建國成功，當年的駐法大使富蘭克林貢獻良多，他眼瞅着英法是死對頭，摸準了法國人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他用一口流利的法語，借來大筆錢給大陸軍解決糧草問題，也難怪頭像會被印在面額最大的100元，蓋過1元的華盛頓跟5元的林肯，我跟Matthieu說：我認爲講法語的都有當調停人的資格，他們的奇思妙想特別多，別國人民想不到的他們會想到，你看法國人爲了爭取權益經常花招百出，沒有哪個國家的農民像法國農民那麼有創意，看來美酒乳酪魚子醬真能發揮作用，只要人民想永遠健康，政府就別想萬壽無疆。
Matthieu手拍大腿邊聽邊笑，說他已經遍路兩個月，遠的搭車近的走路，旅館就找兩地距離中間。我曾問杭州靈隱寺負責看守出口的，我說餓了想再進去吃碗素面可不可以？他斬釘截鐵說：燒香不走回頭路。我清楚話裡的「回頭」是啥意思，對於Matthieu因體重跟腿力不成正比而必須經常坐「回頭車」，我很能理解這樣的因地制宜，我問：現在還沒放暑假，你的課要怎麼安排？
「我請幾個同事幫我分擔。」
看來Matthieu不光能調事人緣也不錯，我再問：你來遍路的動機是甚麼？
「一是想減肥，二是想清靜。」
很少人不被胖子的快樂給感染，可卻有很多人感受不到他們內心的掙扎，特別是或明或暗的歧視，我就曾對一位想當臺灣姑爺的印度胖哥，如實道出臺灣的丈母孃很在乎女婿的腰圍，雖然對他的萬里客踟躕面對臺灣美食有點同情，畢竟在多數臺灣人眼裡，耐心跟毅力是一對攣生兄弟。
公車來了還沒停好，Matthieu早已起身用日文對司機大聲喊出我們要去的站名，司機對我們擺擺手，我退回原座咀嚼這十分陽光的畫面，心想這招我永遠都學不來，我一路上只會裝羊，先是到車門對司機報出寺院番號，接着一臉的需要幫忙趕緊上車，把地圖捧到司機面前考驗他們的視力，十之八九是經常退回原地再繼續步行，平白無故給人添麻煩，邊走邊感覺有點對不起司機，要像Matthieu一樣大聲喊站名，一來我的肺部可能會先打結，光靠氣管學鴨叫，那就是讓人聽了也退避三舍的鴨雄仔聲（公鴨嗓），二來是真沒膽在小聲說話的日本人面前，青天白日的扯開喉嚨大喊。
●缺少經驗難免「再」
上公車後我跟着Matthieu取了小紙條，入座後馬上開啓八卦模式，我盯着Matthieu手上那兩支登山杖，覺得應該稱讚一下他減重的毅力，我說：「你四十多歲就決定來遍路是對的，要是再過幾年活到像我這年紀，有可能更加不想出門。」我頓了頓終究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你的體重有給你帶來困擾嗎？
「有啊！我的同事們會拿我的體重開玩笑。」
看來煤氣燈效應（Gaslighting）是不分地區，受害者的認知失調只要不上升到感覺被PUA（Pick-up Artist）的語言暴力就好。羅曼•羅蘭說：「生活中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後，還依然熱愛生活。」我很想跟Matthieu細說他剛纔幫我「解圍」的過程，就是在對我進行無畏佈施，又擔心他會覺得我在故意安慰他，我一口篤定說：你從四國回去之後，你的同事肯定會很佩服你。
下車時我又鬧笑話了！我以爲給了機器1千紙幣，跑出來的就是已經扣過車款的零錢，我伸手一撈就準備下車，Matthieu立刻大聲說：你還沒給錢！
當過老師的都很注意學生的一舉一動，我對Matthieu比司機先察覺一點也不覺突兀，我把只能換零錢的當成一併扣款，除了肯定日本機器都很先進，也高度讚許乘客能如實付錢，絕不是故意要給中華民國丟臉，不得不承認我建立世界模型的能力實在弱到爆，因爲直到被Matthieu提醒時，這才發現機器旁並無任何數字按鍵，我雙手捧錢請司機先生自取，他大概也見慣了不明就裡的觀光客，笑盈盈挑了我該付的錢。
在站牌等景區車時，我爲自己一天兩次的出乖露醜有點難爲情，我跟Matthieu說：在臺灣不管是搭火車還是公車，只要一張卡，上下車一刷就全部搞定，你要是來臺灣自由行，就能見識到我們的電子錢包有多好用。
●舉手投足皆爲信仰
到60番的景區車來回是同一輛，能在羊腸小道開車的都不是一般的技術，我注意到司機先生不管路窄路寬，都會禮讓下山的先行。下車後到寺有段上坡路必須徒步，同車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他們一落地就一馬當先，我對首肯之人向來不敢造次，故意放慢腳步跟在Matthieu身後，轉身朝司機先生揮手致謝時，發現習慣目逆而送的剛把眼神從Matthieu身上收回，想來他也擔心有人沒法在半小時之內回來。
橫峰寺位於海拔1982米的石錘山北面半山處，是88番佛寺的第三高（750米），能夠從平地走路上來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健腳，礙於時間我不敢多逗留，一納完經就趕到茶園旁，正致力於讓狗鼻子聞茶花香，誰知空谷裡的聲比聞更早覺，身後傳來Matthieu在大師堂前高聲唸咒，這十足的儀式感立刻把我釘在原地，同車的太太經過時問我從哪裡來，我手指自己說臺灣，指着正專心跟神明「交流」的Matthieu說加拿大，太太聽完後頷首離開，想來她也注意到Matthieu製造的迴響，我很感謝她沒有進一步打聽我們的年富並不力強。
等Matthieu跟上來，我指着貼在山壁的廣告說：這寺每年都會舉辦一次花茶會，就在明天舉行，我們來早了！
Matthieu說：一切自有安排。
作家劉同說：「人不怕優秀，人只怕生鏽。」要想活成不鏽鋼，其人生經歷肯定有過類似太陽風暴產生的極光，我問Matthieu：剛纔聽你念咒，我覺得好多山神都從洞裡跑出來，你對佛教有興趣嗎？
「我是對哲學越來越有興趣。」
會把可能的信仰當成哲學來研究，基本上不是迷了纔信的那種，有讀懂空氣的能力，就能把超常的體悟運用到生活日常，除了獲得眼下的安寧，還有面對未來的安定，這樣的人生就算被外人視爲孤獨，那也僅是片面之見，我對Matthieu說：你念咒語的聲音很宏亮，這代表你的心肺功能很健康，活到一百歲應該不難，有機會來臺灣騎腳踏車環島應該沒問題，你回加拿大後可以把我這個建議當目標。
●暖男特有的細膩
在臺灣爬山，我常用來砥礪自己的是：人生最高處，總在半山腰。就算沒法攻頂，身心也因穩定的默契不起衝突。下山車啓動後就開始繞着羣山間的水庫轉，見Matthieu對着水庫猛拍，猜他或許鄉愁在發作，我說：這樣的景色在你的國家應該很常見，日本跟加拿大隨時隨地就能喝到乾淨水，可惜我們的政府從來就不把水庫的整治關係到民衆不必花錢買水喝當成國家大事。
Matthieu聽完沒回應低頭寫字，一會兒轉身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寫着：「你如果到蒙特婁，請隨時聯繫我。」我印象中的蒙特婁是加拿大最多人講法語的城市，有點訝異他在郵箱上還特地寫這兩句話，我開始心疼這個胖大小子，或許他從小到大就是以這麼含蓄的方式跟人進一步交流。
上了火車後，Matthieu說要前往64番再回旅館，我想先放好行李再去參拜附近的61~63番，Matthieu叮囑我：61番看起來很不像寺廟，你要仔細往旁邊找，我昨天走了一整天腿都快斷掉。
目送先我下車的Matthieu，他在月臺回頭時還高舉手杖對我三揮依依，看得車窗旁幾個小女生對我投來異樣的眼光，猜她們見識到甚麼是眼神殺，只看一秒就會忘掉所有煩惱，或許也跟我一樣，把這個外表跟登山杖看起來有點不搭的背影嵌進了腦海，回想Matthieu幫我交車錢時，自信的身姿毫無半點猶豫，頓時覺得這段旅程有他陪伴很是榮幸。
一進旅館不見半個人，地上羅列着好幾個揹包、菅笠跟金剛杖，我放下行李趕到61番，外表還真像是個大劇院，雖有指示卻苦了不懂中文的外國人，我默謝Matthieu的先行告知，心想處處都能應付裕如的人，在他們眼裡只有同溫層，沒有誰是可能的匪類。
（朱言紫/臺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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