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藝術是對庸常的逃逸

2023年,福布斯在中國第一次發起當代藝術題材內容。李青是登上福布斯中國當代青年藝術家榜單的30位之一,他對日常空間和圖像中的微觀政治的捕捉,對美學傳統中的政治身份的質疑,對中國藝術在國際藝術語境下的身份問題的觀察,體現出年輕一代中國藝術家身上罕見的歷史意識。李青保持反叛,亦從未停止思考,他說:“藝術應該讓人從無處不在的規訓當中獲得解放。”

李青出生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 他的作品涵蓋繪畫、裝置和影像等多種形式,常常在相似與矛盾間尋找理性的裂隙。他的創作充滿了迂迴和重疊的結構,就像博爾赫斯筆下的迷宮,在挑戰觀衆感知的同時,也激發着深層次的思考。近年來,李青的作品聚焦於信息傳播、集體記憶和知識經驗中的歷史碎片化以及意識形態的衝 突,展現出他對當下社會複雜現象的敏 感洞察。

通過深邃的思考和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李青探索着美的本質。正如他欣賞的作家米蘭 · 昆德拉所寫: “ 人是爲了反抗過去才成就未來的。 ” 在李青的作品中,我們不僅看到他對庸常生活的超脫和反思,也感受到他對傳統與現代、自然與人造之間微妙關係的深省。

開眼就從李青正在鬆美術館舉辦的個展 “POSE 美 ” 開始,探索藝術家如何將自己對美的理解和對社會現象的思考融入到他的藝術創作中。

開眼 Eyepetizer : “鬆”是“POSE美”中的新創作的單元,可以給我們講講嗎?

李青 : 鬆美術館有一面玻璃幕牆,外面是松樹林。 我在玻璃窗上用窗貼的形式貼了一張攝影作品,它拍的是杭州郊區一個種植基地裡農民種的羅漢松。 窗貼和窗外的景色形成了疊映,但兩片松林又完全不一樣。

▲ 鬆美術館“POSE 美”展覽現場

開眼 Eyepetizer: 創作《鬆間八美》時,您從小紅書上收集了一些博主在鬆美術館的打卡照。您認爲社交媒體平臺的審美和文化趨勢如何影響當代藝術?

李青 : 它可能更多地影響了偏潮流的當代藝術。當代藝術變得潮流化,更加趨向於一種消費主義氛圍,藝術進入消費領域,變成文化消費品甚至快消品。和 instagram 相比,小紅書上的內容會更偏潮流一些。可能它離真正的當代藝術所關注的問題還比較遠,那些獲得很多流量的內容有種趨同性。

▲ 鬆間八美 Eight Beauties among the Pines 古董木窗、油彩、有機玻璃 antique wooden window, oil paint, plexiglass 166.5X208.5X8cm

開眼 Eyepetizer: 《框形畫》系列蘊含對當代消費主義、美學傳統的思考,您對當代和未來美學有怎樣的看法或期待?

李青: 我覺得還是破除單一性吧,未來的藝術取決於未來人類的生存狀態,也取決於人是否會變成跟現在不一樣的物種。 美應該是多樣的、鮮活的,它其實是對庸常的逃逸、跳脫和反抗。 在單一化的環境裡,它需要從控制中跳脫出來。 藝術應該更真實,提供趨同的生活之外的一種可能性,讓人從無處不在的規訓當中解放出來。

▲ 空心形態(鳳凰島) Hollow Form (Phoenix Island) 布面油畫、丙烯 oil, acrylic on canvas 69X56X2.5cm

開眼 Eyepetizer: 通過《窗》系列作品,您提出了什麼問題?它們對您的藝術實踐產生了什麼影響?

李青: 首先是觀看的問題,然後跟城市的空間有關係。 我們如何去看一個建築? 這種看本身是否是單純的看? 景觀被很多因素支配,你的家、你的窗子能看到什麼景觀,其實是由你的身份、你所擁有的財富或者你的慾望決定的。 我畫了一些地標建築,很多人去這些地標打卡拍照,是 用這種方式去使用建築、佔有空間、彰顯他們的品位和身份。

人和建築的關係變得很複雜,建築本身呈現出來的狀態也和以前不一樣。它不僅讓人在裡面居住,更多的可能是讓人去觀看,服務於注意力經濟,成爲一個網紅式的建築。

把我的感受用這種形式表現出來,也是在探討。 因爲日常你可能也會站在窗前觀看城市,但在這個作品前的觀看又會和日常有些不一樣,它有一點超現實的東西。 我希望觀衆能夠通過介於日常和非日常之間的觀看,去思考這些問題。 他從和這個城市、這個建築的關係,其實也能看到自己對這個城市的慾望,或者說在城市當中身份所帶來的焦慮感。

▲ 曲線美的誕生 The Birth of Curvy Beauty 古董木窗、油彩、有機玻璃 antique wooden window, oil paint, plexiglass 220X169.5X7cm

開眼 Eyepetizer: 在翻閱您資料的時候,我們看到您小時候畫國畫的照片,後來爲什麼選擇轉向了油畫專業?

李青: 我出生在湖州,那裡書畫的傳統比較強。 對於大衆來說,至少在我出生的那個時代,西洋藝術和當代藝術還是比較少爲人知。 所以小時候去少年宮能學的就是國畫、書法這些東西,後來才瞭解到有美術學院裡面學的西洋繪畫。 考美院基本上還是要接受西洋畫的訓練,從素描到色彩,都是西方繪畫的系統。 後來由於立志成爲一個藝術家,想考美術學院,就轉到西方繪畫這個教育體系裡面來,慢慢覺得自己更適合或者更喜歡西方繪畫的東西。

開眼 Eyepetizer: 從曾經在國美讀完本碩的學生,到如今的國美油畫系多維表現工作室教師,您對現在正在學習油畫的年輕人有什麼建議?

李青: 我們教學當中面臨的問題是很複雜的,要根據每個學生的想法去引導或推動。 藝術首先是要儘量爲理想去努力,但繪畫的確是非常難的事情,它的可能性已經被那麼多不同時代的藝術家實踐過了。

▲ 李青給學生上課

我希望繪畫能有新的面貌出現,新一代的畫家或許可以通過自己的實踐,去把今天的技術和媒體帶來的新生存體驗,把人在今天的觀看方式和認知方式所帶來的新的對世界的認識,表現在繪畫這種媒介當中,帶來創造性的實驗。 比如說虛擬現實、人工智能這種新技術,很有可能對繪畫的形式帶來新的改觀。 目前也出現了一些新風格的繪畫,但還是偏形式,是非常直觀的對觀看體驗的模仿,只是對錶層的一種表現。 想要觸及更核心的問題,還需要藝術家們繼續實驗,可能才能夠達成。

開眼 Eyepetizer: 您一直在關注科技時代的信息與圖像這一議題,如今Midjourney可以通過文本生成圖像,並被越來越多地用於創作中,您如何看待這類AI繪畫工具以及AI輔助藝術?

李青: 我覺得目前的 AI 繪畫還沒有達到專業繪畫的層面,它其實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這說明它還沒有達到人對繪畫的敏感度。 AI 生成的攝影效果可能會逼真一點,但如果讓它模仿一種風格,哪怕是模仿馬蒂斯、霍克尼這些繪畫性比較強的藝術家,生成的效果也是比較粗糙的。不專業的觀衆可能覺得差不多,但對受過繪畫訓練的專業畫家來講,就顯得幼稚和勉強。目前來看,人繪畫時在主客觀之間實現的微妙平衡、對錶現對象生動和即興的選擇性和意圖性,它還無法達到。

開眼 Eyepetizer: 您似乎對“迷宮”這個意象頗爲着迷,社交媒體簡介也是“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樓”,“迷宮”對您和您的藝術創作來說是什麼?

李青: 它是對整體結構的比喻。 藝術家做那麼多的作品,它們之間的關係很重要,一件作品的力量肯定小於他所有作品加起來想表現的意圖。 迷宮有很多路徑,路徑之間有相似的東西,也有不同的東西,還有重複的東西。 它有時會成爲一種迴環往復的結構,這種結構本身是很有趣的。 它也和人的記憶、人對世界的認識有相似之處。 比如說我們的大腦可能就是一個迷宮,有個說法叫記憶宮殿,西方記憶術裡用宮殿這一形象來分門別類地儲存你的記憶。 當你走入記憶宮殿時,很像藝術家在通過所有的作品說一件事,他的作品就是他記憶的一個片段,是他在不同狀態下對不同現實的表達。 他會一層一層地構造出一個結構,創造記憶的時空,這個時空和他所身處的時代的時空是對照的關係。

由於網絡的發展、交通的發達、技術的進步,我們今天這個真實的時空本身已經大大超越了過去時代人們的記憶容量,所以這這種豐富性是今天的藝術家需要去迴應的。 當然,藝術家不可能窮盡記憶的方方面面,他可能有自己關注的命題,比如人造空間、自然環境等。

今天的技術和媒體的信息傳達方式,包括未來人工智能可能也會影響信息的獲得方式,虛擬現實也可能影響你對時空的感受。 所以我覺得迷宮是一個好的比喻,所有的創作都是一個建造的工作,但建造出的建築可能不是整齊劃一的,而是有很多重複交匯的迴廊,走不過去的地方需要回頭再走。

開眼 Eyepetizer: 您的不少展覽都由當下藝術圈裡最活躍的策展人崔燦燦製作,可否分享下您與這位老搭檔合作中的故事?

李青: 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合作過不少個展和羣展。他最近兩年比較重要的項目是“ 九層塔:空間與視覺的魔術”系列展覽。他也邀請我參加了這個項目,這是一次全新的體驗。他把藝術家的作品作爲材料,讓一個建築師來設計這個展覽空間,一個平面設計師來設計展覽的平面視覺部分,最後構成一個展覽。這種設計師、建築師和藝術家一起合作的方式讓我獲 得了很多新的感受,比如對展覽呈現的思考。

▲ “九層塔:空間與視覺的魔術②“陳列與重現”李青個展”展覽現場,深圳坪山美術館 空間、攝影:繪造社

我跟建築師李涵的合作挺有意思的,他和我都比較關心城郊結合部的建築,所以一拍即合。 他爲我的作品設計了一個類似於房子被拆掉後的廢墟的結構,把我的地毯、窗、攝影等一系列作品放在一個殘垣斷壁的結構裡。

我和崔燦燦其他的合作基本還是常規的工作狀態。 搭檔多年,他對我的創作比較瞭解,也會碰撞出新的想法,每次我們都儘量從展覽結構上呈現不一樣的狀態。

開眼 Eyepetizer: 您前段時間去了沙特,那邊的藝術氛圍是怎樣的?

李青: 我是挺喜歡旅遊的一個人,因爲展覽能有很多機會去世界各地玩一玩。 目前沙特還在開放的進程中,人的狀態沒有想象中那麼封閉和保守,年輕的觀衆或路人挺願意跟藝術家交流,好像對當代藝術家還挺好奇,很感興趣。 他們會主動跟你聊天,非常友好。 沙特 政府在文化藝術上也抱有一種雄心,希望全世界關注他們的文化和藝術,所以投入很大,也組織了很多活動。

沙特有一年一度的燈光藝術節,邀請全世界的藝術家展示跟燈光有關或者跟光有關的作品。 形式非常豐富,有一些偏視覺效果,有一些偏概念,跨度拉得很大。 這個藝術節切入的點和很多國際知名雙年展不同,是通過一種媒介或者主題的限定性的東西,獲得獨特性。 他們對藝術家作品製作方面的支持很完善,很多作品都是在當地做的。 呈現也很專業,包括請策展人、施工方,基本上可以說是一流標準。 很多作品跟利亞得的城市環境結合得特別好,包括一些沙漠的特殊地貌。 把作品融入到自然當中,讓觀衆獲得了全新的體驗。 因爲是燈光藝術,觀展時間是每天晚上六點到凌晨一點,這是我看過時間最晚的展覽。 半夜一點還有志願者導覽,很專業,讓人刮目相看。

我這次也是去參展,我有件作品和燈光相關,使用燈光這個媒介,還用到了窗貼的形式。 我把以前畫的一些窗的作品,放大成很大的窗貼,貼在建築的玻璃幕牆上,內部用燈打光,就像一個夜間的萬花筒。

▲ 樂園東邊的房子 窗貼、霓虹燈 NoorRiyadh利雅得燈光藝術家現場2023

開眼 Eyepetizer: 在剛剛過去的2023年,有什麼書籍令您印象深刻?

李青: 我重新看了米蘭 · 昆德拉的舊作,因爲他去年去世了,那時我又把他的《笑忘錄》《好笑的愛》等一些書找出來。他是處理記憶的高手,就是關於個人的記憶、國家的記憶、記憶與時間的關係等等。他討論了一個人在本質上很荒誕的人生境遇中,如何通過自身的生命力和慾望跳脫出來,這也跟我說的藝術在未來所面對的一些可能性有關。其實藝術還是爲了更自由、解放,宣泄一種生命的、活潑的、活力的東西。

開眼 Eyepetizer: 最近一年來,哪些真實生活中的事情和關於人的問題給您帶來創作欲?

李青: 我創作的東西,基本上還是跟當代人新興的生活方式,以及在社交媒體上、在鏡頭前、在公共環境中的自我表現有關。 去年我參與的比較新的一個東西是公共藝術創作。 可能是因爲今天文化環境的需要,藝術家獲得了更多機會去參與公共環境的塑造,比如鄉村改造、城市改造。 我在利亞得參加的項目可以說是公共藝術的類型,它是在金融區的會議中心做了一件作品。 從城市到鄉村,都可以通過藝術讓人們獲得更新的生活體驗,帶來新的經濟價值。 這個過程中,藝術家可能會獲得一些新的舞臺和機會。 當然,這個創作方式跟藝術家在工作室裡面非常自我的創作狀態又不一樣,他需要面對公衆,面對複雜的公共環境,面對功能性的訴求,那也是對一種新的工作方式的參與。

開眼 Eyepetizer: 新的一年在藝術方面有什麼想做的事?

李青: 2024年我基本上還是繼續進行幾個重要的系列,然後會準備一個比較大型的個展。

李青在科技時代背景下對信息與圖像、觀看的社會機制和權力結構、全球化下人與建築、城市的關係,以及消費時代的美學樣式和規訓所展開的持續關注,爲他的藝術實踐注入了豐富而深刻的內涵。 通過一系列實驗性創作,李青已然建造出一座他自己的 “ 迷宮 ” ,邀請着觀衆踏入其中,展開一場掙脫束縛的冒險遊戲。

作者 - Roey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