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弋豐／歐陽娜娜聽四川話長大？歐陽家的根到底打哪來
●藍弋豐／專欄作家。
歐陽龍任國民黨文傳會副主委兼發言人，只不過重申國民黨立場，一樣被中國打爲「臺獨」，在中國發展的女兒歐陽娜娜連忙在微博發表聲明，稱跟祖輩關係好，聽着四川話長大，說祖輩總說要記住自己的根，所以她「永遠記得」祖籍是她長到那麼大，直到今年一月，剛好從廣州到杭州順路，才第一次去的江西吉安歐陽村，不過歐陽娜娜還是強調老家族譜，堅稱她「身爲中國人」驕傲。如此聲明似乎沒起任何效果，中國方面繼續以她9歲時參加過法輪功主辦的神韻紐約藝術團表演，把她打爲「挺邪教」。
歐陽娜娜的聲明事件凸顯出歐陽龍人在國民黨一樣「被臺獨」的可悲處境，不然恐怕跟歐陽妮妮撿到兩百塊一樣沒有意義，不過，她堅稱要記住自己的根，許多學者包括李筱峰教授指出，族譜只記父系，每代都把根丟了一半，以族譜的父系邏輯，歐陽娜娜以後若出嫁，後代也會從族譜上消失，所以真不知她對族譜興奮些什麼。至於歐陽家的根到底從哪來，母系的部分，古人沒記下來，這也沒辦法去觀落陰了，就只能將就一下，研究一下父系吧！
「歐陽」家的根到底從哪來？
一般人講到歐陽，大概先想到的是金庸小說裡頭的西毒歐陽鋒，金庸描述歐陽鋒是高鼻深目，把他設定爲西域人士，普通讀者看到複姓，就認爲有胡人血統，很快接受了這個設定，但是歐陽並非西域胡人的複姓，而是與歐、區（也念作歐）姓同源。
至於在學校國文分數較高的朋友，大概會想到的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歐陽修出身吉州廬陵，也就是今天的江西吉安，歐陽修身爲史學、文學、金石學（考古學）大家，對自己的家族來源編撰《歐陽氏譜圖》，跟蘇洵的蘇氏族譜齊名，人稱歐、蘇二體，以後其他人的家譜都是模仿它們兩家，所以大概就是歐陽娜娜爲何對族譜引以爲傲的根源了，那麼，關於歐陽姓的根，身爲知名史學家的歐陽修本人又是怎麼說的呢？
▲歐陽修。（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古代東亞有什麼世系都要上推到神話時代傳說中的皇家血脈的壞習慣，歐陽修也不能免俗，不過至少他還很謙虛的沒有上溯到三皇五帝，只把歐陽姓的起源推到了夏朝的大禹，傳說大禹的母親是吃了薏苡而懷孕，苡在古代與姒同音，後來大禹治水，成功後，舜賜姓「姒」給他，所以大禹的後代就姓姒，夏朝建立後，「少康中興」故事中的少康，日後把一個庶出的兒子姒無餘封在會稽，建立了越國，也就是日後勾踐「臥薪嚐膽」復國故事中的那個越國。
勾踐滅了吳國之後，曾經一度囂張到徐州大會諸侯，但最終越國仍然不敵楚國，在西元前306年，遭楚齊聯軍入侵而覆滅，末代越王無彊自殺殉國。歐陽修認爲越國滅亡後，楚威王分封末代越王無彊的兒子蹄在烏程的歐餘山南，古代山的南邊稱之爲陽，因爲是日照面（相對的北面稱之爲陰），因爲封在歐餘山的南邊，也就是歐陽，封爲亭侯，人稱歐陽亭侯，後代就以歐陽爲姓，這是歐陽修認爲的歐陽姓的由來。
大禹的母親吃了植物懷孕這種明擺着是神話故事，楚滅越時代的歷史紀錄也幾乎是半傳說狀態，有很多種不同說法。另一個說法是，末代越王無彊與楚國決戰身亡，生前沒有立太子，結果各子爭奪繼承權，互不相讓，越國四分五裂，無彊的長子玉逃到福建去，建立了閩越國，庶子蹄退守流經今日溫州的甌江，當聽說哥哥玉建立閩越國以後，也就建立了甌越國，爲了跟哥哥區別，改姓歐陽，成爲歐陽家的第一人，所以是所有歐陽姓的祖先，稱之爲「蹄祖」。
這個版本的故事看來合乎《史記》的記載：「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爲王，或爲君，濱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但有一個大問題，那就是，甌越也就是東甌，在《史記》《漢書》中記載的國王姓鄒。清代史學家、《史記》考證家樑玉繩，認爲這些說法都一樣是穿鑿附會，胡亂搭上古代傳說有名的領袖王族以提升自己地位的行爲，樑玉繩考證認爲勾踐當然不是禹的後代，他認爲越是羋姓，也就是與楚國王室同姓，至於閩越、東甌兩國的王室，當然也不是勾踐的後代，只是跟勾踐攀關係。
第三種說法是歐陽姓來自於春秋戰國傳說中的鑄劍家。講到鑄劍就會想到干將莫邪這對鑄劍夫妻，他們的功力來自莫邪的父親，他是越國王族，住在歐餘山，又是知名的鑄劍大師，因此人稱爲區冶子，區唸作歐，代表歐餘山，冶就是冶鐵鑄劍。傳說區冶子曾爲越王勾踐鑄五柄寶劍：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湛盧劍傳說後世曾經是趙國名將李牧，唐代薛仁貴，以及宋代岳飛的佩劍；勝邪劍後來成爲吳王闔閭的佩劍；魚腸短劍則是伍子胥爲了讓公子光也就是日後的吳王闔閭即位，派遣刺客專諸刺殺吳王僚時，專諸使用的刺殺武器。
這個說法中，區冶子的後代就以區冶爲姓，簡化後產生區、歐姓，古文尚書中說「冶豔爲陽」，因此冶成爲陽，就產生了歐陽姓。不過，又有其他說法稱，勾踐的時代越王族早就已經分出區冶、歐陽分支，區冶後來簡化爲區、歐姓，跟歐陽無關。
不管以上種種說法細節之間的差異，大體上，可以肯定的是，歐陽是越國的姓氏，而越國那時算不算中國呢？這可能有很大的問題，因爲越國人的特色「斷髮紋身」，很明顯的就跟當時的「中國人」截然不同，是夷狄而非華夏，也別說當時這麼認爲，直到後世很久以後的隋朝，隋煬帝曾經下詔：「先王建國，夷夏殊風，君子教民，不求變俗。斷髮文身，鹹安其性，旃裘卉服，各尚所宜，因而利之，其道弘矣。」斷髮文身，就是斷髮紋身的意思，到隋煬帝時代，經歷過南北朝的胡漢大融合，都還是一樣認爲斷髮紋身是「夷夏殊風」的代表，也就是「非中國人」，和「中國人」不一樣！
那如果照樑玉繩的看法，越王族是羋姓呢，跟着楚國，這樣有沒有好一點？很不幸的楚國也絕對不是中國，《春秋公羊傳》僖公四年，提到齊桓公的功績是「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從誰的手上救呢？就是楚國，「楚有王者則後服，無王者則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國」挑明瞭說楚國是夷狄，而且對中國危害甚大。
《說苑》的《尊賢》篇中，提到齊桓公時代「南夷與北狄交侵，中國之不絕若線」，稱中國遭到南北交相侵略，就快要滅亡只剩一線生機，南邊的威脅就是楚國，是齊桓公「救中國，攘戎狄」；接着又說晉文公「強中國，敗強楚」，鄭簡公重用子產「去強楚，閤中國」，好，看來共識就是楚國不是中國，而且還是中國的大敵，去之而後快。但，到底誰是中國，是齊國、還是晉國、或是鄭國？
古籍中的「中國」兩字，並不是一個國家，指的是中原地帶，或中原自認爲文明中心地帶的一種模糊地理概念，不過我們從考古學上知道，楚國也具備高度文明，所以其實「中」是一種自我中心的自稱，就像北歐神話中，也稱人類居住的國度爲「中土」，文明與否不是真的看文明程度，而是敵我之分，自己的就是文明，敵人的就是野蠻。這只是「全人類都會犯下的錯誤」，西方也一樣，波斯文物其實比希臘文明更華美精緻，但是希臘人認爲自己是文明，而波斯是野蠻，反之亦然，波斯也認爲自己是文明，希臘是野蠻。
▲歐陽娜娜日前赴吉安的「祭祖影片」曝光。（圖／翻攝自YouTube／歐陽娜娜Nana OuYang）
如果要以現代國家的定義概念來看「中國」，那麼連歐陽修都不是中國人了，宋朝時雖然較有國界與國際概念，但也還沒有現代國家定義的中國。若要以古代的觀念來看中國，則不管是楚是越都一樣，都是危害中國的「夷狄」。追溯了老半天，結果歐陽娜娜的根源是斷髮紋身的越族，是危害中國的夷狄，身爲百越後代，與其說是中國人，跟臺灣可能還比較有關係，因爲後來福建來臺的臺灣先民，很可能許多身上流着百越血統。
這場追尋的諷刺性結果，其實也正代表種族民族主義的荒謬，人類就基因學上沒有亞種，所謂各色人種，以黑膚色而言，全球各地黑膚色原住民，是各自因應赤道地區高日照的適應結果，相對的，白種人是原居於溫帶地區，對低日照各自適應的結果，彼此並不見得有血緣關係，探查基因發現，白種人與白種人之間，黑種人與黑種人之間，基因差異之大還大於白黑種人之間，而根據基因追溯人類血緣根源的結果，只能說「全球一家親」，因爲全人類都是源於非洲。
民族主義的英文，正確的翻譯應是國民主義，當初日本學者自歐洲引進此一名詞時，認爲以國民爲身份認同，有別於傳統以宗族爲認同，是以國民爲新的族羣認同，所以漢字下爲「民」「族」，國民主義就成了「民族主義」。誰知清末流亡日本的孫文、梁啓超等人，與留學日本的留學生們，直接把漢字拿來使用，民族的漢字與中文的意義發生混淆（就好像日文漢字「迷惑」是困擾，不是心生迷惑，日文漢字「癡漢」是性騷擾犯，不是癡情男子漢），中國偏偏又是多民族國家，結果孫文、梁啓超等人想破腦筋，搞出了「五族共和」同屬「中華民族」的飛機。
國民認同最基本的就是看你是哪個國家的公民，拿哪個國家的身分證件，不是看你自認是何血緣、祖先從哪來或「文化上的某某人」，華盛頓建國後就是英裔美國人，甘迺迪是愛爾蘭裔美國人，阿諾史瓦辛格是奧地利裔美國人，席維斯史特龍是義大利裔美國人，網球名將張德培是華裔美國人，通通都是美國人；一個美國人可以熱愛日本文化，自認爲是文化上的日本人，但他仍然是美國人；而原籍美國的文魯彬，來臺多年參與環保運動，2003年放棄美國籍，歸化爲臺灣籍，說他是臺灣人，誰敢說不是呢？
至於如果非要「不忘根本」一定要追溯血緣的話，那也沒有問題，很肯定的，你一定是非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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