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汸

每年去風景秀美的杭州,總會去西湖上的蘇堤白堤散散步,也必定會到坐落湖畔的浙江醫院,去探望“七月派”老詩人冀汸先生,與他隨意閒聊。“七月派”以胡風主編的刊物《七月》得名,圍繞着這份雜誌寫作的一批詩人被稱爲“七月派”詩人。12月17日,冀老在杭州去世,享年95歲。

今年11月2日下午,我隨《上海文學》社長、詩人趙麗宏一起,去杭州浙江醫院看望冀老,浙江詩人奕林作陪,並介紹了老人近況

冀老住此,將近15個年頭了。我每次去,總聽他說想早點回家。其實,人入老境,免不了與醫院多打交道。醫院的護理及醫療條件等,自然方便優越。我照例如此安慰老人幾句,自知未必有效,卻是期望他的心緒能得稍安。

閒談中,自然會聊些過去的文事。新中國成立後,冀老雖然長住杭州,但早年對上海卻並不陌生。1918年,冀汸出生於印尼爪哇島。後隨祖父母回國,在重慶讀完中學,考入抗戰中內遷復旦大學歷史系。1946年抗戰勝利後,又隨復旦大學回遷上海。畢業後,即在上海居住,本想找一個固定工作,正巧有朋友找他,便應邀去南京一所小學教書。冀汸的專著,大都在上海印行出版。最早的詩集《躍動的夜》,在桂林初版後,1947年1月由上海希望社再版印梓。他的第二本詩集《有翅膀的》,由上海泥土社於1950年出版。詩集《喜日》,由上海華東新華書店出版於1951年,詩集《橋與牆》,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於1952年。第一部長篇小說《走夜路的人們》,1950年由上海作家書屋出版。另一部長篇小說《這裡沒有冬天》,1954年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如此說來,上海慷慨地接納了他的創作。也可以說,冀汸與上海有緣,並對上海留有許多美好的印象

繼1940年在重慶第一次見到胡風,1946年冀汸剛到上海,第一個去看望的,是住在雷米路(今永康路)文安坊的胡風。在上海,冀汸一面繼續在復旦大學讀西洋中古史心理衛生最後兩門課程,一面寫作長篇小說《走夜路的人們》,同時編成了第二部詩集《有翅膀的》,交胡風準備列入《七月詩叢》第二集出版。

這就說到了他的詩歌創作。1937年,還是中學生的冀汸,已成爲胡風在上海創辦的《七月》雜誌熱心讀者。之後,《七月》遷往武漢。而他已考入一所師範學校,開始有了創作欲,第一個瞄準的投稿目標,就是《七月》。他嘗試着一次次投稿。一天,收到編輯部寄來的大信封,內附一信,稱他這位師範學校二年級學生爲“先生”,說“詩都讀過,選不出可發表的,如有新作,可再寄來”,署名“編者”。這是退稿信,卻更多地給了他信心,說明《七月》沒有拒絕他,等待他的“新作”。他把退回的詩稿全燒了,欲重整旗鼓。只是把僅有幾句話的那封短信留了下來。

1939年11月,冀汸將剛寫完的一首三百行長詩《躍動的夜》,寄給《七月》。很快,有了回信,信中說“可以發表,作了一些增刪”,信末署名“胡風”。冀汸一看樂了,這筆跡,與上次署名“編者”是一樣的,說明他的作品胡風都認真看過。果然,此詩在1940年1月號的《七月》雜誌刊出。經胡風增刪後,整首詩明朗、樂觀的情調更和諧統一了。詩作首次發表後,冀汸感覺甚好,以爲找到了詩歌寫作成功的捷徑。他按此寫下去,一首更長的四百多行的詩歌《兩岸》又一揮而就,他自以爲比《躍動的夜》寫得更好,迫不及待地立馬寄給胡風。接着是難熬的等待或者說期盼。然而,他盼來的卻是一盆“冷水”。胡風回信說,此詩“是反現實主義的失敗之作”。冀汸後又幾經修改,仍無濟於事。只有一個章節覺得尚顯完整,便將其單獨抽出,改詩題爲《渡》,刊於《詩墾地》第三輯。這次自我模仿的失敗,對冀汸來說,不啻是一帖清醒劑。他認識到詩歌的生命在於創新,重複別人或自己都是一條死衚衕。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胡風從香港回到桂林。在桂林的青年詩人朱谷忠、米軍、彭燕郊等正在籌辦一家出版社,得到了胡風的支持,定名爲南天出版社。胡風應邀爲他們掛帥主編的第一種出版物,即《七月詩叢》第一集,共十一種。胡風寫信給詩人鄒荻帆,讓他找綠原和冀汸,各編一本詩集列入這套詩叢出版。冀汸就把手頭的四首詩《躍動的夜》《渡》《曠野》《夏日》,整理成薄薄的一疊詩稿寄給胡風。胡風看後回信說“爲什麼不多收幾首,讓詩集厚一些”,同時指出《夏日》一詩有小資情緒,他打算改一改。這樣,冀汸的第一本詩集《躍動的夜》,於1942年11月由南天出版社初版,作爲《七月詩叢》第一集的一種,印了三千冊。這套詩叢還有艾青的《向大地》,胡風的《爲祖國而歌》,孫鈿的《旗》,田間的《給戰鬥者》等。那日,冀汸看我取出他的舊版詩集《躍動的夜》請他簽名時,精神瞬間煥發,話語多了起來。一冊舊著,勾起了他對往昔的追憶。

當年,胡風在《躍動的夜》出版之際,稱冀汸的詩“是純潔的樂觀、開朗的心懷以及醉酒一樣的戰鬥氣魄。在詩人的面前,一切都現出友愛的笑容,一切都發出親密的聲音,罪惡和污穢都銷聲匿跡了”。這是胡風第一次對冀汸的處女詩集作出熱情而中肯的評價。上世紀50年代初,時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的王瑤先生,在大學課堂首次開設現代文學專業,講課中首次評說《躍動的夜》,說此詩“歌頌勞動和收穫的愉快,寫出中國在抗戰中健壯的生命。詩中有 聽/雞聲四野/已經唱出了黎明 ,對中國的明天寄予了熱望。他的詩藝是聲音響亮,句子有力,攝取題材的範圍比較廣”。這些評論,是權威給出的,也是十分貼切的。

每次給冀老拍照時,我心中就想,冀汸生於印尼,其臉型也有點像東南亞人的模樣。另一位“七月派”詩人阿壠早期描述得更爲準確、形象——“隆凸的額和深陷的眼睛,突然會射出明亮的光束”。儘管冀汸現在老了,年逾九旬,飽經歲月的風霜。然而,他給我的印象,仍不失詩人的“單純與勇壯”。我又想到,我曾看到過幾幀冀汸與友人合影於上世紀50年代初的舊照。年輕的冀汸,胸前挎着一架相機,風華正茂,真是帥氣。那時,即使在年輕知識分子中,玩相機的也寥寥無幾,可見冀汸是個興趣愛好甚爲廣泛的活躍分子。

所幸的是,到了暮年,冀汸仍葆有對新事物的興趣。在病房的一角,擱一張小小的寫字桌,桌上置一部手提式電腦,他說近十年來,每遇有所思有所感,就在電腦上寫寫小文,不求功利,聊以解悶。西湖邊,有柳浪聞鶯,有平湖秋色,而住在湖邊靈隱路上的冀汸老人,每日敲打字句,那一串串“嘀噠”之聲,灑向靜靜的湖中。冀老映窗櫺上的身影,莫不是西湖邊上一道新的風景。

如今,詩人已去。這一切,莫不成爲一個時代的絕響

文/韋泱

(作者繫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