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他隔着河,看那個裸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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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隔着河,看那個裸身的女人

這條街上,每個人都有秘密

少年許光輝隔河窺探着對面木窗里美麗的雙胞胎姐妹。原本他以爲,自己的青春會隨着窗前平靜的河水流走,可命運的降臨就像夏日暴雨,猝不及防,避無可避。

今天的故事來自蟲安,讓我們一起隨他走進那個夏天吧。

第一場

許光輝的家門口就是一條河,河上有座古橋,是石塊壘成的,石塊被多年的風雨打磨得十分光滑。橋便叫滑橋

每年的暑夜,岸上的住戶總要跑出幾個貪涼的小兒孩,他們光着身體睡去橋面上。老人們講,在橋面睡過的小兒孩長大了就能出國,當歸國華僑。一入暑,橋上便十分擁擠,到處是小兒孩的尿騷味,到處扔着棒冰紙和西瓜皮。

不知是哪一年,又不知是哪家馬大哈的住戶,他家一個七八歲的小兒孩也溜去橋面上睡,夜裡打滾,滾到了西瓜皮上,人便從橋攔處的石縫裡滑落下去,掉河裡淹死了。滑橋以後就再不允許小孩子來睡,這裡的小孩兒很多年也沒考中過大學。

許光輝在傍河的窗邊寫暑假作業。他才17歲,一顆扁扁的腦袋上卻已生出了細密的擡頭紋。他是一個喜歡皺眉頭的男孩。暑假剛開始,他那條細長的脖子上長出些膿痘子,然後又惡化到了整張面孔,他便再沒出過門。

南方小鎮的酷暑天,中午的日頭很緊,河面被曬出了一股腥臭。許光輝合上了作業本,盯緊河對岸的幾處房子。那兒有十幾棟木屋,高低錯落,有的屋檐包了鐵皮,有的在二樓搭建了陽光房,一眼掃過去,能看清誰家的貓正舔着幾條臘肉、誰家的褲頭在滴水、誰家小兒孩又往河裡撒尿…….總之,那邊就是亂糟糟的,給人一種很危險的印象。好像隨便過境一場颱風,那兒的屋子都要坍塌。

日光在河面打出幾道炫光,許光輝費力地撥開這些光線,他的目光正努力觸及一棟掛着風鈴的木屋。

那是田阿姆的房子,一棟發黑的老樓,上下兩層,房頂是平的,苫一層藍色鐵皮,兩扇掉漆的木窗對着河面大敞開。老樓往河面擴建了一個陽臺,兩根承重的水泥柱澆築在河底,支起一頂厚帆布,帆布上掛着一串風鈴。街道上的貓會在帆布上走動,有時會產下小貓,風鈴便很少有消音的時候。

田阿姆是個孤寡老婦,半邊頭髮白了,烏黑的嘴脣上有顆痦子,痦子上頭又立着一根黑毛,是個面相醜厲的老太。她沒生過孩子,很多年前在滑橋上撿到一對雙胞胎女孩,一直收養着。如今那對女孩已經長成了大姑娘,街道上的人卻很少撞見過。

據說那對女孩格外漂亮,但一個長了十五根手指,另一個長了十六根腳趾。街道上的剃頭匠去田阿姆家收過兩趟辮子,又親手幫兩個女孩剪過頭髮,他確認了兩個女孩兒“多指症”的傳聞。

許光輝望着田阿姆家的窗戶,他那雙腫泡眼,已不止一次見識過窗內的精彩。小鎮的夏日午後通常會比夜晚更加寂靜,街道上很少有人,雙胞胎姐妹在午休的間隙,一起到窗邊沖涼,她們將白皙的胳膊擺進光線中,一個幫着另一個,舀着清水在身體上輕輕地澆。

“喂。喂。”

樓上睡午覺的老孃醒了,將一盆垃圾從窗戶倒進河裡,垃圾激起一股腥臭的浪花,漸漸在水面散開,忽然浮出來一些白色的藥瓶子,又一點點地朝那棟老樓飄去。

許光輝的脖子正朝河面抻得緊緊的。老孃喚他,是怕垃圾砸中了他的腦袋。

老孃將一隻枯白的胳膊縮回了窗內,伏在櫃檯上的老爹醒了。那是一支綠漆鐵皮櫃,櫃面鑲了塊大玻璃,老爹的店面巴掌大,是鎮上唯一的音像店。他中午喝了一瓶燒酒,抱着一隻草蓆枕頭便趴在那面玻璃上睡。現在他擡起頭瞅了樓上一眼,清瘦的臉上都是草蓆印子。

“你趕緊下來。”

老爹衝樓上很不耐煩地叫了一聲,轉而又衝窗邊叫道:

“你作業寫完了麼?先幫我把輪椅弄出來。”

許光輝不清楚老孃到底得了什麼病,只曉得最近老爹信了偏方,每天正午,老爹要用輪椅推着老孃去曬半小時的太陽。白鎮最有名的神醫下了醫旨,說老孃的病是陰病,需集陽。老爹便每天正午將瘦得不能再瘦的老孃抱到輪椅上,再用他們結婚時的那條大紅被子蓋住她。兩個人走進日光之中,接受火雨的澆築。

老爹通常走不了太遠,他會將輪椅停在光線充足的地方,自己蹲在街道的屋檐下抽菸,正午的日頭十分猛烈,屋檐下留給他的陰影面積也小的可憐。碰見熟人,他便鑽進人家的屋裡聊上一會兒。這條街上沒有人不誇他,誇他愛惜婆娘。

許光輝將輪椅推到了店門口,老爹已將老孃抱下樓了。

老孃病得面黃肌瘦,眉宇間凝結着深深的愁雲。她幾乎是被摔在了輪椅上,尚未坐穩,便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到吐出一口血痰,人才稍稍鬆弛,半癱在輪椅上,被男人推進了日光中。

許光輝遠遠地瞅着。老爹將輪椅停在了裁縫鋪門口,那兒有一棵洋槐,樹梢上總有幾隻鳴聲不歇的金蟬。許光輝瞅見老爹鑽進了小裁縫的屋裡,空剩老孃在日光中曝曬。老孃一張金黃色的面孔痛苦地皺着,被病痛折磨到歪斜的嘴巴微微張開,拖着幾條長長的金色口水絲。

老爹推着老孃回來時,許光輝碰巧望見田阿姆的兩個養女到了窗邊。興許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她們將窗戶關上了。許光輝幫着將輪椅推進屋裡,老爹則將曬成爛茄子一樣的老孃抱上了樓。

茶垢色的夜,滑橋上蹲了很多吃瓜的人。

音像店擠進來幾個租碟的年輕人。他們有人光膀子,露着搓衣板似的上身;有人手臂上刺着模糊的龍和虎;有人的頭髮染成了爛黃色;有人黝黑的膚色之中藏了幾道閃亮的刀疤。

店裡的一臺熊貓彩電正播着《藍色生死戀》,這是當時最流行的片子。許光輝的老爹一下進了15套,整齊地擺在貨架上,鄉里的年輕人都趕過來租借。

許光輝正在守店,老爹在樓上忙着。

他瞅着這幾個年輕人,有人的面孔是熟悉的,只是一下想不出名字,應該是被學校開除過的校痞。

“是要《生死戀》麼?”

他招呼了一聲,但沒人應,幾個年輕人只是在巴掌大的店裡轉來轉去。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手臂帶刺青的人才問了一聲:“老闆呢?”

許光輝便喚樓上的老爹下來,老爹朝下探了一下腦袋,又縮進去,端下來一個紙箱子。

“你去上面,幫我鋪一下涼蓆。”

老爹支開了許光輝,將紙箱子端到年輕人們的面前。他們蹲下來,在紙箱內細心地翻找。許光輝回頭瞅了一眼,紙箱內都是黃色光碟

許光輝不曉得老爹何時賣起這種碟片,他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上樓,想聽清楚老爹和這幾個流痞聊了什麼。老爹是位嚴肅的人,極愛惜臉面,興許是爲了老孃的病,老爹想着賺些快錢,才和流痞們做了這樁生意。

許光輝這麼想着,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老孃的牀頭。

“光輝,你傻站着做什麼?你期末考試考了多少來着?”

老孃癱在一張木板牀上,一堆葡萄糖瓶子圍在牀腳,有些瓶子被老爹塞進了菸頭。

老孃伸着一隻枯白的胳膊,想要撫摸許光輝。許光輝蹲下來,講:“還是校區前三的,成績抓得蠻好,你放心吧。”

“你幫你爹把涼蓆鋪好吧。”

老孃的胳膊縮回去了,興許是身體上哪處疼了,側去了牀裡頭。

“他怎麼不跟你睡了呢?”許光輝一邊忙着,一邊問老孃。

老孃不吭聲,但側着的那塊身板卻在起起伏伏。他掰過來一看,老孃已經淌下滿臉的淚。

“是哪兒疼了吧?我幫你摩一摩。”

老孃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講:“你只管成績好,我就哪兒也不疼。”

許光輝去到樓梯口。幾個年輕人已經離開了,店鋪的水磨石地面上鋪滿了光碟,是這夥人挑剩下的,老爹正蹲那兒整理。天花板上垂下一盞亮度昏暗的白熾燈,燈罩上的油煙已被厚厚的蛛網覆蓋。這間小屋許久沒了煙火氣。老爹總買熟食對付一日的三餐,油膩的伙食害許光輝長出了數不清的紅痘痘。

夜裡,許光輝睡在傍河的窗邊。白天他在那兒寫作業,夜裡便撐開老爹的躺椅,睡在同一個方位。那把躺椅後頭撐着一支細竹竿,竹竿上綁着藍色的電線,一隻微風電扇掛在他的頭頂,他摁了開關,又點一盤蚊香,躺下來,眼睛望向田阿姆家的木窗。潮悶的夜風從河面漫進來,他帶着一股煩亂的思緒睡去了。

半夜,他夢見自己掉進了河裡,水面漂滿了光碟。日光曬着,田阿姆家的兩個養女站在窗口,對他笑。她們什麼都沒穿,水面的光碟上全是她們的裸體倒影。他漂浮着,胸口涌上來一股激悅,褲襠裡忽然一熱,身體猛地一顫,人都醒了。他只好起來,摸去水龍頭邊,褲頭上已經有了一股腥味。這種情況最近總在發生。他想,如果照着從前,老孃還有搞家務的餘力,洗衣盆裡總不見他的褲頭,老孃肯定早有察覺。但現在的老爹就不曾問過,他只是將一堆衣裳浸在澡盆裡,撒上洗衣粉,泡到下午便撈上來再晾出去。

他將水調得很小,細細的水流沖掉褲頭上的一灘粘液,他用手指頭輕輕地磨着。樓上好像有人醒了,是老孃的聲音,蚊子似的,嗡嗡唧唧,痛苦地哀求着什麼。他關緊水龍頭,站了一會兒,想着是不是老孃又哪裡痛了。忽然傳來一記清亮的響聲,他聽得心驚,好像誰在打誰的耳光。老孃喚了一聲,立刻又壓低了哭聲。他想,老爹怎麼能打老孃呢。

後半夜,河面泛上一股臭氣,許光輝睡得不安生,僵坐着,朝着對岸的兩扇木窗望呆。有一個巨大的影子從樓上下來了,他趕緊躺倒,假裝睡熟。那是打着手電的老爹,他去到水龍頭邊擦了擦汗,手電的燈光裡罩住一個瘦長的影子,一隻長到天花板上的手影探進了褲襠裡,使勁地揩擦了幾下,再掏出來,那隻被燈光放大數倍的手臂長滿了濃密的長毛。

老爹關緊水龍頭,套上一件白背心,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許光輝從窗戶裡瞅着老爹,手電筒的燈光打在老街的青石路面上,像貼了一塊金色的圓斑。圓斑裡有老爹匆匆移動的黑影,它在黑布隆冬的一處方位停下來,圓斑裡又擠進來另外一個黑影,兩個黑影合攏到一處,隨即圓斑便消融進了一條窄巷。

許光輝曉得,那兒是裁縫鋪子。

第二場

整個暑日最大的一場暴雨來了,許光輝照舊坐在窗邊寫作業,他開學後就要升入最緊張的高三年級,有着寫不完的暑假作業。

暴雨到來之前,午後的天空忽然掠過一羣烏雲。被日頭烤成死水的河面掀起了一股小浪,狂風驟起,青石路面上的一半日光急遽地退去,豆大的雨珠砸了下來,河岸兩旁的窗戶迅速伸出無數只胳膊,有人搶收晾曬的黃豆,有人將衣裳抱進窗內,唯獨田阿姆家的兩扇木窗不見動靜。它們被狂風掀開後,大開大敞着。那頂厚帆布上的風鈴響聲不停,兩隻午睡的貓困在上頭,被暴雨激進了一處瓦縫裡。

許光輝的視線瞥進了那兩扇木窗,從縫隙間探到了沉沉的幽暗。屋裡沒人,但窗戶卻沒關,晾在外頭的衣裳也沒收,還有田阿姆曬出來的幾斤鹹魚,被雨水擊翻在了河面。

許光輝想,田阿姆家興許遇了什麼急事,她和兩個養女這趟門出得格外慌。

暴雨揚起了瓦片上的塵,老孃又從樓下倒下一堆垃圾,一些帶血的紙巾被雨水擊碎,散在了雨霧裡。老爹喊了一聲:“窗戶開着做什麼?關關緊了。”

許光輝拉緊窗戶,屋頂立刻爆出金質的雨聲。整個潮悶的下午,老孃的咳嗽聲和漸濃漸薄的雨聲混雜,老爹一直坐在櫃檯裡,喝着一斤散裝的白酒,淡淡的酒氣也在屋裡飄散着。許光輝睡了又睡,一直昏昏沉沉的,半個字也寫不到作業本上,不知捱了多久,外頭有人喊“雨停了”。他又推開窗戶,外頭已是傍晚,暮色懸浮,河面暴出了濃烈的腥味。又有人喊“河裡淹死人了”。他趕緊往外瞅,瞅見滑橋上已經擠了不知多少的人。老爹已經醉了,伏在櫃檯上。

許光輝也跑去了滑橋,目光貼着很多人伸出去的手指頭,在河面搜尋着,瞅見橋底那兒浮着一具瘦白的長髮屍體,露着一個滿是劃痕的潔白的屁股,幾條泡爛了的鹹魚圍繞着屍身,一點一點的,輕輕地衝撞着生滿了青苔的橋墩。

“快去叫田阿姆呀!”

一個眼尖的婦女瞅見屍體的一隻腳上長了8個腳趾,立刻呼喚開來。

等田阿姆趕來,月亮已經印在了河水中央,像一面光澤細膩的沙金果盤。她給身邊的很多男人磕頭,求他們將屍體撈上來。鄉鎮的警力有限,有人已經報警,但四周尚未有警笛的聲響。很多人回家拿手電筒,無數條光束打在河面,幾個水性好的男人跳進了河裡,響起一聲聲沉悶的墜水聲,濺起白銀似的水花,水面的金盤立刻裂開,化作幾道細碎的金光。

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也跟着跳,好像逮住了戲水的好時刻,岸上的家長急得跳腳,尖銳的罵聲此起彼伏。成百上千條光線跟着水聲打過去,聚在男人們的身上,他們的臉印着水紋的波光,伴隨着緩慢的泳姿,每個人的表情都閃爍不定。孩子們遠遠地跟着,河水被一羣人攪出白沫,散出淡淡的腥臭。

田阿姆也找來一隻高瓦數的捕魚燈,高高地舉着,光束猛烈地打在養女的屍體上。燈光在慘白的屍身上輕輕地抖動,有人瞧出是田阿姆已經累得虛脫,身體在發顫,很多女人便跑去幫襯她,衆人合力舉着那隻燈。婦女們的表情在燈光裡顯得格外滑稽,對岸幾個不識相的女人放下了手裡的瓜。所有人都被這隻捕魚燈震懾住了,營造出一股巨大的哀傷氛圍。

等屍體拖到岸上,很多男人都有意避開了,倒是一些小孩子擠過去看,婦女們便去打散他們。田阿姆拿來一條薄毯子,蓋在養女的屍身上,她伏在那條藍格子毛毯上低低地哭,不時舉起拳頭在屍身上捶打幾下。人羣久久不散,小孩子們在人羣中吵鬧,有人講:“她確實十六個腳趾。”又有人講“她屁股上全是指甲印。”

幾個小孩子立刻去看田阿姆的指甲,果真是老妖婆似的又厚又尖的指甲。

許光輝大概是第一個回屋的,他倚在窗邊,盯着田阿姆家兩扇垂落的木窗,它們已被暴雨和狂風摧毀,窗內填滿了暮色。他注視了很久,眼睛忽然被亮光刺了一下,發現一個長髮人影躲在窗邊,正朝這頭打着一隻手電。那是田阿姆家的另一個養女,是河裡那具屍體的妹妹

她僵着臉,用令人分辨不出哀傷的姿態倚在窗邊,打着電筒光,一隻手在河面掃來掃去。許光輝喚了她一聲,她打過來一束光。

“你在做什麼?”

“我在找頭繩,我看見我阿姐的七彩頭繩飄過來的。這一會兒功夫,又不見了。”

許光輝也去拿電筒,幫着她找,找了一會兒又問:

“你家阿姐怎麼落河裡了?”

女孩不吱聲。

“你怎麼都不淌眼淚?你曉得不,你家阿姐死了。”

女孩關了手電,人縮到了窗子後頭,只留着一個模糊的黑影,和許光輝對望着。

暴雨之夜的第二天午後,日頭更加猛烈了。老爹買來一條冰,用錘子敲成兩半,一半運到樓上,擺在老孃的牀邊,另一半靠在傍河的窗邊,電扇朝那兒吹着,許光輝正坐着寫作業。

街西面的黃老闆匆匆地跑來了,這人是個兩百來斤的胖子。兩百米的路,跑進店裡時,人像落水狗似的,渾身汗透了。他穿的又是白背心,腋下的狐臭瞬間填滿了店裡。他幾年前跑了老婆,成了老爹的酒友,常來店裡拿碟片看。

“許老闆,快快快,你趕緊把那種碟子藏起來。”

這人在街西開魚店,興許是拿殺魚的手揩臉上的汗,他站着講話時,額頭上正粘着幾片魚鱗。在正午的光束中,像長着發光的額頭。

“許老闆,你最好把那些碟子都銷燬了。”

許光輝看見老爹將人攏到店外,但這人的嗓門低不下音,照舊將事情敞敞亮亮地說着。

“田阿姆的大女兒被一夥癟三搞污了,女孩子昨天跳了河你曉得了吧,警察昨天夜裡將那夥癟三都抓了,你曉得他們講了什麼,他們講是在你這買了碟子,看完了碟子,耐不住了,想要糟踐女人,才一窩出去,碰巧遇到了田阿姆的大女兒。”

老爹聽完,呆了半分鐘,人又受激了似的,立刻跑到樓上,站在老孃經常倒垃圾的那個窗口,將百來張光碟往河面拋去。他大概是慌得不着邊了,一點兒不曉得那些光碟是沉不下去的,一張一張,鋪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極了許光輝那個閃爍又激悅的夢境。

老爹痛苦地喚了一聲。他似乎明白過來了,黃老闆這樣遲鈍的人都已經曉得的事,早都沒了半點補救的可能。

果真,黃老闆還沒離開的時刻,田阿姆帶着一羣孃家人從滑橋上過來了。

人羣中有不少年輕的,他們將袖口挽得很高,露出鼓着青筋的小臂。田阿姆引頭,領着衆人到了店門口。老街的鋪子都是老式的木板門,每塊木板後面都有不同的卡扣,門檻的上下挖了門槽,音像店的門要十二塊門板才能關緊。人羣擠到店門口時,門板只卸了4塊,只夠兩個人並排進出。黃老闆下意識在門口擋了一下,卻被幾個人推到一旁。沒等老爹下樓,年輕人們便將剩餘的八塊門板都卸掉了。

好像爲了泄憤又好像爲了架勢,他們故意將門板拋出去很遠。店內從沒這麼亮堂過,光線像一團焰火,照亮了犄角旮旯裡所有的污垢。許光輝有些害怕,站起時腿不自覺地抖着,他還是壯了壯膽,高聲質問這羣闖入者:“你們要做什麼?”

忽然有人拾來一塊板磚,許光輝嚇得朝後一縮,那人是奔着櫃面的玻璃去的。他舉着磚塊,狠勁一砸,老式的鐵皮櫃檯立刻塌陷,櫃面那塊藍色的玻璃響聲異常,拖着乒哐乒哐的尾音在地面墜碎。老爹半瓶沒喝完的老酒也灑在了地上,四處漫散的酒氣令田阿姆漲紅了臉,坐在地上大聲哭罵。

吊死鬼!吊死鬼!吊死鬼!”

她的哭腔引來了街道上所有的人。

老爹遲遲不肯下樓,卸門板的那幾個年輕人便要去樓上捉。黃老闆大叫一聲,你們不要找事了,不關人傢什麼事,人家做生意的,你們去禍害人的癟三家裡鬧呀。田阿姆立即用更高亢的哭聲覆住了黃老闆的這聲喊。年輕人們已經上樓了,許光輝也跟着往上衝,剛跨上兩級臺階,年輕人們又撤了下來。

“還是你們女的上去吧。他女人沒穿衣裳擋在樓梯口了,我們男的,不好動她。”

一個黑壯的男子對幾個隨行的婦女們喊道。

“他躲在上頭不下來,我們就揍他兒子。”

一個矮個子立刻打了許光輝一拳。

那隻生猛的拳頭穿透了一束光,受襲後的許光輝眩暈無比,跌坐在樓梯臺階上,嘴皮子腫得老高,咬了碎玻璃似的吐出幾瓣結滿黃垢的牙。

“你打小孩做什麼?”

黃老闆擋住了樓梯口。此刻,許光輝看見老爹端着一個餅乾盒子下了樓。田阿姆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哭喊着上去糾扯。老爹面無表情,胳膊被田阿姆的指甲劃出幾道血痕,他不緊不慢地打開那隻餅乾盒子,裡頭裝滿了鈔票,有百元大鈔也有幾塊幾毛的零鈔。

“給婆娘醫病的,我只有這些,你都拿走。消停消停吧,我無心禍害你家小孩……這都是陰差陽錯,想不見又想不見的禍事…..”

老爹的嘴脣抖得十分厲害,田阿姆瞅着那隻餅乾盒子,雙手仍舊緊緊吊住老爹的胳膊,身旁的幾個婦女替她將餅乾盒收到手裡。

“賠這些哪能夠!”

“賠這些人能活回來麼?”

婦女們正嘰嘰哇哇地吵,鎮上的公安已經尋到了店門口,他們拷走了老爹,又派出一條木船,去打撈河面的光碟。田阿姆終於收住哭腔,引着一夥人退散。

夜晚的天空殘餘着亂絮般的火燒雲,許光輝睡在窗邊的躺椅上,久未閤眼。

他去樓上看過幾次老孃,老孃一直拖着哭腔講車軲轆話:我不曉得那隻餅乾盒子。許光輝搭不上話,又睡回了躺椅上。他想,老爹是盼着老孃死的,老爹從沒想過給老孃醫病,老爹端給田阿姆的那隻餅乾盒子,老孃是沒數的,老爹沒告訴她還有這些餘錢,這些餘錢早該用在老孃的病上,早該讓老孃躺在醫院裡;他又想,老爹什麼時候能回來,開學了誰去交學費,高三有很多次家長會,總不能是自己推着病懨懨的老孃過去吧…….忽然,他聽見一記沉悶的墜水聲,一股水花從傍河的窗口濺到屋裡,打溼了他挨完拳頭後腫脹着的臉,又打溼了桌上的作業本。

等他定了神,先喚了一聲“老孃”,立刻衝去樓上,發現老孃像倒垃圾一樣將自己倒進了河裡。他哭喊着,挨家挨戶地捶門,喊醒幾個會水的人,搭救老孃。可深夜的危機並未留人餘地,老孃最終還是安靜地浮在了河道的下游,和她親手倒出窗口的那堆垃圾混在一處,屍身的周圍環繞着幾隻白色的藥瓶。

第三場

古街的人過世,棺木要擡到滑橋上,長子跪那兒燒一盆紙,打靈幡的人要在那兒停一停,招搖幾下,殯葬隊才能從橋面經過。

許光輝的小姨趕來料理了老孃的喪事,老爹關在看守所,幫忙的黃老闆講,老爹至少要蹲兩年牢。

喪事的流程就按古街上的老規矩走,等許光輝跪着燒紙時,滑橋上刮來一股邪風,火盆裡的黃紙被捲到空中,火星四濺,小姨叫許光輝哭出聲來。小姨說:你哭幾聲呀,你怎麼都不淌一滴淚,棺材裡是你老孃呀。

許光輝呆鈍鈍地站起來,日光從漸漸消散的黑煙中穿刺下來,他忽然覺得老孃死得好,死了就不用每天被老爹推出去曬太陽了,死了就不用挨老爹的耳光,不用脫光了衣裳爲老爹擋禍。最不用的,是不用揣着明白裝糊塗,忍受老爹和小裁縫的骯髒事。想到這裡,他的眼眶才溼潤起來,但立刻又將一星星淚光揉滅掉了。他狠心地站着,在被邪風捲起的黑煙中,忽然望了一眼田阿姆家的窗戶,望見窗縫裡躲着另一雙潮透透的眼睛。

夜裡,小姨走後,許光輝到老孃的牀上睡,枕頭上是老孃的頭油味,聞着令人心碎。他又躺到傍河的窗邊。店鋪裡黑咕隆咚的,好像幽禁着什麼東西,只要合上眼皮,就在他的腦袋殼子裡飄來飄去。他不睡了,掏出一支激光筆,對着田阿姆家的木窗打出一個五角星。那支激光筆小拇指長,筆帽可以更換,每個筆帽一種形狀,有桃心、五角星、月亮、太陽,還有卡通動物,光一打出去,就照出一種圖案。

未曾想,窗裡也有沒睡的人。

許光輝換了一個筆帽,將一顆發光的桃心貼在窗里人的臉上。

“你家阿姐死了,你不淌淚,今天你怎麼要爲我老孃淌眼淚呢?”

“我不曉得。”

“你家阿姆是頂壞的人,她逼死了我老孃,你曉得麼?”

“我不曉得。”

許光輝又換了一個帽頭,將一隻咬人的老虎投射出去,在窗里人的額頭、眼皮、嘴脣上晃動。

“你老孃火化了葬在果林坡麼?”

“嗯。”

“我阿姐也葬在那兒。”

許光輝又換了一個帽頭。

“你明天要不要去拜你老孃?”

許光輝將一顆桃心射在窗里人的鼻頭上。

“我明天要去拜我阿姐……你要也去的話……我有些話要跟你講一下。”

第二天傍晚,許光輝去果林坡拜老孃,那處墳場立滿了歪歪斜斜的水泥碑。古街還保留着墳頭上的老規矩,自殺的人是不立碑的,兩座無碑的新墳便顯得十分扎眼。

一些花圈倒在墳頭上,周圍的泥地上撒滿了黃紙,風將它們捲到了幾顆桑樹上。

許光輝走到老孃墳頭的時候,一個女孩正蹲那兒燒紙。她穿了一件藍色連衣裙,用一根七彩頭繩扎着一隻高馬尾,霞光襯得她的膚色極亮。許光輝的腦子裡出現了不該有的畫面,他想到女孩的阿姐,想到河水裡泡着的那個滿是指甲印的潔白屁股。

“這是我家阿姐的裙子,這是我家阿姐的頭繩。”

女孩感受到了許光輝滾燙的目光,輕輕地說了兩聲。

“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講的?”

女孩忽然把頭埋在膝蓋上,哭得十分哀慟。

“你是哭你阿姐還是哭我老孃?我老孃一點兒不值得誰來哭,死是她的解脫,我早都看透了的。”

女孩擡起一張淚糊糊的面孔,講:“我只是哭我自己。”

“你自己有什麼好哭的?”

女孩站起來,走到一顆桑樹後頭,倚在那兒,背對着人講話。

“我家阿姐是清白的,我纔是那個被禍害過的人。”

不久前,古街後頭的集市場放電影,姊妹倆結伴過去看。影臺搭在村口的曬場上,有電影看,鄉民們都興奮了,過節似的熱鬧。好多人去搶中間的座位,姐姐因爲多腳趾,步子邁不穩,便沒有鑽到人羣裡去,妹妹往人堆裡擠,夜風潮悶,四周的男人都汗津津地發臭。妹妹想小便,但電影是《方世玉》,太精彩,還是憋住了。

電影到了高潮部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幕布上,喝彩聲和口哨聲此起彼伏。妹妹稍稍退了小半步,突然被人從身後矇住了眼睛。這是鄉里人最常見的玩笑。但從沒有人跟姊妹倆開這種玩笑,她們是不常出門的人在街面上沒有熟人,誰會來開這種玩笑,且那雙手過於用力,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她剛想大聲嚷叫,嘴巴被茅草堵上了,身體被拽了出去。她掙脫不開,整個人被好多隻手架得死死的,雙臂被掐得腫脹。那些人架着她在跑,電影的聲響越來越遠了,遠到什麼也聽不見的時候,她被撂在了茅草垛上,眼睛也裹緊了,褲子被扒了下來。她突然一個激靈,先前憋住的尿瞬間都漏了出來。

男人們在喘氣,夜很寂靜,便顯得他們的喘聲更粗、更急、更可怕。

四周突然又混亂了,一個男人壓低了聲音,厲聲說:不要亂,一個一個來。

風暴消退後,險被撕碎的妹妹跌跌撞撞地往家裡逃,路上卻碰見了最不該碰見的人,古街上賣臭豆腐的張老太。

張老太是個嘴閒不住的人,除了愛嘮叨、愛罵街、愛搬弄是非,她那張灰薄色的嘴巴還在時時刻刻嗑着瓜子,古街青石縫裡的瓜子皮幾乎都是她磕出來的。張老太撞見妹妹時,看清了她褲子上的血跡,還有被血跡粘在後背上的茅草。妹妹被潑皮們禍害的事立刻傳遍了古街,一直傳到了賣魚的黃老闆那兒。但張老太只曉得是田阿姆家的女兒,她分不出是姐姐還是妹妹。

田阿姆其實是另一個極端上的張老太,她向來是個默不作聲的人。當時田阿姆已經把妹妹許給了孃家會計的兒子,爲了掩住妹妹受污的名聲,在警察局便給妹妹報了姐姐的名字,對外面的人也是哭訴,“不聽話的大女兒被潑皮們禍害了”。

姐姐當然是不樂意的。田阿姆便將她的屁股掐得烏紫,她裸着身體投河,是在向古街上的人宣告自己的清白。

“你家阿姆是頂壞的個人。”

“我不曉得。我只曉得這條街上每個人都有秘密。”

許光輝走到桑樹旁,女孩已經不哭了,兩人頭頂上的最後一抹晚霞像橘色的焰火,點亮了桑樹的梢。

“你家阿姆有什麼秘密。”

“我不曉得。我只曉得她幫孃家侄子帶過幾天小孩,一個小男孩,我看見她將黑癟癟的乳頭塞進了小男孩的嘴裡。她大概想有一個兒子,但她不能生育,所以她對我和阿姐都不是很好。”

許光輝好半天沒吭氣,忽然冒出來一句:“我也有秘密的。”

“你有什麼秘密?”

“我常躲在窗邊看你跟你家阿姐洗澡。”

這聲話講完,許光輝的腦子裡又出現了不該出現的畫面,是泡在水裡的阿姐的那個白屁股。

“你要嫁給會計的兒子麼?”

“我不曉得。阿姆已經收了他家的東西。他家兒子有一條塑料假腿,嚇死人的。”

夜色澆滅了樹梢上的霞光,許光輝卻變身爲一個火亮的人,他抓住女孩的手腕,惡狠狠地講:“你不許嫁給會計的兒子,你要嫁給我,必須嫁給我。”

女孩掙脫了一下,怯生生地講:“我阿姆要罵的。”

許光輝將女孩推倒了,身體壓上去,掀翻了女孩的連衣裙,猛獸似的喘息。

“你阿姆死了倒好了!你阿姆死了倒好了!你阿姆死了倒好了!”

女孩一把推開他。墳場已經暗無邊界。

第四場

古街的女孩出閣,也得經過滑橋,是要新郎背過去的,新娘穿一身紅,披着紅紗巾,伏在新郎的背上過橋。新娘的頭面都是古街的小裁縫做的,每場紅事,她都是搭手幫忙的紅婆。

小裁縫並不小,比許光輝老爹還大兩歲,是她人小,比街面上平平常常的女人再矮上半個頭。只有賣臭豆腐的張老太曉得她一點點過去的事,張老太講小裁縫克男人,講她男人害了失心瘋。但每隔兩年總在滑橋上出現一下,小裁縫會去喂他一頓飯。張老太常在裁縫鋪門口嗑瓜子,古街上的任何一個女人,在她的嘴巴里都不是好人、倒是許光輝病懨懨的老孃,張老太常要誇的,出喪時也跑過來哭了一陣。

許光輝不曉得自己的老爹什麼時候和小裁縫勾搭上了,他的記憶裡,似乎很多年過去了,滑橋上再也沒有出現過她家男人。

一個紅火的春日,許光輝正爲高考的事煩心。他月底的模擬考落下了很多個名次,他也不曉得自己真考進了大學,小姨和小姨父願不願意借他學費。他早都不在傍河窗邊寫作業了,他將窗戶關得緊緊的,他再也不想看見田阿姆家那兩扇晦暗的破窗,他也不想再瞧見那個怪異又破碎的窗里人。

是一陣鞭炮聲吵得他開了窗。

他見一羣人正涌進田阿姆的小屋,那兩扇木窗已經修好了,貼着一對兒“囍”字,窗戶的毛玻璃上印着一個模模糊糊的紅人影。漸漸地,滑橋熱鬧起來了。他看見小裁縫、田阿姆,看見紅紅火火的新娘子,喜慶的場面襯出他一股徹骨的恨勁。這些人憑什麼高興,憑什麼歡天喜地,憑什麼這一角小小的天地裡剩他一個人的寒涼。這些人都是藏污納垢的。

他立刻翻出家裡的幾張白紙,又找出墨水和毛筆。他的毛筆字是格外漂亮的,不僅班裡的板報,學校展示欄裡的字都是他寫的。

他帶着一股狠勁寫着:

“不要去裁縫鋪做衣裳,裁縫是街上最髒的女人!”

“不要讓小兒孩靠近田阿姆,她喜歡喂小兒孩吃毒奶!”

“田阿姆家的大女兒死得冤,二女兒纔是被姦污的那個人!”

……

他寫光了家裡的白紙,這些白紙是老爹寫電影公告的。這條古街的人和事如同一場駭人的電影,他也像貼公告似的,將古街上的一堆秘密貼了出去。

他在凌晨的月光中勞動、宣泄,一夜之間,古街像冬雪覆蓋,各家的窗戶上都糊了幾張白紙。有幾位不識字的老人過早,他們像讀報紙似的將白紙帶進了包子鋪。等太陽高升,所有人都開窗的那一刻,河水裡立刻飄滿了白紙,一河漂亮的毛筆字緩緩地流淌,緩緩地消沉。河水中射入幾道天光,墨綠色的水紋輕輕抖動,好像這條古街的秘密也正這樣沉沒,又好像有新的秘密正在河底醞釀。

三個月後的暑日,許光輝考中了理想的大學,但小姨和姨夫卻不怎麼來了。他將錄取通知書撕掉,站在屋頂上,看着碎紙被風颳去了裁縫鋪那兒。又過了幾天,他每天吃過中飯後便出去曬太陽,站在老孃待過的位置,日光將他的皮膚一寸寸地烤黑。有天他路過裁縫鋪那兒,小裁縫將縫紉機搬在巷弄裡,她的臉上有些雀斑,人是很憔悴的,正在縫製哪個老人的壽衣。

“光輝啊,你個頭又長了些呀。”

小裁縫在一片瓦檐的陰影裡瞅着他,目光莫名地柔和。許光輝不吱聲。

“我竈臺上有綠豆湯,你要不要喝點。”

許光輝朝青石路上吐了一口痰,用腳底板塗了幾下,轉身要走了。

“光輝啊,你過來一下,我想看看你呢。”

“你神經啊,我跟你不相干的人,你看我做什麼?你應當到勞改隊看看我家老爹,送一身壽衣過去。你曉不曉得,是你們害死了我娘。”

許光輝將憋緊的氣,噴似的罵出來。

小裁縫哭出一聲尖厲的淚音,好像也有要噴出嘴的話,只怪自己的手太敏捷,將張開的嘴巴死死捂住,指縫裡透出嗡嗡的哭聲。許光輝抽身離開的時候,小裁縫竟一把拽住了他的臂膀,嘴巴里哭得脫了聲:我纔是你親孃呀。

小裁縫原本就是音像店許老闆的舊相識,定過婚,後因雙方父母在操辦紅事的場面上吵嘴,兩人又被拆散。小裁縫的老公是聯防隊員,後來又調去了計生執法隊,扒過超生戶的房頂。小裁縫生了一個兒子,老公立刻相應政策,給自己結紮了。興許感到自己添了很多底氣和榮光,又扒了很多超生戶的房頂。小裁縫的兒子是個調皮鬼,愛鬧水,小裁縫就常把兒子鎖在屋裡。有天,夫妻兩前腳出門,後腳房子就被人點了火,調皮鬼被燒焦了,小裁縫的老公便害了失心瘋,在古街所有屋子的房頂上跑了幾圈,從此消失了。

許老闆的老婆恰又無法生育,許老闆便和小裁縫暗裡搭了搭夥,這纔有的許光輝。

“你曉得麼,當年要生你,我暗裡吃多大的苦頭。”

“你曉得麼,田阿姆的一雙養女,我家男人是曉得她們身世的,她倆都是白鎮的人,親生父母是栽甘蔗的,現在也栽甘蔗,他們也有了一個兒子,比你小一些,那對姐妹就生在甘蔗地裡,我男人扒過她們家的房頂,父母將姐妹丟在了滑橋上,被田阿姆撿到了。她們家生了好多胎,還有一些不知扔在什麼地方。她們家的甘蔗地離這裡只有5公里,一個小時就走過去了。”

“你曉得麼,糟踐女孩的那夥兒癟三,也有幾個超生戶,我男人也扒過他們家的房頂。”

……

小裁縫絮絮叨叨,將許光輝,將雙胞胎姐妹,將古街上其他什麼人家的孩子,像一道秘令似的,沒完沒了地宣讀着。

“我把你的錄取通知書縫好了。你去上大學,我幫你存了錢,上了學就不要當我們這些沒用的人。”

小裁縫伸出一張皺巴巴的卡片,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縫紉線,卡片像縫合後的某塊傷口。

“光輝,你叫我一聲娘,好不好?”

小裁縫哆嗦着嘴脣,又哭出幾顆綠豆大小的淚珠。日頭更緊了,光芒如刺,許光輝受刑似的站着。

“光輝,你叫我一聲娘吧。”

小裁縫往前探了一步,許光輝驚惶地衝出小巷。

他跑掉了涼鞋,赤着腳繼續跑。

古街路面上的青石板被日頭曬得滾燙,他像在一塊火炭上掙扎,卻不知要逃往何處。他跑到滑橋上,耳畔漾着水聲,滿河墨綠色的水正引誘着他。

他忽然來了一陣渴望,如同田阿姆家大女兒、自己的老孃,那種讓自己沉沒的渴望。

(完)

作者:蟲安

故事高燒患者;本人寫作箴言:努力講好故事的人必定會成爲善良的人。

責編:金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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