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高冷?其實沒有那麼難懂

在很多人看來,古典音樂是高深而晦澀的。隔着樂理知識、歐洲歷史、音樂會禮儀等一座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人們總覺得自己被“高冷”的古典音樂世界拒之門外,就連遠距離的觀賞似乎都困難重重。

目前的古典音樂科普模式也存在着一定的問題,科普者們總是將古典音樂崇高化、專業化、複雜化,讓古典音樂給大衆留下了“很難聽、很枯燥、很無聊”的可怕印象,讓普通人想親近而不得。

面對這種狀況,古典音樂家段召旭老師反覆強調的卻是,古典音樂並不“高冷”,古典音樂有着自己的溫度,每一個音符都懷着熾熱而真摯的情感在跳動。古典音樂大師們也不都是傳說中的貧窮、早逝、孤獨,他們充滿個性,是一個個有趣的靈魂……

日前,段召旭老師做客北京青年報的“青睞·雲課堂”,爲會員講述了一堂生動有趣的古典音樂課,講座預告甫一發出便大受歡迎,名額迅速報滿。段召旭老師也不負其“最會講段子的古典鋼琴家”的美譽,沒有生僻用語,沒有太多的專業術語,卻讓人們對古典音樂有了初步印象,更對古典音樂生出濃厚的興趣。而通過對比播放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對相同主題的描述,會員們也對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的特點迅速掌握。

一堂課下來,大家感嘆時間過得好快,收穫滿滿,而對於“青睞會員”對古典音樂的理解力,段召旭老師也大加讚賞,“估計這裡面有很多發燒友吧,非常專業。”

聽古典樂像買藥,聽流行樂像買飲料,實際上並非如此

段召旭是中央音樂學院博士、北京師範大學副教授,是古典音樂權威雜誌《愛樂》力薦講師,歷年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鋼琴考級文化部鋼琴考級評委。從2017年開始,段召旭在“三聯中讀”開設專欄“古典音樂說明書”,從音樂巨匠對談,到經典曲目精講,徹底打破封閉的古典音樂精英圈,讓古典音樂變得接地氣。作爲“三聯中讀”受歡迎的主講人之一,古典音樂課超20000讀者訂閱,返聽率高達300%。聽衆表示經常“聽着聽着就笑了”,段老師也被稱爲“最會講段子的古典鋼琴家”。

而對於這個稱呼,段老師笑說自己在講課時並非故意講段子:“什麼都不能刻意,生活中我喜歡輕鬆一些,對古典音樂研究深了,會覺得這些音樂家很有意思,他們並非是大家想象中刻板的樣子,還會有很有趣可愛甚至可笑的時候,我講的一切段子都基於真實的故事。”

人們爲何認爲古典音樂“高冷”,會讓人望而卻步?段老師認爲因爲人們對古典樂存有很多誤區。人們聽流行音樂通常是爲了娛樂、享受、放鬆,而聽古典音樂,則通常帶着學習,受教育的目的。“有人認爲,聽流行樂就像買飲料,根據自己的喜好隨便買,而聽古典樂像買藥,請在醫生的指導下服用,要在專家的指導下才能欣賞古典樂,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段老師強調,古典音樂的功能絕對不是板着臉教育人,那些著名的古典音樂家是人不是“神”,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會對同行毒舌、對競爭對手冷嘲熱諷,並非完人,“以往對古典音樂家的‘造神運動’,對於古典音樂的普及其實是十分不利的。這種做法導致人們在聆聽古典音樂時,完全沒有聽流行歌曲那種彷彿鄰家男孩女孩在對自己訴說的親和感,而是在聆聽天神聖諭般的教誨,從而使很多人對古典音樂敬而遠之。”

段召旭老師表示,古典音樂的魅力是無窮的,除了好聽之外,還向我們傳達着各種微妙細膩、複雜豐富、難以言傳的情緒與情感。欣賞古典音樂,我們需要的不是“專家”的指導,而是“知音”的陪伴;不是“知識”的傳授,而是“情感”的體驗。

情感不會過時,古典音樂也沒有過時這一說

對於古典音樂,還有一種說法就是它“過時”了。段老師很嚴厲地否定了這種說法:“任何一種文化形態都需要時間的積澱,音樂文化也如此,音樂是否過時,主要看他所表達的情緒情感是否過時,同樣的道理,有人說古典樂大部分是外國音樂,所以我們不用聽。那麼要不要聽呢?要看它表達的情感是我們也有的、我們也需要的嗎?是的話,就沒有過時之說,也沒有地域之分。”

段老師的新作《有趣的靈魂:段召旭對話古典音樂大師》最近由天喜文化出版,書中設想33位古典音樂大師接受了段召旭一段時間的訪談,訪談對象不僅有莫扎特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巴赫等享譽世界的音樂家,還有勳伯格、梅西安、薩蒂、巴托克等大衆不太熟悉的音樂家。段老師說:“雖然他們的生活年代和我們相差兩三百年,但是他們的所思所想和我們今天沒區別,我寫這本書時很感慨,發現很多我以爲今天才有的事情、感觸,他們早就有了,而且對於我們今天的這些問題,在他們的時代,他們就已經發表過精闢的見解了。看看他們怎麼說,就能明白很多事。他們的作品,沒有過時這一說。”

流行音樂爲什麼聽着很“帶感”

流行音樂爲什麼容易流行,爲什麼很“帶感”?段老師在現場播放了幾首樂曲,他先播放一版流行音樂,再播放一版古典音樂,有趣的是這兩版音樂很有淵源,例如段老師播放的S.H.E的《不想長大》,就採用了莫扎特著名的第40號交響曲中最爲人熟知的旋律

第40號交響曲 ,又稱《g小調第四十交響曲》,是莫扎特最後的三首交響曲之一[降E大調(K.543)、g小調(K.550)、C大調“朱庇特”(K.551)],都是在1788年夏天,只用了六個星期一氣呵成的,是莫扎特交響曲的三大傑作。

事實上,現在的很多流行音樂中都會使用古典元素,甚至直接引用古典音樂的片段,那麼爲什麼古典樂的片段在變成流行樂後,相同的旋律就立刻有了不同的審美感受,變得“帶感”了呢,段老師揭秘說,“其實特別簡單,原因就是流行樂里加了鼓點,非常明確的鼓點。”

段老師表示,“流行音樂要用最快的速度打動人,所以會採用節奏感強的鼓點,而且在聽覺上會考慮人耳最能接受的音區力度,著名的《施特勞斯圓舞曲》爲什麼會被更多人接受,就是因爲它的節奏鮮明,可以說節奏鮮明是流行的前提條件,不管多複雜的音樂,哪怕是《馬勒交響曲》,你給它加上節奏加上鼓點,都會立刻帶感起來。”

在段老師看來,節奏其實是一個人很初級的音樂感知能力,“也就是說剛出生,人就具備了這一能力,流行樂迎合人的聽覺能力,而不是去提升你的聽覺能力。但是,古典樂的歷代作曲家,都在探索聽覺的可能性。對於一般人來說,過高音區和過強音量乍一聽到並不適應,所以流行音樂不會考慮這一區域,會把音量和音區限制在人耳生來即適應的範圍,所以我們對比着聽過古典樂和流行樂後,就會覺得流行樂表現什麼情感時好像都淡淡的,因爲它的音區和力度是在有限範圍,讓人快速被打動。而古典音樂家則探求的是聽覺審美的可能性。比如說,我們開車或在家聽流行樂時,不用調音量,但是聽交響樂時,有時音量突然變小,你要調大,有時又突然變大,會把你嚇得立刻想調低音量。但音樂形態的不同,它們的層次和深度、力度也不同。”

古典音樂表達的感情更豐富

問及哪種音樂表達感情更豐富,更直接?很多人大概會回答是流行樂,覺得古典樂是死板的過時的。但段老師說:“這裡有誤區。流行樂比古典樂好懂,但並不比古典樂表達感情更豐富。古典樂是純音樂,沒有歌詞,甚至有的都沒標題,但這並不意味着情感就弱。歌詞不是音樂手段,而是文學手段,例如很多流行樂有國語版粵語版、英文版、日文版等不同版本,歌詞也是不同的。事實上流行樂表達的情感並不豐富,大部分表達的是愛情,而且是不太順利的愛情,相對於古典樂,人們更容易接受流行樂,是因爲它的音樂形態相對簡單,好理解。”

段老師在現場又以對比的方式播放了很多曲子,例如同樣是表現悲傷,流行樂和古典樂是怎樣的形態;同樣表現失戀時,流行樂和古典樂又是怎樣的風格。雖然沒有歌詞,但是顯而易見,古典樂的情緒表達更爲豐富,更爲飽滿,張力更強,強度更大。

而這種效果,無疑與兩者的音樂表達不同有關。段老師講述說,古典樂中有很多描繪性的音響,並不是死板的音樂形態。就音樂形態而言,古典樂更豐富些,流行樂則簡單一些,在情感表達上也如此。“正如之前所說,流行樂中大量歌曲的主題是不順利的愛情,最愛聽的是談戀愛的人羣。但也有很多人,在結婚生子後,在愛情沒有波瀾的時候,就不愛聽歌了,因爲流行樂的情感已經不能引起他們的共鳴,不能讓他有所感觸了。而看透愛情或者說沒有愛情追求的人,不代表沒有情感需求、審美需求,所以,我強烈建議他們聽古典音樂,古典音樂裡可以感受到的情感共鳴是非常豐富的。”

聽古典音樂,怎麼欣賞都可以

很多人不聽古典音樂,是覺得門檻太高,認爲聽古典樂前先要了解這些古典音樂家,甚至要了解樂理知識,需要正襟危坐抱着學習的態度去欣賞,其後果就是往往一首都沒聽完,就已經昏昏欲睡了。

段老師認爲,聽古典音樂完全不用給自己設置“門檻”,就像聽流行樂一樣,也不用非要了解詞曲作者、瞭解樂理知識。段老師的建議就是,儘管“聽”好了,“怎麼欣賞都可以”,“你甚至可以把古典樂設爲背景音樂,無需特意去聽,而且不用聽整個樂章,自己喜歡哪部分就多聽好了,不用記這是貝多芬的什麼樂章,那是李斯特的什麼曲目,不需要知道何爲C大調或a小調,就純粹地去享受,不要抱有任何的負擔。欣賞古典樂時你不用想作曲家在表現什麼,眼前應該出現什麼畫面。欣賞音樂沒有標準答案,自己腦補畫面和情節,彼此想得不一樣非常正常,因爲每個人的想象力是不同的。”

在段老師看來,這樣欣賞下來,古典樂或許就不再那麼讓你覺得“遙不可及”了。等到對古典樂有了興趣,自然就會希望獲取更多知識,此時再去進一步瞭解,就會覺得很快樂,也更能理解作曲家創作的初衷。所以,欣賞古典音樂的第一步,就是多聽,聽得多了,就能感受到美,感受到裡面的情緒。

段老師說他小時候除了在鋼琴鍵盤上接觸西方古典音樂家,對於其人其事多是通過一些普及讀物瞭解的。那些讀物的作者大概都有一種“生活充滿苦難的人才堪稱偉大”的主導思想,因此極盡筆墨去描寫作曲家要麼在窮困潦倒中堅持創作(如舒伯特、莫扎特、貝多芬),要麼與病魔不屈不撓地鬥爭(如耳聾的貝多芬、雙目失明的巴赫和亨德爾、患有肺結核的肖邦、患有精神病的舒曼),這些大師在自身朝不保夕和患病的境遇中還不忘悲天憫人、關懷世人(如純屬杜撰的貝多芬《月光奏鳴曲》來歷的故事)。很多大師都英年早逝(如31歲去世的舒伯特、35歲去世的莫扎特、38歲去世的門德爾鬆、39歲去世的肖邦、46歲去世的舒曼),還有很多大師終身未婚(如舒伯特、貝多芬、李斯特、肖邦)。以至於段老師說自己幼小的心靈中甚至建立起了“窮、早死、獨身”是偉大作曲家標配的概念。

然而,當他閱讀了更多作曲家書信集、作曲家自述等一手資料後,驚訝地發現:不僅有很多大作曲家結了婚、沒有早逝,而且實際上莫扎特、貝多芬和舒伯特等人也根本沒有那麼窮,莫扎特和貝多芬甚至還可以說收入不菲。此外,在形象方面,作曲家們也完全不是普及讀物中所塑造的那麼不食人間煙火。原來他們也會爲了稿酬與出版商討價還價,;原來他們也追求生活品質而非“安貧樂道的苦行僧”(比如貝多芬,他煮的每顆咖啡豆都要自己精挑細選);原來他們也會對同行毒舌、對競爭對手冷嘲熱諷……最重要的是,“在瞭解了這些之後,非但沒有影響這些作曲家在我心中的偉大形象,反而讓我在演奏或欣賞他們的作品時,感覺更爲親切,覺得這些作曲家更加可愛了。”

也因此,段老師認爲,欣賞古典音樂,要體會到作曲家的真實性情,而不是去背誦他們的生卒年月、古典派還是浪漫派。熟記大量的古典音樂知識,卻無法真正體會作品,無法體會作曲家的內心,這種古典音樂愛好者是令人遺憾的。

將古典音樂作爲職業和作爲愛好是不同的。段老師笑說,作爲職業的古典音樂人,他們在生活中並不是像愛好者那樣,每天憑着心情練習曲目,高興時彈歡快的,不高興時彈悲傷的,“我們通常是有任務的練習,就像上學時有老師佈置作業,現在則是爲音樂會準備曲目,會有各種搭配,根據某個主題設計某個曲目,需要花時間反覆練。”

當然,嚴格枯燥的訓練,並不意味着就無趣。真正職業的演奏家,都是對古典音樂熱愛了一輩子,越往裡鑽研越覺得有意思、有興趣的。段老師認爲,“把作曲家的某一作品彈到一千遍,作曲家就會現身和你聊一會兒”的說法,不完全是一個玩笑,“作爲一個有着多年練琴和演奏經驗的人,我可以肯定:在充分彈熟一首作品的過程中,作曲家隱藏在音符背後的情感會逐漸清晰地浮現出來,你從中感受到的作曲家的性情和人格,常常是更爲直接的,並且可能與生活中的他們不盡相同。”

文/記者 張嘉 供圖/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