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社會不能過度干涉教育,應爲青年創造上大學以外的出路

(原標題:當代教育傳媒

來源:當代教育家傳媒微信公衆號

錢學森之問”不是問大學,而是問社會

全國各地媒體和我們日常言談中,教育是最容易受到批評的。這就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一方面大家都在講素質教育,但另一方面又覺得素質教育行不通。減負講了多少年,甚至教育部也發了文,但是負減得了嗎?

2009年,上海蔘加了每三年一次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測試(PISA),結果排名全球第一,引起了很多國家的震驚。2012年第二次的測試結果出來,上海又是第一名。如果說第一次測試有一定的偶然性,第二次總不能再說是偶然的吧!這個測試不是上海自己搞的,是國際組織派人到上海來做的,而且測試的對象是隨機抽樣,包括最差的學校,是一個全面的測試。測試的標準是公開的,至今沒有聽到多少批評。

我們一直在讚揚人家的教育怎麼好,但奧巴馬在美國中國的教育搞得好,爲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反差?

爲什麼我們培養的人在國內發揮不了作用,但到了國外很快就發展起來了?

楊振寧、李政道在西南聯大讀本科,在美國讀研究生和從事研究,得諾貝爾獎主要歸功於在美國受的教育。同樣在西南聯大打好了基礎,留在國內讀研究生並繼續從事研究的人爲什麼得不了諾貝爾獎,而且到現在還沒有突破呢?這也要問大學嗎?我不是爲大學推卸責任,但說明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大學裡的問題

“爲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這是所謂的“錢學森之問”。

“錢學森之問”不是問大學,而是問社會,我想錢學森本人心裡也很明白。中國教育存在的問題,更多是要問社會,而不要僅僅問大學。

社會應該爲青年創造上大學以外的出路

有人說現在高考是“一考定終身”,要多考幾次才公平。其實,考試設計得再好、再公正,總會有人因爲考得不理想而認爲試卷出得不好,永遠都會有人認爲自己沒有正常發揮。你讓他考5次,他都會說沒有正常發揮,爲什麼不能考第六次?任何制度都是有弊病的,只能儘量減少弊病,卻無法完全消滅。

我說過多次,教學的目的不是爲了應試,但將應試能力與素質對立起來是錯誤的。爲什麼素質高的學生就不應該有很好的應試能力?難道素質高的學生都考不出好成績才正常嗎?人生不都在應試嗎?個人之間、羣體之間以至國家之間的競爭往往都是“一考”決定的,奧運會比賽時能因爲“發揮不好”要求再來一次嗎?

其實,高考的“一考”是定不了終身的。如果社會本身是健全的,高考指揮棒你可以不聽。如果你選擇了不上大學,或者考不上就不再考,這根指揮棒就奈何你不得。

要從高考的指揮棒中解脫出來,首先得靠學生本人和家長。比如有些學生從自己的興趣愛好、實際能力、職業目標出發,選擇不上大學,或者先創業、先工作,或者在大學期間退學創業,有多少家長會支持?請問在座各位家長,如果你們的孩子這樣做,你會支持嗎?如果家長不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學生,對這一部分學生,指揮棒就起不了什麼作用。但更重要的,要靠社會,靠政府

根據《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20年大學的毛入學率應該是40%。也就是說,到2020年,同齡青年中會有40%的人能夠進入大學。如果剩下60%的青年沒有出路,或者說與那40%上過大學的人以後的差異會很大,會出現什麼情況呢?那是可以想象的。

經濟和教育都發達的國家如美國、德國也不是人人都上大學的,它們的毛入學率在50%左右,不會超過60%,就算達到60%,也還有40%的人上不了大學,爲什麼就沒有高考的壓力和惡性競爭?

因爲在義務制教育結束後,學生就開始分流了,一部分人根據個人的特長、興趣和職業目標選擇不上大學。剩下的人也不會都選常青藤大學或頂級的大學,比如家庭經濟條件不太理想,估計自己又拿不到獎學金的,就選所在地的州立大學,學費便宜或基本可免除;不想進一步深造研究的,會找實用型的大學;申請失敗的學生也會不得已求其次,或者先工作再找機會。

可是中國的情況恰恰相反,絕大多數孩子和家長都將上大學、上名校視爲唯一目標,儘管一些人明知自己不具備條件。不能怪他們自不量力,造成千軍萬馬擠上獨木橋的根本原因是殘酷的社會現實——青年的出路越來越窄,社會階層的流動性越來越差。

用大家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上大學還有什麼出路!

這些年大學擴招,毛入學率增加很快,但矛盾卻越來越尖銳。因爲水漲船高,招聘或錄取研究生的條件也高了,就看是否名校,是否“985”、“211”大學。同樣是這些學校的畢業生,還要拼其他條件,成績績點、競賽、實習、社團、證照,甚至戶籍、相貌、家庭條件、社會關係,多多益善。

於是競爭越來越提前,從高中、初中、小學,已經提到了幼兒園。爲了“不輸在起跑線上”,家長不惜從買學區房開始。我大膽地預測,如果這樣的競爭不終止,下一步必定會出現胎教競爭,再下一步就是基因的競爭。

高考改革得再好,辦法再公正,不能增加毛入學率。到2020年,如果有60%~80%的青年參加高考,就算高考能挑選出40%最合適的考生,總還有20%~40%的人要淘汰。如果青年已經合理分流了,剩下40%多一點的人準備上大學,而他們又很明確自己是要上應用型大學還是要繼續研究等等,不僅高考不會有什麼壓力,就是名校也會遭遇競爭。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就可以實行各種考試的方法,可以自主招生,也可以全國統一招生,連入學後的很多矛盾也能迎刃而解。

解決青年的出路問題,不是大學也不是幼兒園的事情,而是政府、社會的事,也需要家長的積極引導以及本人的理性選擇。社會解決好這個大的前提,使青年人能夠在不同的階段找到不同的出路,只要肯努力,今後都有體面的職業和穩定的收入,才能夠保證各級學校是良性競爭,也能保證各種人纔得到發揮,也能夠使學校、老師盡心盡責使孩子成才。

一味將社會的責任推到學校,這對政府來說是不負責任,對輿論來說是誤導,對家長來說加重了不必要的負擔,對孩子來說扼殺了個性,迫使他們走這樣一條獨木橋。我認爲這纔是中國教育的實質問題

社會不能過度干涉教育

教學是人對人的藝術,是因人而異、因校而異的。世界上的一些名校,往往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規矩,社會用不着去幹涉;學校如果什麼都被社會干涉,那這個學校是辦不好的。

現在我們校長規定學生不許帶手機,馬上報紙就要討論。實際上只要家長、學生簽字同意,不違反法律和國家規定的教育方針,學校就可以做,形成自己的傳統。

韓國到現在爲止,還允許老師體罰學生,一般是打到初中,高中就不打了。日本規定,幼兒園、小學、初中,哪怕是冬天,女孩子一律穿短裙,男孩子穿短褲,到高中,纔可以穿長裙、長褲。我看小孩子的小腿都凍得發紫,規規矩矩還站在那裡,這些都是有規定的。

當然,國情不同,我們不應也不必生搬硬套,但至少要尊重教育規律,允許學校、教師在不違背法律和教育方針的前提下采取不同的教育方法。

而現在,學校禁用手機,馬上會引發軒然大波,引起媒體的普遍批評。

學生考試作弊被學校開除,法院卻判學校違法。北京某大學一年當了8次被告,全部輸掉,因爲法院認爲原告都是學生或家長,屬弱勢羣體。

中學不敢組織學生春遊,除非家長簽下免責承諾。

小學教師下課後會看着學生,不許奔跑嬉鬧,怕萬一引起傷害事故擔不了責任。

甚至連社會上的人跑到大學自殺,學校也脫不了干係。

片面要求社會公正一定要由學校來體現,根本不尊重教學的規律,讓教育承擔不應該承擔的任務,那麼中國的教育是辦不好的。

義務教育需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首先,學校的公正要靠政府。義務制教育是強制的,孩子到了規定的年齡,家長或者監護人就必須要送孩子上學,在美國,如果孩子不上學是要申請的。義務制教育對政府也是強制的,政府必須要保證孩子有這樣的機會,比如說這個孩子家離學校很遠,那麼就要提供交通工具或者住宿。

教育部早就宣佈普及九年義務教育了,我說應該公佈國家義務教育最低標準,多少孩子要配一個教師,餐廳要達到什麼樣的標準,公佈之後讓我們看有沒有做到。

像美國、日本,窮鄉僻壤的學校和城市的沒有多大的差別,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好,但是基本設施都是有的。

2001年初我在中國南極長城站時,參觀了毗鄰的智利弗雷總統考察站的小學。這所小學只有十幾位學生,但有兩位由國家派來的專職教師,配了好幾臺電腦,還開通了互聯網,學生們每年還能回國參加活動。當時得知,有兩位學生即將升中學了,政府已決定再派一名老師,同時確定由一位有專業學位考察隊員兼任物理教師。

我們說要辦世界一流大學,這是中國夢的一部分,但是如果說要辦成世界一流的義務制教育,絕對可以做到。像上海那樣,義務教育的質量已經是世界一流了,只要在硬件設施上都能達到先進,在地區、城鄉之間做到均衡,那就是世界一流的義務制教育。

即使是現在最貧窮落後的地區,只要中央下決心調動全國的力量,也不難使每一座小學、中學達到國家規定的最低標準。師資數量或質量不夠,既可在本地培訓,也可以從外地招聘或從發達地區派教師輪流服務。如果我們的義務制教育是一流的,那麼絕大多數家庭的孩子就處在基本相同的起跑線上,今後能不能上大學,如何選擇職業,就靠你自己了。

任何國家的國民素質的提高,任何學校進行素質教育的基礎,前提都是從小的家庭教育。根據我個人的體會,很多規矩、規範,涉及信仰的某種行爲,最關鍵的是從小灌輸,習慣成自然。到了大學甚至是高中就來不及了,或者已經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了。

例如一個人不能撒謊,就是一種習慣,一種自覺的行爲規範,不需要講太多的道理。而如果一個孩子從小養成了撒謊的習慣,長大了是很難糾正的。你告訴他不能撒謊,他會說撒謊的人很多,爲什麼我不能?甚至根本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不撒謊的人。

現在的家庭教育爲什麼出現那麼多的問題?根子就是他們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從小就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將一些全人類都普遍認同的美德當作工具和手段。

文革”期間我當中學教師,眼看我的學生變得開口國罵閉口“滬罵”,老師處於被批判鬥爭的處境而無能爲力,還得昧着良心讚揚“革命小將造反有理”。我們私下感嘆:將來等到這些學生爲人父母,成爲國家棟梁,他們如何教育子女,管理國家?

教師的作用能否發揮,結果也不同。以往中國人普遍崇拜“天地君親師”,老師的地位很高。“文革”前,我當教師時不滿20歲,到學生家去訪問,有的家長還以爲是他哥哥的同學,可一旦知道我是老師,立即非常客氣,有的家長年齡可當我父母,但對我十分尊重。如果家長的說法、要求與教師不同,學生就會理直氣壯予以拒絕:“是老師說的。”家長就會讓步:“當然聽老師的。”

但現在,老師在家長心目中處於什麼地位呢?一方面有些老師放棄了自己的尊嚴和地位,從教幼兒園開始就接受家長送的購物卡和禮物,千方百計利用家長資源;另一方面,不少家長以爲只要有錢有勢就能左右老師,他們怎麼會將老師當作孩子的行爲楷模和靈魂導師?

其次,義務教育要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如果做到這一點,就能糾正家庭教育的一些問題。現在強調不輸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不是將責任交給每一個家庭,因爲家庭做不到,但是至少進入學校,孩子們要在同一起跑線上。輸在起跑線上,往往就是說輸在義務教育階段,所以大家拼命地往名校擠。國家要做的最基本的事情,不是創造一個一個所謂的教育奇蹟。

我很奇怪我們的國家領導人爲什麼要跑到人大附中這樣的學校去?爲什麼不能到一般的學校,或者是比較貧困的學校?難道還要花更多的錢製造一個個遠遠脫離中國實際的超級學校嗎?如果一個國家不從基礎教育開始,不是通過政府做到教育資源的相對均衡,不是使孩子從小就得到良好的教育,那麼今後我們怎麼保證這個國家穩定的發展?

這些不是中國的教育問題,而是教育的中國問題,教育部門和學校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但如果不引起全社會的關注,政府不全面來解決這些問題,單獨要求學校將教育辦好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