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村這個名字,乍一聽起來氣勢不小,實則卻是個窩在山坳裡的小小村落,此處前後環繞着大大小小連綿的山包,物資格外匱乏,加之進出兩難,同外界幾乎隔絕,與“窮山惡水”這四個字完全匹配,一字不差。
周素妍已經是第十次嘗試獨自翻過這座山了。
腿腳殘廢的她,只能用她自己拿樹幹削的簡易柺杖,一步步艱難前行。好在這一次她終於找到了出山的路,不必再退回此前藏身的那個隱秘的山洞中,望着洞外四野空空,與影做伴。
不過,這村子她是不敢再來了,初時她被白鹿先生的手下與一幫活死人追殺,幾乎耗盡氣力逃進這山裡,那些村民剛見到她,也都表現得十分熱情,對她這副殘廢的軀殼與已毀傷的半張臉,甚至沒有多問半句,還給她吃喝,熱情招待着,她看到的雖然都是些粗糙到難以下嚥的飯菜,可對於這裡的村民而言,能拿出來的這些,都已經是最好的糧食。
然而事情並不僅是如此,當她問起出山的道路之時,這些人突然就變得支支吾吾,到了夜裡,戒心已起的她討了些熱水想要洗去這一身風塵,竟發覺有好幾個男人躲在窗外偷看。
周素妍這才發覺,這是個沒什麼女人的村子,對於過於疲憊的她而言,長期僵持也只能彼此消耗,直到自己氣力耗盡,半點氣息調動不得,留在村裡任人宰割。
明白過來的她被驚出一身冷汗,藉着那點飯食勉強補充起來的體力,連夜便逃出了村子。
多日以來,她始終靠着野果與山中那些少得可憐的獵物充飢,瀕臨絕望之時,纔好不容易走出了山外。
她不免有些後悔當初非要逞能,不讓柳擒芳醫治她的腿傷,如若她是個健全人,豈會這般狼狽被人扒窗窺探?定是要威逼利誘這些村民畫下圖紙出山的。
山的另一頭是個小茶館,有些破敗,卻勉強能坐下歇歇,眼下的周素妍看起來與乞丐一般無二,向店家討了兩個饅頭之後,便繼續狼狽上路。
直到她昏厥在徐州城外。
她被幾個真乞丐撿了回去,眼下的周素妍衣衫襤褸,滿面污泥,由於多日奔波勞頓,不曾梳洗,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難聞的惡臭,因此也沒人去探究她到底是男是女,只是餵了些稀粥和山雞肉,便丟在了破廟一角的草堆上。
周素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她嘗試着動了動手指,卻發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疼,廢了好大的勁,才勉勉強強挪動了一根手指。
而破廟正中,幾個乞丐正圍着一堆篝火,吃着燒雞侃天侃地。
“你們可聽說了,最近白石山那頭的動靜?”
一聽到這話,周素妍立刻清醒了一半。
“說是蕭莊主失蹤了,真的假的?”另一人含混問道。
“當然是真的,”起初說話的那人說完,頓了頓又道,“別說是蕭莊主,那兩位‘二公子’也不知去了何處。我看這一回啊,飛雲居可是栽咯!”
“這可不,成日這個魔教,那個妖女地喊來喊去,如今第二次泰山聚義纔剛剛開始,可不就栽了個大跟頭嗎?”另一人嘿嘿笑道,“不過話說回來,真要有什麼事,也同丐幫沒什麼關係,平日裡與馬幫爭搶地盤已經夠受的了,那些名門正派的把戲,我牛旺看個熱鬧也就夠了。”
“我估摸着,就是因爲那蕭元祺惹了一身的桃花債,纔會出這種事情,你們看這回多蹊蹺,沐劍山莊和扶風閣的那些個大人物,幾乎全部失蹤,想剿滅鏡淵?難咯!”
“嘿,你還記得孔仁峰的事嗎?”
“那個被趕出去咱們丐幫的孔仁峰嗎?”另一人接道,“這事可不讓提。”說完,還發出一聲輕噓,示意噤聲。
蕭元祺父子三人下落不明,聽着這些乞丐說的話,周素妍只疑心自己做了一個翻天覆地的大夢,直到現在也仍在夢裡。
到了這時,她的右手終於能夠動彈,便摸索着探向周圍,試圖找個能夠支撐她站起來的物件,然而除了乾草,她什麼也摸不着。
“你們看,他這是不是醒了?”一個乞丐朝周素妍這頭努嘴。
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頗爲粗獷卻毫無惡意:“小兄弟,你還好嗎?要不要吃燒雞?”
周素妍抿了抿嘴,過了好久才發出沙啞的聲音:“水……”
“拿水去。”胖乞丐牛旺推了一把身旁的瘦小乞丐,那瘦小乞丐應了一聲,很快便用一隻破碗裝了些水來,送到周素妍脣邊,喂她喝下。
這幫乞丐都是糙人,喂碗水能往地上潑一半,於是連餵了五次,周素妍的口渴感才終於褪去。她抿了抿嘴,勉強坐起身來,看了一眼破廟裡的幾名乞丐,道:“多謝各位,我……”
“怎麼是個姑娘呢?”牛旺一愣。
“我早就說了是姑娘罷?”瘦乞丐回頭,得意地看了一眼牛旺,回頭對周素妍道,“別見怪,我看你這打扮……也是咱們的弟兄?”
“我……”周素妍想了想,還是將身份隱瞞了下來,她搖搖頭道,“不好意思,能不能再麻煩諸位幫我找根柺杖?我腿腳不便,實在是……”
“等着。”牛旺說着便走出了破廟,過了一會兒,拎了根老舊的柺杖進來,遞給周素妍道,“姑娘,你看這行嗎?咱們都是乞丐,也沒什麼能入眼的東西,這柺杖還是……”
“可以,多謝這位大哥。”周素妍說着,便即伸手接過那柺杖,正欲起身,卻因渾身脫力而又癱坐回原地。
“你還是吃點東西罷,”牛旺提了一隻燒雞上前,遞給周素妍道,“姑娘,你這腿和臉,是怎麼回事?”
“運氣不好,摔的。”周素妍不想透露太多,想着自己如今這般形貌,已和風度沒多大關係,倒是應當儘快補充體力,於是接過那隻燒雞便開始狼吞虎嚥。
她吃到一半,一口沒能嚼完便吞了下去,一旁的瘦乞丐見她身子忽然一僵,便忙伸手去拍她後背,直到她將卡在喉嚨裡的肉塊吐了出來。
周素妍一手扶着胸口,重重咳了幾聲,咳完之後,她怔怔看了半晌被自己吐出來的肉塊,卻忽然笑出聲來,直到換不上氣,發出劇烈的咳嗽,才停下了笑聲。
“這姑娘別是瘋了吧?”幾個乞丐面面相覷一陣,一個個唏噓不已。
牛旺趕忙遞了碗水上來,卻見周素妍只是擺擺手,道:“無妨……我還緩得過來。”言罷,她從懷中摸出一隻髒兮兮的錢袋,遞給牛旺,道,“這位大哥能不能幫我個忙,替我去成衣鋪子裡買身新的衣裳,多出來的,就是跑路錢,還有……這附近有河水嗎?我想洗洗乾淨。”
“好說好說。”牛旺接過錢袋,便不迭答應下來,等他走出了破廟,其他幾個乞丐便繼續圍坐在火堆旁吃燒雞,他們不知周素妍的身份,又見她如此孱弱,只當是哪個村子裡逃難出來的村民,便接着方纔的話題聊了下去,默默坐在一旁的周素妍,也終於從中聽出了個大概。
六合門與飛雲居婚約和平解除,倒也相安無事。而另一方面,玄澈與白鹿先生,原已達成的合作不知爲何中斷,也因此給了各大門派反撲的機會,衆派再度齊聚泰山,雖各有損耗,卻也依舊留存着相當的實力。
可在此後不久,蕭元祺卻離奇失蹤了,據說唐遠等人到他房中查看時,的確發現了打鬥痕跡以及血污,然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此人如今究竟是生是死,身處何地,卻無一人知曉。
同樣從人間蒸發的,還有蕭清瑜,反倒是蕭璧凌的蹤跡還有些許可循之處,從馬幫傳出的消息來看,當是在四處尋覓扶風閣內那些失散的同僚。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周素妍聽着這些話,卻並未發表任何見地,始終悶頭啃着燒雞,直到有了飽腹感才停下,她將油漬隨意揩在破爛的裙襬上,剛好聽到了牛旺的腳步聲。
“姑娘,你身上的銀錢可不少,足夠換身不錯的衣裳了,”牛旺面相憨實,人如其名,“你看看,我老牛挑的這一套,還合身嗎?”言罷,便將手裡的包袱放在了她面前的乾草堆上。
周素妍跪在一旁,伸手將那包袱解開,只見裡頭整整齊齊疊着幾件衣裳——一件嫣紅合領,緗色百迭裙,裙上的飄帶也是嫣紅色的,裙頭卻用了松花色的暗紋面料,這搭配的顏色一言難盡,可料子質地的確不錯。
她在內心稍稍感嘆了一會兒,還是微笑點了點頭。
這些乞丐們方纔所說的話,雖然都只是道聽途說,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真話,眼下,宋、陸二人以及謝嵐與殷昊,連同剩下的那些人,都已平安會面,而於他們而言,如今仍舊不見下落的,除了柳華音,便只剩下周素妍了。
丐幫的消息來源,多半也都是道聽途說,並不全都準確,也就是在周素妍得知消息後的第三天,蕭璧凌一行便已秘密回到了金陵,不曾知會任何外人。
背上的新傷還需掩蓋,沈茹薇臉上的傷疤也需要醫治,加上柳華音不知去向,無論如何也當向留在金陵的柳擒芳知會一聲。
重新清點人手,除了陸寒青與周素妍不知去向,謝嵐與殷昊也都先後回到了扶風閣,從益州而來替碧華門傳信的林天舒也終於在沐劍山莊等到了風塵僕僕歸來的葉楓迴應,說是暫時休養幾日後,便可同往白石山去,共商大計。
“倒是不那麼麻煩,”林天舒坐在沐劍山莊的前廳之內,對滿身倦怠的葉楓拱手道,“這一回,是蕭莊主發出的邀請,等師父同掌門都趕到淶源縣後,才發現那裡已經沒剩多少人了,而剩下的那些魔教門人,根本不堪一擊。”
“這就怪了,”葉楓不禁陷入沉思,“要說這一回鏡淵鬧出如此動靜,當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纔是,莫非……鏡淵主力都已撤到了別處?”
“師父他們,也的確有這樣的懷疑,所以擒獲那些人後,再三逼問,那些人的口徑也是出奇地統一,都說……”
“都說什麼?”葉楓追問。
“他們都說,玄澈去了雁蕩山。”林天舒蹙眉道,“其實這麼說也不無道理,仔細想想在此之前的事,夜明宮的妖女定與此脫不了干係,而且,裘婆婆此前還挾持過飛雲居的清琰公子,如今蕭莊主又失蹤,我師父懷疑,蕭莊主如今多半就被困在雁蕩山。”
“可淶源與雁蕩山相去甚遠,蕭莊主怎麼會……”葉楓說到此處,不覺蹙起眉來。
“蕭莊主可不一定是在白石山失蹤的,”林天舒目光篤定,道,“飛雲居的人的確到了白石山,可卻是先於大多門派之前,當我們趕到時,人就已經不見了,也就是說,蕭莊主本人未必真的去了淶源。”
葉楓蹙眉,一言不發。
“對了,我師父還讓我來打聽,清琰公子可有來過金陵?”林天舒道,“飛雲居黃老他們也在找他,聽說這一回,他逃婚是因爲……”
“道聽途說之事,不要輕信,”葉楓只覺得林天舒句句話不離卓超然,說的話零零散散,着實有些讓他聽不下去,“這樣罷,如今便聽唐掌門號令,你且回去覆命,便說沐劍山莊嶽長老因鏡淵作亂而下落不明,尚在尋找,屆時有何需要,儘管吩咐葉某便是。”
林天舒聽到這話,稍加思索片刻,即刻點了點頭。
葉楓留他吃了個便飯,便即遣人送客,待他離開之後,繼而回轉回了大堂,將衆人屏退,只留自己一人,坐在四面閉鎖的堂內,重重嘆了口氣。
片刻之後,一名身量頎長的青年人從簾後走了出來,在他跟前單膝跪下,拱手說道:“稟莊主,事情已經辦妥了。”
葉楓點了點頭,卻無動於衷。
“莊主可是有心事?”那人起身,問道。
“我看這卓超然,或許要成第二個嶽鳴淵了,”葉楓輕哼一聲,脣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鏡淵與夜明宮又算得了什麼?成日靠着這些頤指氣使,真正想立威的,恐怕只是卓超然他自己吧?”
“可他那個徒弟,似乎很信他的話。”青年淡淡道。
“隨他們去,不該參與的,退避三舍便是。”葉楓起身道,“我所說的,是聽從唐掌門的號令,可不是什麼卓超然。”
“莊主英明。”
“走吧,人都已經請了,我們總不能失約。”葉楓言罷,便朝着後門的方向走去——
金陵城郊那處隱秘的山谷,如今遍染秋色,萬樹紅葉交疊,涼風一吹,如同火焰躍動。
幾經輾轉,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愈往前便愈加狹窄的小徑,道路盡頭,是一個向下延展的石窟,連着高低不平的臺階,兩側覆滿青苔,稍不小心便會滑倒。
走在前頭的那個形色倉皇,獐頭鼠目的男人,正是上回在林中刺殺沈茹薇與高婷的人,他顫抖着雙腿,在預感到不妙後,本能想要轉身逃走,卻被身後的人重重推了一把,整個人墜入這地下石窟當中。
“啊——”
這刺客緊閉着雙眼,沿着臺階一直滾入洞窟滲出,一聲慘叫聲止,四面都能聽見迴音,他喊完這一聲,等到迴音停止,只覺周遭立刻陷入一片死寂,當下驚恐睜眼,瞧見的卻是葉楓的臉。
葉楓目色深沉,眼神在這刺客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轉過身去,回到一旁的座位上。
“看來什麼都逃不過葉莊主的眼睛,”沈茹薇緩緩踏下覆滿青苔的石階,走到葉楓跟前,莞爾一笑,道,“我們的行蹤,瞞得過其他人,卻瞞不過葉莊主。”
“你獨身前來,他倒是放心?”葉楓挑眉問道。
“這是我的私事,無需他人蔘與,”沈茹薇淡淡瞥了一眼已駭得面如土色的刺客,道,“這可是我唯一的證人。莊主承諾我的大禮呢?又在何處?”
葉楓朗聲大笑,隨後搖搖頭道:“沈姑娘說笑了,我葉某既已對姑娘承諾,必將找出兇手,當然就要說到做到。”言罷,便輕輕拍了拍手,只見
拎着一隻粗麻袋走了出來,重重扔在地上。
那粗麻袋裡裝的,似乎是個人,甫一落地便大呼起來:“無恥小賊!要是讓本姑娘知道是誰暗中偷襲,定要扒了她的皮!”
麻袋裡的人四肢不斷撲棱着,罵聲越來越大,葉楓卻忽然換上了同情的眼神,望向沈茹薇。
聽到這個聲音,沈茹薇心裡漸漸有了數。
她能掩飾住自己表情的變化,心底的悲涼卻已漫成荒野。
“是……是這個聲音……”那刺客支支吾吾道,“那天……那天就是這個聲音,讓我……”
葉楓不動聲色上前,一掌擊在袋中人後頸,罵聲立刻便消停了。
“如何?”葉楓笑問。
“我想知道原因。”
這密室之中,只有一張座椅,沈茹薇毫不客氣便走過去坐下,神色如常:“不過,莊主當初爲何要騙我,說是那些刺客都已找到了?”
“如若不然,她又如何會放鬆警惕?”葉楓攤開雙手,道,“不過,到現在爲止,你我之間,當已了無瓜葛,只盼日後再生變故,姑娘也莫要牽連我沐劍山莊纔好。”
沈茹薇不言,待得心緒稍稍平穩了些,方站起身來,一手拎起那個刺客朝石窟邊的臺階走去。
適才拎出那個麻袋的年輕人見她離開,眼中露出疑惑,指着地上的麻袋,問道:“莊主,那這人該如何處置?”
“沒聽沈姑娘說嗎?她想知道緣由,先把人送回山莊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