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長途跋涉,對於周素妍而言,可謂辛苦至極,她一路走走停停,在鎮口的客舍落腳時,已是疲憊不堪。
牛旺沒有拿走她給的銀錢,他雖不知真相如何,然見她一個雙腿殘廢的弱女子,仍要遠行,非但沒要她給的跑路費,還給她弄來許多幹糧,留着路上吃。
可走了這麼些路,仔細清點盤纏,所剩的確是不多了。
而離金陵仍有很長一段路,這些錢財,還遠遠不夠。
她穿着那身色彩詭異的衣裳,坐在客舍樓下酒肆二樓大堂靠窗的位置,伏在桌案上看着街頭人潮,驀地感到一陣灰心。
客舍門外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樹,樹冠已聳到了二樓窗口,幾隻百靈落在樹梢,嘰嘰喳喳地跳來跳去,聽着非但不覺悅耳,反而越發令她心煩。
周素妍想了一會兒,便拎起柺杖,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口,試圖驅趕這些鳥兒,卻剛好看見牆外右側第三格的客房窗戶被人打開,從中伸出一隻手指修長的男人的手,手心託着一隻右腿纏了紗布的幼年百靈,似乎是要放飛。
一隻成年百靈聽到窗口傳來的幼鳥呼喚,便振翅飛去了那扇窗邊,圍着那隻幼鳥盤旋了兩圈,隨即飛回樹梢,而那隻被人託在手心的幼鳥,也撲棱着翅膀,有些笨拙地飛了起來,直到樹梢落定。
“這次當心點,別再受傷了。”那扇窗戶背後,傳出一聲清越的男子話音,想來正是那隻伸出窗外的手的主人。這聲音並不高昂,也不低沉,周素妍卻從中聽出了幾分氣虛的意味。
她很快便覺得這話音有幾分耳熟,眼見那人的手就要叩上窗扇,便忙衝着那扇窗戶大呼道:“那邊的公子,等一下!”
坐在她近旁的幾個酒客紛紛側目,口中發出“嘖嘖”的聲音——畢竟,這是個面帶瘡疤,雙腿殘廢的醜陋女子,在大庭廣衆之下,公然“搭訕”男人,着實叫他們無法不多想。
而那扇窗戶背後的男人,也探出頭來,瞧見周素妍時,驀地愣住。
“真是你?”周素妍面露喜色。
她着實不曾想到,竟能在這裡遇上蕭清玦。
她也未曾想到,是以如今這般狼狽的面貌出現在此人眼前。
“周姑娘?”蕭清玦見她不似往日那般對已損毀的相貌外在介懷,而是坦然對他揮手,一時還有些詫異,可很快他便回過神來,從客房內推門而出,緩步走到周素妍跟前,手裡還拎着一個狹長的包袱。
方纔還在小聲議論的那些酒客更加詫異了,因爲眼前這位公子,雖看來面色蒼白虛弱,卻相貌出衆,風華卓然,就這樣應了一個“醜女”的“搭訕”,未免太有些不可思議了。
周素妍原是用柺杖支撐着身子站着,看見蕭清玦走到跟前時,甫一露出微笑,眉梢眼角卻由於心緒起伏而發出微微的抽動,身子向前一個趔趄,幾乎跌倒。
好在蕭清玦趕忙上前將她攙穩,而他自己的雙腿,也跟着顫了一下。
“還是坐下說罷。”蕭清玦微笑道。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一個認識的人了。”周素妍在蕭清玦的攙扶之下,坐到了隔壁雅間裡的椅子上,說完這話後,忽然便覺得兩側鼻翼有些發酸。
“這不是見到了嗎?”蕭清玦在她對面坐下,柔聲說道,“你瘦了許多,可想而知,必是一路艱險。”
周素妍眉心微微動了動。
若在以往,她定會認爲這樣的關心,只是言語撩撥,或是嘲諷,這如今仔細聽來,卻是說不出的關切。
她將途中遭遇通通道來,末了,蕭清玦卻做出恍然之狀,點點頭道:“難怪,我便說你絕不會把衣裳搭配得如此……特別。”
周素妍一愣,很快卻不自覺笑了出來。
她忽然發覺,眼前這個男人,並非只是一成不變的沉穩老練,性子裡仍舊是有着跳脫的部分。
“那你呢?”周素妍莞爾,“你爲何不在齊州,而是獨自一人出現在這?”
聽到這話,蕭清玦的臉色忽然黯淡了下來,過了半晌,方用極其低沉的話音說道:“只怕如今,連此地也不能久留了。”
“發生什麼事了?我只聽聞你爹失蹤了,後來到底……”
“是我太過天真,以爲清瑜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得如此之絕……”
“蕭清瑜?”周素妍面色一沉。
蕭清玦略略頷首。
“難道是蕭清瑜協助玄澈擒住你爹之後,又去過齊州?”周素妍蹙眉,“可你能對他構成什麼威脅?”
“流採。”蕭清玦眉心一沉,“我不知他用什麼法子擒住了父親,之後前往齊州,當是想讓我交出流採,我離開之後,由余舟他們護送到此……他們本是出去打探消息的,說是若三日之內不能歸來,便要我立刻離開,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我明白了,”周素妍點頭道,“你如今處境危險,還是莫要一個人到處走動,你接下來打算去哪?我送你去。”
“你?”蕭清玦不覺目露隱憂,“可你的腿……”
“都是舊患,這麼些年了,可不都好好活着麼?”周素妍臉上雖是笑容,心下卻仍是憂慮重重。
蕭清玦愣了。
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似乎就在這短短數月的功夫裡,像是變了一個人,彷彿被封凍千年的寒冰雕成的神像,忽然化水成人,找回了凡間應有的煙火氣。
卻在這時,雅間的窗外忽然掀起了一陣不同尋常的烈風,震得窗扇發出劇烈的抖動,定睛去看,一連數人已然先後翻窗入內,將雅間內的二人團團圍住。
蕭清玦面容微有變色,然而瞥了一眼周素妍,卻見她一如常態,端着一盞清茶在脣邊吹涼,細細品嚐。
她穿得古怪,又是滿身風塵,加上臉上的傷疤同殘廢的雙腿,着實叫人難有提防之心。那圍在二人身旁的人羣當中,走出一名藍衫青年來,看也不看她,便徑自站在了蕭清玦跟前,鼻腔裡發出不以爲然的哼哼聲,道:“蕭清玦,識相的交出流採,不然今日休想活着走出此地!”
“我的人在何處?”蕭清玦壓下心頭隱憂,平聲靜氣問道。
“你的人?”藍衫青年冷哼一聲,道,“你說呢?”
蕭清玦眉心不覺一緊。
“把劍給你作甚?拿回去切菜嗎?”周素妍小小抿了幾口盞中的茶水潤過脣舌,隨即仰面將剩下的一飲而盡,繼而放下茶盞,淡淡說道。
“你他孃的是什麼東西也敢……”那藍衫青年回身便去推她,然而才伸出右手,便聽得“咔嚓”一聲,隨即痛呼出聲,踉蹌着連連後退,這才發現,右手手掌已經被周素妍一柺杖敲了個粉碎。
方纔肩背還有些鬆垮的蕭清玦瞧見這一幕,本能便挺起身子坐直。他有些猶疑地望向周素妍,卻見她已攤開右掌,伸到他眼前,口氣依舊寡淡:“給我。”
蕭清玦十分放心地遞出了手裡的流採,而就在這一剎那,與那藍衫青年同來的幾人也都撲了上來,試圖搶奪流採。
周素妍連眼皮也未擡起一下,當下拔劍出鞘,那如白虹般的劍身融入陽光,斑斕的光彩如流星颯沓,重疊着無數光影,彷彿給持劍之人披上幻彩的霞衣,裹挾着森寒劍意,上下翻飛,將那些撲上來的雜碎一一挑翻在地。
蕭清玦看得有些愣了。
他雖無法習武,卻能看得懂她所用的招式——眼前這還是個雙腿殘廢之人,若是能完好站立,又會是個怎樣的驚世之才?
周素妍出手毫不留情,只有先頭幾招稍稍避了要害,可之後見這些人仍是不要命般向前撲來,便索性一一送去見了閻王,直到那些人都做了劍下亡魂,只剩那藍衫青年一個,抱着殘廢的手掌瑟縮在角落,手中招式方纔微微一頓。
她坐在椅子上動手並不方便,於是想了想,便用左手支着桌沿,稍一用力直起身子,坐在了桌面上。
蕭清玦又是一怔。
他直覺認爲以她過去的作風,絕不會做出這樣在旁人看來有傷大雅的豪邁舉動。
這樣的反差,竟然有幾分可愛。
“回去告訴蕭清瑜,”周素妍用劍指着那藍衫青年,道,“好好想想過去這二十幾年,他的父親與長兄是如何厚待他,如今當了這白眼狼,還配不配得起這流採,他若仍覺得配,就來找我姓周的拿!”
那藍衫青年身子抖了幾抖,忙不迭點頭,隨即立刻撒丫子狂奔到窗邊,飛快翻身跳了出去。
“窩囊廢。”周素妍噎人的功夫比起沈茹薇那張句句帶刺的嘴,雖揶揄的本事差了些,卻別有一番正氣。不過她出身名門,自幼注重風度,光明磊落,也的確不需要學會怎麼罵人,只需氣勢足夠,震懾對手,還是綽綽有餘的。
“周姑娘……真是好氣魄。”蕭清玦說完這話,見周素妍一臉不解地朝自己望過來,一時不免尷尬,沉默半晌,方試探開口,“要不要……我扶你坐下來?”
周素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翻倒的茶水打翻的裙子,不免啞然。
“把這身衣裳換了去罷。”蕭清玦站起身來,走到她身旁,展顏說道,“剛好,你也不喜歡。”
“我身上沒多少盤纏了,”周素妍認真思索片刻,道,“還是算了。”
“無妨,”蕭清玦搖頭一笑,道,“便當是我酬謝你救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