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盈香醒來的時候,剛起身正好看見醉醺醺的吳少鈞跨過門檻。
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跳下牀榻便大跨幾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領,高聲喝問:“又給老孃死到哪裡去了?你居然還有閒情喝酒!知不知道,昨天我在莊中被人突襲綁走,差點就回不來了!”
吳少鈞兩眼迷離,聽她飛快說完這一通,看她的眼神卻彷彿是在看個傻子。
“我爹失蹤兩個月,半點消息也沒有,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嶽盈香話中隱隱帶着哭腔。
“那……那是你爹,又不是我……”吳少鈞還有個“爹”字沒能說出口,便大聲打了個嗝,這嗝裡盡是酒氣,薰得嶽盈香不得不鬆開手後退兩步,咳了幾聲。
“你再說一遍!”嶽盈香怒極,說着,淚水卻不自覺便溢出眼角,她指着吳少鈞,話裡哭腔盡顯,“說到底,都是因爲那個女人!你就是忘不了她!自她重新現身之日起,你便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我!”
“你煩不煩?”吳少鈞借酒壯膽,說完這話,顫顫巍巍上前幾步,卻又很快退了回去,扶着門框躬下身劇烈嘔吐起來。
“你竟然還嫌棄我?”話到動情之處,嶽盈香已是淚流滿面,“那個女人到底哪裡好?她有我在乎你嗎?她有像我這樣,待你始終如一嗎?一個殘花敗柳,還在外頭勾三搭四,你以爲當年她只對你暗送秋波,眉目傳情嗎?那女人八成早就勾搭上了那個姓蕭的,這樣的賤貨,下三濫的東西,你到底看上她什麼?”
“我可告訴你,你別……”吳少鈞一連打了好幾個嗝,眼光仍舊迷離,他舉起一根手指,露出下流的笑,道,“她,比你漂亮,比你聰明,話也比你少,還……嘿嘿……”這廝話到此處,腦中穢亂的畫面幾乎佔據了全部思緒,連口水都跟着流了出來。
嶽盈香只覺氣血上涌,登時便衝上前去,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然而這耳光纔打下去,還未來得及站穩,吳少鈞便狠狠將她推倒在地。
“不就是仗着你爹在莊中的勢力,成日對我作威作福嗎?”有道是酒壯慫人膽,更何況嶽鳴淵如今生死不明,更給了他一個絕佳的發泄機會,他指着嶽盈香,嘴邊的口水還沒來得及擦乾淨,“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乾的那點破事,這麼多年,誰他孃的不是敢怒不敢言?現在好了,你爹沒了,沒了!你什麼都不是了知道嗎?你就是個沒人要的臭婆娘!”
嶽盈香登時起身,一把將他從門邊拉了回來,狠狠推倒在地,這兩人雖都習武,卻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身三腳貓的功夫,只適宜夫妻互毆,對外連個普通打手都不如。
二人扭打了一陣,活像是街頭鬥毆的野狗,撒潑耍詐,弄得滿身狼狽,隨着嶽盈香發間玉簪轟然落地,在那聲清脆的聲響中,她忽然便冷靜了下來。
“你都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嶽盈香鬆開了雙手,看着手心手背在方纔扭打時剮蹭出的傷痕,慘然笑出聲來,“你知道我爲你做過什麼,你知道我這麼多年來,挖空心思想讓你在乎我……你還知道……你還知道我做了什麼?”
吳少鈞本就喝得不少,經過這一番扭打,腹中更覺翻江倒海,登時便趴在門檻邊大口嘔吐起來,然而這時,嶽盈香卻狠狠拽了他一把,大聲喝問道:“你知道我都做過什麼,那你可知道,我爲你殺過人?我殺過多少人你知道嗎?我這雙手……我這雙手,上面都是血……你可曾認真看過?啊?”
她顫抖着將雙手伸至吳少鈞眼前,卻被他又一次兇狠地推開。
“你煩不煩?人是我讓你殺的嗎?我讓你殺誰了?我喜歡的女人,你憑什麼殺她?”吳少鈞驀地起身,指着她痛罵道,“我告訴你,你就是個一無是處,刁鑽潑辣的瘋婆子!”
“我憑什麼?”嶽盈香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大聲駁道,“我就是要殺了她!這種下三濫的女人,她根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她搶我的丈夫,我就是要殺了她!還有教出這麼個下三濫的下賤胚子的老賤貨!她們全家都該死!都該死!”嶽盈香滿頭亂髮隨意耷拉在臉上,遮住了半張臉孔,爬行着向吳少鈞靠近。
“瘋婆子……瘋婆子……”吳少鈞眼見她的表情越發變得猙獰,只想飛快逃離,然而雙腿卻好似灌了鉛,怎麼也站不起來。
“我是瘋婆子……那又怎樣呢?”嶽盈香慘然而笑,伸手去撫摸吳少鈞的面頰,卻聽到了門外傳來了清脆的擊掌聲。
尚未完全失智的吳少鈞驀地擡頭,身子卻僵在了原地。陷入癲狂的嶽盈香則如願以償,一把將他摟住,撲入懷中,眼中笑意漸漸沉斂,轉爲悲涼。
“你……你不是……失蹤了嗎?”吳少鈞嘴脣發顫,只因他看清了來人的面容。
正是沈茹薇。
他過去之所以能夠堂而皇之地欺凌沈家人,只是因爲那間別院裡住着的,除了一個不中用的沈軒,全都只是弱女子。
可如今的沈茹薇,已不再是那個弱女子,且已有了輕而易舉摘下他首級的能耐。
吳少鈞心下恐慌,試圖退後卻撞上了半開的門扉。這一舉動,驚動了伏在他懷中的嶽盈香,她恍惚向四周看去,卻發現門檻外不遠處,一抹鮮紅的裙襬顯得分外灼目。
嶽盈香的目光沿着這紅裙,向上看去,瞧見了一張明麗的臉孔,美中不足的,是她一側面頰之上,留有一道泛白的傷疤,卻已經很淡了。
“賤人……賤人你來作甚?”嶽盈香仍在恍惚之中,竟忽然想不起來她的名字,或者說,這麼多年以來,被她用作代稱的兩個字,已在她心中完全取代了眼前這個女人原本的名字。
“你不是,想要殺我嗎?”沈茹薇莞爾一笑,“我現在就在這裡,你要動手嗎?”
嶽盈香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飛身撲了上去,然而這時沈茹薇卻向旁錯開一步,令她撲了個空。
嶽盈香腰腹撞上回廊外側欄杆,整個人也跟着慣性翻栽而出,重重摔倒在地。
這是一個只有嶽鳴淵父女及吳少鈞三人居住的小院,如今嶽鳴淵失蹤,過去的使從也都如鳥獸散,留下這夫妻二人,空寂得很。
“我本以爲,這背後的情由會有多複雜,卻從未想到,會是你,”沈茹薇脣角微微抽動,不覺感嘆道,“誰知道呢,就像鬧着玩似的。”
“誰跟你鬧着玩?”嶽盈香爬起身來,擡高嗓音,衝着院門處大喊,“來人!來人啊!有人擅闖山莊!快來人啊!”
她用了最大的聲音,喊到聲嘶力竭,卻聽不到任何迴應。
“我該說你是癡傻,還是愚蠢?”沈茹薇冷哼一聲,瞥了一眼吳少鈞,道,“怎麼不告訴她,是誰請你喝的酒呢?”
“是……是……司焱……”吳少鈞答得磕磕巴巴。
“你說什麼?”嶽盈香聞之色變,“他……他不是莊主的人嗎?”
“我想,在這金陵城裡,應該誰都知道一件事,”沈茹薇漫不經心道,“吳少鈞喜歡喝花酒,而且,只要每次被你發現,就會大發雷霆。”
“你打的什麼主意?”嶽盈香渾身顫抖。
“我想知道,這如同兒戲的殺戮,究竟緣何而起。”沈茹薇冷笑,“真是比我想的還要可笑。”
“你怎麼想的?”嶽盈香見她靠近,不覺向後退開,足跟卻被石頭絆倒,跌坐在地。
“我以爲,你多少也是想要幫助你父親,”沈茹薇說完這話,自己都覺得十分可笑,不禁搖搖頭道,“怎麼都喜歡去爭搶男人呢?一個無才無德,品行惡劣至極的男人,究竟是哪裡值得讓你沾染血腥,徒添殺孽?”
“笑話!”嶽盈香強裝鎮定,“你不曾殺過人嗎?殺幾個賤貨又能怎麼樣?你毀人姻緣,斷人恩愛又豈止一回?能教養出你這種東西的爹孃,又能是什麼好貨色……”
嶽盈香還沒來得及把後面更爲齷齪的言語說出口,胸口便捱了一角,身子向後飛出,撞上假山後,又重重摔落在地,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下來。
她只覺喉頭氣悶,“哇”的一聲便吐出一口鮮血。
吳少鈞目睹這一切,只想着趁機溜走,然而走到一半,便被沈茹薇揪住衣領,扔在了嶽盈香身邊,一步步朝兩人走了過去。
“你……你要想清楚,”吳少鈞拖着劇痛不止的雙腿向後挪動,支支吾吾道,“我可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殺了我,你往後如何……如何……如何再嫁人?”
沈茹薇聽到這話,腳步不覺一滯,當年受辱之景隨之涌上心頭,登時便覺渾身不自在,喉頭還隱約泛起酸水,令她只想作嘔。
自回中原至今,已近二載,數度與鬼神擦肩,在知道真相以前,由於沈軒隨身攜帶的那個盒子,她始終都認爲,這與父親和老莊主的死,與那個至今都未現世的墓穴有着極大的關聯。
直到葉楓將這個可笑的真相攤開在她眼前。
當真是不小的諷刺。
“你這話什麼意思?”嶽盈香一把拉住吳少鈞,道,“莫不是,還想同她再發生點什麼不成?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絕不會……絕不會讓你們……”
“你這話似乎有些道理。”沈茹薇瞥見吳少鈞腰間的佩劍,忽然笑了,那雙明澈的眸子最深處,彷彿一瞬間遍染塵埃,勾起的脣角,露出的並非她一貫端莊的笑容,多了幾分邪氣,如仙子墮魔,那些躲藏在內心角落裡的羅剎惡鬼通通釋放,不留一線光明。她蹲下身去,伸手托起嶽盈香的下頜,仔細打量起那張臉,搖頭輕笑,“你呢?又在擔心什麼?”
“要殺要剮隨你,”嶽盈香冷笑,“可你改變不了生死,我殺了你娘和你姐姐,她們都是因你而死!你只能永遠活在痛苦自責裡,她們都是因你而死,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是笑到最後的人!”
“你很在乎身邊的這個男人,對不對?”沈茹薇餘光瞥向吳少鈞,搖頭故作嘆息,道,“我雖不願承認,可是吳郎,你方纔的話,的確是對的啊。”
“你……你說什麼?”吳少鈞看到一線生機,連忙不迭坐直身子,“沈……不……你知道嗎?我最愛的人始終都是你,這麼多年來,我沒有一刻不在想着你……”
“可那只是口頭說的,都不算話,”沈茹薇搖頭道,“想要證明愛我的人太多了,仔細想想,你都沒爲我做過什麼,就這樣從了你,我是不是太委屈了?”
“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肯放過我,只要……”
“這個女人,害我全家慘死,我要你替我殺了她。”沈茹薇天生就不是承歡賣笑的料,說完這話,眼神立刻又變得陰狠毒辣,“不然,就算冒着孤苦一生的危險,也只好委屈你了。”
“我……我……”吳少鈞渾身發出劇烈的顫抖,他哆嗦着身子望向嶽盈香,藏在背後的手卻不自覺摸過了方纔嶽盈香用過的那把匕首。
“夫君……夫君你不要聽她的,你不會這麼做的對不對……”嶽盈香慌了,適才她撞上假山,斷了幾根肋骨,一時之間還動彈不得,眼下見沈茹薇言語撩撥,立刻便慌了神,說完這話,又轉向沈茹薇,痛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到了這個時候,竟還要對我夫君百般糾纏,你……你……”
她說到第二個“你”字的時候,身子驀地一滯。
吳少鈞手裡的匕首,無比精準的沒入了她的心口。
當然,人中刀之後,並不會立刻死,更不會立刻僵硬,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她的丈夫當真會爲了苟且偷生,而親手送她上路。
“你……你竟然……竟然真的……”嶽盈香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去,望着胸前汩汩而流的鮮血,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
一顆如珠玉般剔透的淚水,在她眼角凝聚,緩緩滑落。
趁着她還有生息,沈茹薇再一次捧起了她的臉,搖頭苦笑:“只有愚蠢的女人,纔會爲男人活着,而最愚蠢的女人所仰仗的卑劣男人,是配不上這世間任何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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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盈香氣息未絕,卻已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用充滿怨毒的眼神望着她。
“你不是說了,總要有一個人笑到最後嗎?被自己最愛的男人所殺,這種痛苦,與我所承受的那些相比,孰輕孰重?”沈茹薇笑容桀驁,內心卻已掀起狂瀾,隨後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相信對你而言,一定是前者。”言罷,立時將吳少鈞腰間佩劍抽出,從他背後刺入,同時貫穿這夫妻二人的身體。
吳少鈞也不自覺瞪大了雙眼。
“也只有像你這樣毫無自知之明的男人,纔會仗着那二兩肉四處炫耀,你當自己是什麼?”沈茹薇狠狠朝他身上啐了一口,“從你告訴我,是你陷害我爹之時起,我就已經打算好要將你千刀萬剮了,只是那時我體弱無能,無法將你殺之後快。”她說完這話,握着劍柄的手狠狠一擰,打出半個旋來,將傷口血肉同衣裳的破口攪在了一塊。
再看一眼嶽盈香,已然氣絕而亡。
吳少鈞倒是尚有一口氣在,他仰着頭,大口用嘴呼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只是一個作過惡的罪人,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沈茹薇說完,飛快拔出那把插在嶽盈香胸口的匕首,橫掃而出。
吳少鈞也跟着頭顱落地,血水向上飛濺,沈茹薇卻已迅速退開。
這種骯髒的東西,連沾上他的血都會叫人噁心不已。
夕陽斜照,晚霞氤氳着餘暉,將後山的墓地映成一片血紅。
蕭璧凌立在墓地一側,平靜地望着沈茹薇一步步走到張氏等人的目前,跪拜,叩首,再起身。
他留意到她手背上的一滴已然乾涸的血跡,已然沉澱出深邃的暗紅色。
“結束了。”蕭璧凌說着,向她伸出右手,“可你看起來,似乎並不開心。”
“太荒唐了,”她脣角微微抽動着,發出一聲嗤笑,“我無法接受,母親和姐姐的死,竟是因爲這樣……”
“人心百態,叵測難料,”蕭璧凌伸出的手沒能得到迴應,轉而擡起,撫向她發間,“你該讓我陪着你的。”
“我的做法,過於歹毒,不想讓你看見。”沈茹薇笑容略顯疲憊。
她素來都不介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然而近兩年來,一路相互扶持,眼前這個男人,到底還是最明白她心思的那個。
她並不想因此而失去認可。
“你覺得,我有什麼變化嗎?”沈茹薇問道。
“有。”蕭璧凌略略頷首。
沈茹薇聽罷,眉心微顰,目光與他相對,眼底充斥着極爲複雜的情緒,不似惶恐,卻有憂慮,似乎還有些許殷切的期待,又並不想立刻聽到他的回答。
“心頭重擔放下,你輕鬆了許多,”蕭璧凌展顏,“臉上的傷也快看不到了。”
沈茹薇不覺語塞。
“你以爲我會說什麼?”蕭璧凌依舊微笑道,“說你心狠手辣,不再善良?誰都會仰慕聖人高潔,可卻沒幾個人能做到。喜怒哀樂,通通歸於塵土,那是高高在上的神,不是人。”
沈茹薇聽得脣角上揚,似是笑了。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蕭璧凌放下撫過她髮際的手,道,“你始終都是我最嚮往的模樣,敢想敢做,敢怒敢言,別被那些酸腐文人的話誤了自己,你所殺的,是你的仇人,怎麼做都不爲過。”
“你不想問我做了什麼?”沈茹薇面色已然轉晴。
“你若想說,我隨時願聽。”
“那,接下來去哪?”沈茹薇眨眨眼,道,“齊州那邊的動靜,對你影響應當不小,回到金陵的事,想來過不了多久便會被高昱他們知道。”
“回去看看吧,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蕭璧凌嘆道,“其實接下來的事,你也無需再牽扯進來……”
“你不是說,再也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嗎?”沈茹薇莞爾,“說話不算話?”
“我多希望能學着和你一樣,和那個‘家’斬斷所有牽連……”蕭璧凌不覺苦笑,“你真的要同我一起去?”
“不然呢?”沈茹薇笑道,“你怎麼和我從前越來越像,什麼事都想一個人扛?”
蕭璧凌不言,沉默良久,終於展顏。
“看來玉星兒鬧過之後,葉楓果然動過墓地,”沈茹薇未免這話題太過沉重,便索性撇開不談,她蹲在刻了沈軒名字的墓碑前,拈起墓前新土,若有所思道,“以你對葉楓的瞭解,他是個怎樣的人?”
“心思頗深,善於隱忍……在他眼中,沐劍山莊聲譽與他自己的得失大於一切,至於其他的,都不重要。”蕭璧凌沉吟片刻,道,“隱娘對我說過的事,我並未對他提過,不過,葉楓倒是透露過,那密道是條死路,從未有人打開。”
沈茹薇略一思索,忽而恍然:“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我之前就好奇,嶽盈香對他並不構成威脅,爲何還要拿她出來賣我這個人情……他應是知道,我爹之所以會到金陵,所爲的便是那密道背後的秘密,而我,已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沈家人。”沈茹薇長舒一口氣,直起身道,“走吧。”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霞光落在大地,彷彿披上盛裝般瑰麗。
二人攜手走下後山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溶於這晚霞的光華里。
三日之後,整裝待發。
許玉蘭被安排暫且留在了金陵,由同樣留守城中的宋雲錫保護着,其餘人則分派出一些,帶了人馬,外出去尋周素妍,柳擒芳亦隨了衆人前來相送,一面記掛着柳華音的下落,小心囑咐着沈茹薇那醫治傷疤的藥物用法。
一行人都在城郊的樹林裡,仔細打點着一切,這個時候,謝嵐牽了一匹高頭白馬走到沈茹薇跟前,道:“沈姑娘,這馬性子烈,你可千萬當心。”
沈茹薇略一頷首,便即走到那白馬跟前,剛要伸手撫摸它的鬃毛,卻見馬兒仰頭長嘶一聲,擡起蹄子朝她蹬了過來。
本在一旁與門人交代事務的蕭璧凌聽見馬嘶聲,即刻回頭望來,恰好望見沈茹薇匆忙退後的模樣,便即飛身上前,將她攬入懷中,退至安全之處,轉向謝嵐,蹙眉問道:“你怎麼把長風牽出來了?”
“上回遇襲,損失慘重,如今又要快馬加鞭趕去齊州,還有在外尋找周閣主的人手,也都需要這些,坐騎根本不夠,”謝嵐兩手一攤,道,“這馬兒曾是秦閣主的坐騎,要不然……”
蕭璧凌無奈搖頭,鬆開摟着沈茹薇的手,輕輕撫了撫她右肩以示安慰,隨即走到那名喚“長風”的馬兒面前,雙手扣住絡頭,將還在躁動的馬兒安撫下來,道:“長風,還認得我嗎?”
長風兩隻前蹄踏了幾下,發出一聲長嘶。
站在另一頭的宋雲錫見狀亦走上前來,伸手撫摸白馬鬃毛,安撫着它的心緒。自古馬兒最是忠心,這長風當年隨秦憂寒來往各地時,纔不過一歲而已,如今舊主流亡,下落不明,往日溫馴的性子也漸漸變得躁動不安,任誰也騎不得。
蕭璧凌看着長風漸漸平靜下來,便向沈茹薇伸手示意她上前,誰知她才上前兩步,這馬兒便又鬧騰起來,比方纔還要兇些。蕭璧凌見狀,即刻後退兩步,雙手死死扣住繮繩,以免它動作太大而傷了人。
過了片刻,那馬兒終於安靜下來。蕭璧凌從行囊中掏出一把餵馬的豌豆,遞到長風嘴邊,始終盯着它的眼睛,扣着轡頭的手緩緩上移,輕輕撫摸着它頭頂的鬃毛。
起先還有些鬧彆扭的長風,眨了眨眼,吃起了他手心的豌豆,吃完之後,還甩了甩尾巴。
做完這一切,他雙手握着兩側,即刻翻身上馬,長風察覺這動靜,只是四肢動了動,卻並未作何反抗。
“來。”蕭璧凌向沈茹薇伸出了手。
長風的確是馴服了,許是在它背上的人,有着令他熟悉的氣息,也與他昔日的主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沈茹薇將信將疑上前,回握住他的手。
長風微微動了動身子,驚得沈茹薇向旁走開了兩步,未及反應,騎在馬上的人便將她向上一拉,隨即攬住她腰身,抱上鞍韉坐穩。
“這馬兒同你這麼親近嗎?”沈茹薇有些難以置信地俯下身去,看着長風的眼睛,果然不復方纔那般狂躁,“如何做到的?”
“阿薇,”許玉蘭跑到沈茹薇跟前,拉住她的手,道,“我等你回來,你可是答應了我,日後要陪我一起回揚州的。”
沈茹薇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宋雲錫,莞爾一笑:“幫我照顧好玉蘭。”
宋雲錫點頭:“一路當心。”
秋風颯颯,車馬漸遠。
藏身樹後的那個身形嬌弱的女子,不自覺環抱住雙臂,深深低下頭去,發出輕微的顫抖。
她本不該偷聽葉楓的話,更不應當跟來。
高婷痛苦地抱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