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鎮外,十里長亭。
沈茹薇坐在亭內一角,手裡捧着用闊葉捲成的簡陋水杯,在這“水杯”之內,還盛着半杯清水。
還未緩過氣來的她,正小口抿着這葉中盛的清水,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膝蓋似乎溼了,便舉起卷葉,朝底部查看,卻瞧見這卷葉的中心,有個還未合攏的小孔,正一滴滴往下滴着水。
她咬了咬一側脣角,索性用小指按住那個小孔,仰面將葉中清水一飲而盡。
“附近都看過了,沒有其他人。”蕭璧凌一面說着,一面走進亭內,隨後掃視一番,蹙眉問道,“他們人呢?”
“玉蘭餓了,你師弟陪她去找些吃的。”沈茹薇放下手中闊葉,靠着亭角內柱,目光略顯呆滯,不知望向何處。
“還難受嗎?”蕭璧凌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在她額前探了探,道,“你餓不餓?”
沈茹薇搖頭:“就是累了。”
“方纔情形,着實兇險……也不知她們還會不會再出現。”蕭璧凌說道此處,愁眉一時難展,“還有素妍他們的下落也……”
“要不然,我們先想法子找到柳華音,把你背後的那三道傷疤治好,”沈茹薇望着他,道,“這樣你就能回家去,也不怕再有誰找你麻煩。”
“那你呢?”蕭璧凌伸手輕輕捏了捏她鼻尖,眼中不覺露出疼惜之色,“又想一個人走?”
沈茹薇靠在他肩頭,沉吟片刻,道:“我若真想走,你會怎麼做?”不等蕭璧凌回答,她便自顧自接下去說道,“其實不用問也都知道,這一年多以來經歷的事,我都還記得……說起來,你我之間,似乎都不曾給彼此留下過什麼信物,往後若真是誰有個三長兩短,連個念想都沒有。”
“突然這麼說……究竟是你活膩了,還是在盼着我死?”蕭璧凌挑眉,衝她笑問。
沈茹薇瞥了他一眼,先是不言,半晌之後,卻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狡黠笑道:“我似乎還未問過你,你爲何會喜歡我?”
“問這個作甚?”蕭璧凌不解。
“我待人一向疏冷,女人慣常會做或是愛做的事,也一樣都不會,我就是覺得很奇怪,怎麼,不想說嗎?”沈茹薇展眉,笑容分外甜美。
“我想想,”蕭璧凌不覺蹙眉深思,“很多事情,我都有些忘了……對了,你還記得去年七夕嗎?”
“記得,你還欠我一盤子兵器譜。”沈茹薇眨了眨眼,道。
“現在回想,大概只是中了你的圈套,”蕭璧凌搖頭笑道,“有事消失,無事撩撥,這能耐都快通天了,誰還逃得過?”
說着,他便伸出雙手,輕輕捧起她的臉,脣邊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眼裡充滿了認真,一字一句說道:“答應我,別再獨自涉險,不論往後發生什麼,我都要在你身邊。”
沈茹薇與之對視,眸子眨也不眨,她天生長了一雙桃花眼,眼尾上揚,神采飛揚,笑時頗具媚態,不笑時清澈澄明,楚楚可愛,分外動人。
這樣的一張臉,怎會不叫人動心?
“可即使你我共同面對,也對付不了那個白鹿先生,”沈茹薇雙手覆上他捧着她面頰的雙手手背,道,“那個白鹿先生大概是我命裡的災星,我第一次見他,便丟了照雪,第二次則是那把琴……琴絃還是你給我的……我真的擔心……”
“刀不見了可以買把新的,可若是人不在了,卻是活不過來的。”一個略顯厚重的女人話音自不遠處響起,聽到這話,蕭璧凌立刻放下了捧着沈茹薇面頰的雙手,朝那聲音來處望去。
“這位是……”沈茹薇望着那位緩緩走入亭中,周身全無殺意,神情卻十分嚴肅,甚至懷有戒備的紫衣婦人,不覺一愣。
“青梅前輩?”蕭璧凌眉心微微一動,當下握着沈茹薇的手站起身來,迎面走向那紫衣婦人,“您怎麼來了?”
“我不該來嗎?”竹隱娘瞥了一眼沈茹薇,道,“果然是女兒肖父,你與你父親的容貌,還真是相差無幾。”
“您就是……”
“不必急着攀親,”竹隱娘因與沈肇峰舊怨至深,對眼前這個容貌與他極其相似的女人,也頗爲不滿,當下打斷她的話,別過臉去,望着蕭璧凌道,“你還問我爲何而來?我若晚了一步,青蓮的性命怕是堪憂了。”
“他怎麼了?”蕭璧凌看出竹隱娘對沈茹薇的敵意,便將她往身後拉了些,同時伸手在她跟前將人護住。
“玄澈那狗東西,早就知道青蓮身在何處,這兩人一個不躲,一個也不刻意去捉,天知道想搞什麼名堂,”竹隱娘道,“如今人已帶回了竹苑,你也同我回去吧,眼下那白鹿先生與玄澈聯手,你絕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倒不必麻煩,”蕭璧凌搖搖頭道,“我也並非毫無退路。”
竹隱娘說的是“你”而非“你們”,她是怎樣的性子,蕭璧凌雖不瞭解,但就如今從她對沈茹薇的態度而言,此話背後深意,已是不言而喻。
“是嗎?”竹隱娘說着,似不經意一般瞥了沈茹薇一眼,隨即轉向蕭璧凌,道,“小子,你同我出來。”言罷,便拂袖朝亭外走去。
蕭璧凌不覺蹙眉,卻被沈茹薇輕輕推了一把,並在他耳邊小聲道:“去吧。”
他起先還有些抗拒,可聽沈茹薇如此一說,縱有些不情願,也還是跟了上去。
竹隱娘走到亭前半里外方停下腳步,她內功深厚,聽力極佳,在覺出蕭璧凌走近之後,便即開口道:“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個你降不住的女人嗎?”
“前輩何出此言?”蕭璧凌不解。
“我初次見她時,不曾近看,今日纔算是看清楚,”竹隱娘道,“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便能做到這般,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城府如此之深,你可知她若存了害人之心,將會如何?”
“前輩多慮了,”蕭璧凌淡淡道,“她不會有閒心去做這種事。”
“非要我說得那麼明白嗎?”竹隱娘長嘆一聲,仍舊背對着他,道,“當年師父也是如此信任青崖,這樣的人,你永遠也防不住。”
“所以,就因爲沈肇峰曾經作惡,不分青紅皁白也否定她的一切?”蕭璧凌搖頭,平心靜氣道,“我明白前輩的苦心,也願意將自己的性命交付於她手中,無論沈肇峰做過何事,那都不是她應當承受的。”
“你這孩子……”竹隱娘驀地回頭,卻見蕭璧凌正用充滿疑慮的眼神望向她,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沈肇峰害了您師父不假,可舅娘也是死於我母親手中,照理來說,我與她所處,應是相同境地,爲何您待我二人卻是截然不同?”
“你……”竹隱娘想起顧蓮笙的囑咐,到了嘴邊的真相又不得不嚥了回去,她胸中憤懣難抒,便重重一甩衣袖,再度背過身去,良久不言。
而這個時候,去打獵的宋雲錫同許玉蘭也迴轉而來。
“阿薇——”許玉蘭踏着歡快的腳步,拖長了話音,也未朝別處去看,一路小跑便徑自進了亭內,拎着手裡一隻被五花大綁卻還在蹬腿的白兔,舉至沈茹薇面前,道,“我們走了很遠的路,才逮住這隻兔子,你看它多肥!”
“這兔子好可愛啊。”沈茹薇忍不住伸手逗了逗那隻白兔,卻見它嚇得兩腿繃直開始裝死,屁股還朝地上噴出幾顆圓圓的黑色屎塊。
“這麼快就嚇死了?”許玉蘭把兔子丟在亭子中央的石桌上,卻看見它的四肢又開始動彈,便立刻伸手將它按住,道,“上次在益州,雙雙送來的那幾只兔頭味道好得不得了,可惜咱們這是在野外,只能烤着吃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回頭朝宋雲錫望了一眼,道:“你廚藝怎麼樣?”
“我就沒煮熟過東西,”宋雲錫兩手一攤,道,“你不會嗎?”
許玉蘭搖頭,又看了一眼沈茹薇,頭搖得更厲害了:“不行不行,讓阿薇做菜,是能吃死人的,這就沒有能做飯的人了嗎?”
“我師兄呢?”提到做飯,宋雲錫這纔想起了蕭璧凌,他順着沈茹薇眼神所指的方向,朝亭外看去,卻不由愣了愣,道,“旁邊那位是……”
“算起輩分,我應當喚她一聲師伯。”沈茹薇平靜開口。
“她也是孤城派的人?”宋雲錫問道。
沈茹薇搖頭:“是我父親的同門師姐。”
“你爹是誰啊?”許玉蘭一臉茫然,隨即盯着竹隱娘看了一會兒,剛好瞥見她朝長亭這頭望來,目光所指正是沈茹薇,眼神並不友善。
“她是不是不喜歡你?”許玉蘭問道,“你們有過節嗎?”
“以前從未見過,”沈茹薇淡淡道,“與她有過節的,應當是我爹。”
“你爹?他們不是同門姐弟嗎,怎麼還有過節?”許玉蘭更加聽不明白了。
“兩種可能,要麼,他們之間有誤會,或是我父親的的確確犯下過不可原諒的大錯。”沈茹薇道,“若是前者,老蕭必會試圖幫我解開誤會,可他恰恰什麼都沒告訴我,這便說明,我父親的的確確做過不好的事,他不想讓我因此難堪,這才百般隱瞞。”
“你……說的的確有道理,可那是你爹啊……”
“我雖然不算很瞭解我父親,可他平日裡待人如何,我心裡有數,”沈茹薇目光沉靜如水,彷彿在述說旁人之事,“即便是妻子兒女,他也未必有多麼珍視,更何況是外人。”
“沈姑娘,有些事情,是否還是應當問個清楚?”宋雲錫微微蹙眉,有些困惑道,“這突然冒出來……的確叫人摸不着頭腦。”
話音剛落,在亭外交談的二人便一先一後走了回來,看得出來,竹隱娘情緒不佳,並未多看沈茹薇一眼便徑自走到長亭一端坐下。
蕭璧凌則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走進長亭,在經過沈茹薇身旁時,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你既不願同我回去,我也無話可說,”竹隱娘扶額,沉默半晌,方纔開口道,“但我的話也已說得很明白,自己留心便是。”
“無需前輩多心,我自有判斷。”蕭璧凌略略頷首,目光卻十分篤定。
竹隱娘曾二度救他性命,以怨報德並不可取,然她所言句句帶刺,毫不辯駁,亦會傷了沈茹薇的心。
這樣的回答,已是最好不過。
“很好。”竹隱娘定定看了他片刻,起身點頭說完,正欲轉身離去。
沈茹薇卻在這時上前一步,道:“且慢!”
“你又有話要說?”竹隱娘嗤笑一聲,冷眼問道。
“若我沒有記錯,今日是我第一次見您,”沈茹薇對她這拐彎抹角的嘲諷方式只覺厭倦,便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想來也只會是我父親曾經造過什麼孽,這才讓您第一次見我便如此針鋒相對。”
她神情自若,話音雖不高亢,卻字字擲地有聲,原本待她可稱得上是不屑一顧的竹隱娘聽了,也不禁迴轉身來,饒有興味地盯緊她的眸子,仔細打量半晌,脣角微微一動,道:“那麼,這件事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若是知道,便不會來請教您了。”沈茹薇眉眼間絲毫不見鋒芒,唯有認真。
迂迴百轉的話,平日裡她可以說上千百句,可只有這次不行。
她也絲毫不需要身旁這個男人半句哪怕真心實意的袒護,只因她原本就有足夠的資格,光明磊落面對這一切。
“可這小子不想告訴你,”竹隱娘瞥了一眼蕭璧凌,淡淡說道,“所以,你應當去問他。”
“想知道這件事的人是我,爲何一定要經過他的同意?”沈茹薇反問。
她這話說得直截了當,甚至絲毫未給蕭璧凌留半分顏面,竹隱娘聽了,不覺蹙起眉頭,望向蕭璧凌,卻見他只是搖頭淡淡一笑,這笑容看似無奈,卻似乎還帶着了幾分欣慰。
這就是你極力維護的女人?竹隱娘如是想着,心裡的話都寫在了臉上,一覽無餘。
一旁彷彿多餘出來的宋雲錫只覺得自己此刻有如芒刺在背,說什麼也不是,倒是許玉蘭,絲毫未覺出這三人中間詭異的鋒芒,直接把被她摁在桌上的兔子抱了起來,塞到宋雲錫懷裡,上前拉了一把沈茹薇的衣袖道:“別說了,再說要打起來了。”
“前輩的意思是,他什麼都知道,”沈茹薇雙肩微微垮下些許,似已有了退讓的心思,可這個時候,蕭璧凌卻伸手按在了她肩頭,道,“傷人害命,背叛師門,我以爲,對於逝者而言,你當不會願意重提這些。”
“若他當真做過,我又能如何呢?”沈茹薇脣角微揚,滿臉雲淡風輕,“我明白了。”
“你與我所想的,的確有些不一樣,”竹隱娘長舒一口氣,也不知是否真的對她放下了成見,“此地離彭城不遠,我送你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