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高樟一臉沮喪地從蓬萊殿退出來。

幾月前他辦砸的一件差事原本被很好地瞞下, 現在卻不知被何人翻了出來,還在天子這裡給他上了眼藥。

高樟垂頭喪氣走在宮道上,迎面看見高桓神采飛揚地走了過來。

高桓似乎心情不錯, 站在那裡同他拱手行禮。

高樟勉強壓下懊惱的情緒, 也對高桓拱了拱手。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 高樟很清晰地聽到了高桓說話:“三哥正事都辦得糊塗, 弟弟勸一句, 切莫爲了小娘子分心,分心辦壞了差事,讓父皇責罵, 得不償失呀。”

高樟驚詫萬分,他疑心是他聽錯了。

高桓是張狂慣了的, 可也從未這樣明目張膽地挑釁於他。

高樟偏頭要去看高桓, 高桓卻早已經越了他, 只留下一個清癯桀驁的背影,被風吹得模糊。

宮裡的徐貴妃傳出消息, 要爲華陽公主高檀選兩個伴讀,一個月後,李家的兩個小娘子李桑桑和李蓁蓁齊齊入了宮。

巧合的是,這次她依舊住在太液池畔的山枕樓。

她在太監的帶領下走進這小樓,一切陳設都和從前沒有什麼不同, 宮人齊齊向李桑桑行禮, 打頭一人說道:“奴婢青女, 三娘子往後有什麼需要, 只管吩咐奴婢。”

李桑桑輕輕頷首, 她問道:“月亭怎麼不在?”

青女顯得有些爲難,她說道:“月亭原本就是燕王的人, 跟着三娘子進宮不合規矩,如今是去了重華宮處。”

李桑桑蹙緊了眉。

想起上午發生的事,她感到有些蹊蹺。

她乘着自家的馬車來到丹鳳門前,宮人殷勤將她迎下,對掬水等人說道:“送到這裡就好,餘下的交給奴婢們。”

李桑桑明白,宮規森嚴,前世那一回她同樣沒有帶掬水等人入宮,因此她只是對掬水等人點了點頭,示意她們回去。

掬水和月亭就要趕着馬車回去,宮人忽然叫住了月亭:“月亭公公原就是宮裡人,當年燕王殿下將公公留在南邊,如今回來,還是去掖庭重新寫入冊爲好。”

月亭於是既沒有回李府,也沒有跟着李桑桑,而是同宮人一道往另一道門走了。

李桑桑遠以爲月亭去掖庭辦好了事就會過來她這裡,沒有想到青女的意思是,月亭回到了高桓的身邊。

李桑桑感到氣憤,她原以爲高桓將月亭送給了她,從此就是她的人,她從未想過高桓還能要回去。

她用慣了月亭,這暫且不說,月亭可是知曉了她許多的秘密!

青女見李桑桑臉色有些沉凝,若有所思地問道:“三娘子,怎麼了?”

李桑桑搖搖頭,重新帶上了笑:“無事,只是原以爲身邊會有個熟人在的,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有些驚訝。”

青女也笑道:“三娘子不用擔心,凡是都有奴婢在呢。”

李桑桑笑得溫柔,眼中卻沒有什麼放心的意思。

重華宮裡。

高桓負着手,看着窗外,他聽見丁吉祥在後邊說道:“月亭已經到了重華宮,殿下若有什麼要問,奴婢就將他帶過來。”

宮室內有些昏暗,高桓只開了一扇窗,有習習涼風吹了進來,高桓像是一道凝固的陰影,紋絲不動,他只說了句:“不用。”

丁吉祥便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知高桓將月亭要回來的用意是什麼,難道燕王府就缺這一個太監嗎?

丁吉祥見高桓再沒有話要問,於是悄悄地退了下去。

高桓在窗邊站了許久,等到暮色四合之際,他轉身,走出了重華宮。

夜裡,李桑桑睡不着,她披衣起身,推開了門。

她的寢屋在樓閣之中,門外有一道狹長的廊道,她站着廊道里,看着近處遠處的宮燈凝結成朦朧的昏黃的光。

她看了許久,想是想到許多東西,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想,她緊了緊衣裳,她轉身就要合上門。

她忽然發現不遠處的一層高臺上的似乎有個黑影動了一下。

李桑桑頓時心砰砰直跳。

她飛快合上了門。

對面那是個人影,那是誰,在夜中站在高臺之上,他也是同她一樣睡不着的人嗎?

李桑桑靠在門上想了一會兒,她轉身猛地推開門。

對面高臺上什麼都沒有,李桑桑疑心是她看花了眼。

第二天,李桑桑到含涼殿去拜見徐貴妃和華陽公主。

李桑桑和李蓁蓁一道走進了含涼殿。

李桑桑跪下,目不斜視地行禮跪拜,她方纔餘光一掃,發覺殿中不光有鳳儀萬千的徐貴妃和驕矜雍容的華陽公主,還有坐在一邊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的高桓。

高桓捏着茶盞,他的手指看起來有些用力,骨節交接處微微有些發白,像是在壓抑着什麼。

徐貴妃掃了一眼高桓,笑着說道:“沒想到六郎竟是臉皮薄的,忽然把你叫過來撞見兩位娘子,是本宮疏忽了,你先退下吧。”

高桓猶豫了一下,放下茶盞,在紫檀木案几上磕出一道輕微的聲響,他起身:“兒臣告退。”

他經過李桑桑的時候,腳步似乎略有停頓,李桑桑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

等高桓走後,李桑桑也鬆了口氣。

坐上,高檀站了起來,細細打量了李桑桑的臉,對徐貴妃笑道:“母妃這伴讀選得,甚合我意。”

徐貴妃淺淺的笑容中帶着溺愛:“你喜歡就好。”

高檀走了下來,親熱地拉住了李桑桑的手:“是三娘子吧?平時愛看什麼書?”

李桑桑依舊是垂着眼睛,只是說道:“在家中學過毛詩,只是略識得幾個字。”

高檀是張揚的性格,看起來對李桑桑謙虛的回答並不是太滿意。

高檀轉過臉,隨意地問了李蓁蓁一句:“你呢?”

李蓁蓁在邊上看出了高檀的心思,說道:“臣女讀過四書五經。”

高檀笑容淡淡:“哦?原來是個女夫子?”

李蓁蓁見高檀對她的回答也不甚滿意,一下子有些無措。

高檀卻拉着李桑桑入座,細細問了她平日在家做什麼,玩什麼,一旁的李蓁蓁被她徹底冷落。

李桑桑耐心回答高檀的問話,對這個結果並不太意外。

李桑桑自然也不會想當然地認爲,她有什麼被高檀看中的特殊之處。

回想前世發生的事,李桑桑明白,高檀對李叢懷有傾慕之心,因爲對李叢愛屋及烏,她自然會對李桑桑好。

而李蓁蓁……

李叢自小由王氏撫養,對小吳氏的女兒很難親近,高檀自然打聽到了這點事情。

但是,雖然說高檀愛屋及烏,她從始至終對李桑桑的喜愛毫不作僞。

也許人與人的緣法是註定的,連李叢都只是一個契機。

高檀拉着李桑桑說了許久的話,後來索性將她拉到內室去了。李蓁蓁站在殿內神色尷尬,徐貴妃輕輕擺了擺手:“本宮有些累了,二娘子便先回去吧。”

李蓁蓁臉色蒼白着,低頭告退。

一個上午過去,高檀放過了李桑桑。

李桑桑從含涼殿走出來,有個太監過來說道:“我們太妃養着一隻滾地錦的花貓,聽說三娘子會畫貓,想請三娘子爲貓兒畫一幅相。”

李桑桑一愣,雖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不好推辭:“有勞公公帶路。”

李桑桑隨着太妃公公里的太監往北邊走過去,這個太監不似旁人沉默寡言,反而很有興頭地和李桑桑說起話來。

“我們太妃是最和氣的人,從先帝在的時候,就和太后娘娘親厚,也是多虧太后娘娘提攜,如今在宮裡,也人人尊重……”

“太妃娘娘本家姓喬,從前有過一段苦日子,當年在宮裡做奴做婢,可真是舉步維艱,還好如今熬出了頭……”

李桑桑開始覺得這個太監有些多嘴,關於喬太妃的事,竟然就這樣大大咧咧地說了出來。

直到他說——

“明明太妃娘娘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可惜,亡國后妃,能夠活下來,也是大造化了。”

李桑桑腳步一頓,她轉臉看向太監,發現太監原本一團喜氣的臉頓時什麼表情都沒有,太監正黢黑着一雙眼,定定地看着李桑桑。

李桑桑感到渾身發冷,她喉嚨乾澀地說道:“亡國后妃?”

太監露出長輩一般的笑意:“太妃娘娘得知您到了宮裡來,喜極而泣,殿下,真沒想到還有這一天。”

李桑桑也露出溫柔的笑,卻感到渾身冷颼颼的:“對啊,真沒想到還有這一天。”

李桑桑手心微微發出了汗。

李桑桑跟着太監走進喬太妃宮中。

自她剛剛邁步進去,她就感到喬太妃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從她的頭髮絲到眉眼,到嘴脣,到下巴,到手臂。

李桑桑微微擡起眼,看了一眼喬太妃。

喬太妃已經不年輕了,但從眉眼來看,當年是一個豔麗的美人,要不然也不會從南楚的妃子做到大雍的太妃。

喬太妃眼角微微溼潤,她向李桑桑招手:“好孩子,快過來。”

李桑桑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殿內只有喬太妃還有剛剛送她過來的太監。

李桑桑走了過去,坐在喬太妃手邊的矮兀子上。

喬太妃用佈滿細紋的手緩緩摸了李桑桑的臉頰:“孩子,我都聽說了你的事,沒有想到太子還能留下一兒一女在人間,真是上天垂憐。”

喬太妃細細打量李桑桑的容貌。

是一個豔麗逼人的美人,眉梢眼角總帶着瀲灩的柔媚風情,有種純然的妖媚。

李桑桑察覺到喬太妃的打量,有些緊張。

對自己身世格外關注後,李桑桑有時會悉心研究李年和王氏的外貌,她的相貌要勝過李年和王氏不少,許多人都這樣說。

但李桑桑覺得,她和李年,和王氏仍然在有些方面莫名相似。

迎着喬太妃的打量,李桑桑微微低下了頭。

喬太妃並沒有見過南朝太子幾回,但她聽說那賀蘭氏是一個胡姬,大約正是有了胡姬的血脈,才能生出這樣豔麗的美貌。

喬太妃想,她已經垂垂老矣,而李桑桑正鮮妍嬌媚。

她回想起多年前,她站在斷壁殘垣之中,看着火星與灰燼,立下的誓言。

她要以己身爲餌,讓大雍皇帝嚐嚐山河破滅的滋味。

但她失敗了,儘管她當年美貌無雙,她無法讓一個君王爲她拋下社稷江山。

喬太妃看着李桑桑,她伸手,一寸一寸地摸過李桑桑的臉。

喬太妃忽然笑了:“三娘子,你真是生得很好。”

李桑桑擡眼,蒼白的臉上一對漆黑的眼眸,本是媚意無邊的眉眼,裡面卻只餘空洞洞的冷意。

她的聲音輕輕,像是怕驚動什麼:“太妃是想……”

喬太妃撫摸着她滑如緞的烏髮:“我見猶憐,三娘子,你比我更有天賦,我想,你一定會比我做得更好。”

李桑桑雖覺得喬太妃的想法太過瘋狂和一廂情願,但她溫順地垂下眸子:“那麼,太妃壓中的,是哪一位皇子?”

喬太妃的眼中閃過思索。

李桑桑的這個問題也是南朝人一直壓不準的,哪一個皇子上位更能讓復國有希望呢?

長安人人都知道,太子之位,將來必然是高楊的。喬太妃深居宮中,有掌握不少眼線,知曉一件事情。

高楊請的平安脈喬太妃偶然間看了,斷定他活不過一年。

高樟中正寬和,有仁君之相,高桓跋扈張揚,任意妄爲。

看起來高樟才應該是喬太妃的選擇。

但是……

喬太妃當然知道高桓身世的秘密,一切未定之前,誰又知道高桓究竟是心機極深,演出來給徐貴妃看的,還是真的一無所知呢?

喬太妃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李桑桑:“三娘子覺得呢?”

李桑桑裝作糊塗:“自然是九殿下,可是我進宮這件事,娘娘也知道,必然是因爲燕王,我或許能設法打動吳王,但九殿下那麼小,貴妃娘娘肯定是不肯的。”

喬太妃輕輕一笑,她輕呷一口茶:“三娘子大約不知道,九皇子高楊最多隻能活一年了。”

喬太妃滿意地看見李桑桑眸子中露出了震驚之色。

李桑桑的三分驚訝表現了九分。

高楊的身體,李桑桑有了前世的記憶,自然是知曉的,她以爲高楊的病逝是一件突然的噩耗,要不然爲什麼建興十四年會產生那樣的動盪?

但是看着喬太妃帶笑的眼睛,李桑桑有些糊塗。

李桑桑艱難開口問道:“太妃娘娘不會是騙我的吧。我在長安從未聽說過關於九皇子身體的事情。”

喬太妃淡淡說道:“你自然不會聽說,”喬太妃隱隱有自得,“就連徐貴妃本人都是不知情的,太醫院的那羣庸醫。”

她輕輕哼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屑。

李桑桑揣測了一下。

或許,因爲南朝皇族羸弱,宮廷裡盛行醫術?就李桑桑認識的這三個人,李叢、範景還有喬太妃,無一不精通。

喬太妃看着李桑桑在深思,緩緩說道:“三娘子,現在太子之位形勢未明,爲穩妥起見,這兩位殿下,你都要好好周旋。”

李桑桑低着頭,眸光閃了一閃。

南朝人想要利用她,她又何嘗不想利用南朝人?

用好南朝這把刀,將高桓死死按下去,她的親人會安然無憂的。

李桑桑說道:“如果沒有等到太子之位定下來,兩位殿下婚事卻要定下呢?”

喬太妃冰冷的手握住了李桑桑的手,像是一條蛇在盤旋往上:“嫁了人也無妨,我也是二嫁之身,三娘子,你定然會比我做得更好。”

李桑桑深吸一口氣,低下了頭。

喬太妃留着李桑桑說了許久的話,最後宮人提醒了她,是時候午睡歇息,喬太妃才念念不捨地放了李桑桑走。

李桑桑回到山枕樓,青女爲她鋪好枕褥,問道:“三娘子要歇息嗎?”

李桑桑搖了搖頭。

青女若有所思地合上簾子,抱着被褥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道:“三娘子,這個季節,太液池最爲漂亮,三娘子出去轉一轉吧。”

李桑桑依舊搖了搖頭。

青女依舊說:“三娘子若有煩心事,困在屋內,是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外頭天朗氣清,說不定能寬慰三娘子。”

李桑桑聽了,覺得有些道理,便吩咐道:“就依你的。”

李桑桑跟着青女走到太液池畔,青女忽然指着蘆葦叢中,說道:“三娘子,看,那邊有一艘小船。”

李桑桑沒來得及說什麼,青女就拉着她往蘆葦叢中走去。

李桑桑沒有想打,在宮裡做了多年的宮女,青女還有這樣的少女情致,她拉着李桑桑,跳到了這烏篷船上。

李桑桑搖搖晃晃站住了,忽然感到船往前方飄了起來。

她回頭,看見青女竟然是站在岸上的,青女的臉上露出了驚慌的神色,往水邊跑過來,喊道:“三娘子。”

李桑桑擰着眉頭,忖度了半晌青女的表情,什麼都沒有說,沉着臉在船上坐了下來。

烏篷船慢悠悠地飄到了蘆葦深處,李桑桑咬了咬脣,她將髮髻上的一根銳利的金釵拔下,捏在手中,往船艙走過去。

透過竹簾的縫隙,裡面果然有人!

熟悉到讓她握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顫抖。

船艙裡,高桓臥在草蓆上,像是將醒未醒的模樣。

李桑桑輕手輕腳走到他身邊,高桓驀地睜開了眼,眼中有微茫的火在跳動:“桑桑,你怎麼會在這裡。”

李桑桑將金簪藏在袖子裡,臉上露出清冷嫵媚的笑意:“竟然在這裡遇見了燕王殿下。”

她避開了高桓的眼睛,向外走出了船艙。

她聽見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高桓翻身起來,很快往外面追了出來。

“桑桑!”

李桑桑不回頭,高桓走過去,與她並肩而立,站在船頭。

高桓帶着一點追思,要和李桑桑說童稚的趣事,他說:“一晃五年過去了,我記得那時候,在南琅琊郡,你一下子將我推到了湖裡,嚇壞了大家。”

他那時候並不害怕,墜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他想的是,還好他沒有一不小心將李桑桑也扯下來。

高桓想到了些別的事情,卻無法對着面前的李桑桑訴說。

當年新婚燕爾之時,久別重逢之時,情濃之時,所有的種種,他想要全部告訴李桑桑。

但是看着李桑桑清澈的眼眸,他頓住了。

當然,還有他冷漠相待之時,他無法挽回之時。

高桓垂下眼眸,按下難以自抑的神色,再擡頭時,他帶着點點的笑意:“桑桑,那件事情,你忘了嗎?”

李桑桑看着他,黑曜一般的瞳孔中有幽深的媚,她說:“燕王殿下原來是因爲這件事。”

她往後退了一步,定定看着高桓。

高桓不明所以。

李桑桑笑了一下:“燕王殿下怪罪,臣女不敢不以身謝罪。”

明明是柔媚到極致的聲音,卻讓高桓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李桑桑往後仰,衣袂蹁躚,像一隻垂死的白鶴,蓬蓬蘆葦白絮之中,她再次在高桓面前,墜落。

高桓眼前,鋪天蓋地的蘆葦的白向他襲來,他的全世界都成了恐怖的慘白。他感到喉中有一絲腥甜,這一絲腥甜,很快讓他從茫茫的蒼白地獄中回到現實。

他喉中想要喊,但他發不出聲音,他緊隨李桑桑,隨後跳入水中。

.

李桑桑會游水,自從五年前被範景等人逼在水邊無法逃脫,她就開始學習游水。

她如今很擅長游水,要不然她也不敢如此託大,直接往水裡跳。

看見高桓嚇得蒼白的臉,李桑桑感到有些解氣。

她跳水的目的,除了嚇嚇高桓之外,還在於儘快擺脫他。

孤男寡女暫且不說,她很厭煩對着高桓說話。

高桓貴爲皇子,不會輕易涉險,等宮女太監趕到,她早就悄悄上岸了,到時候編個藉口糊弄過去就可以了事。

但是沉入水底之時,她發現她失算了,高桓竟然跟着她跳了下來。

想到她方纔對高桓說的謝罪之語,如果高桓發現她其實會游水,那他就會發現她是在戲弄他。

李桑桑思考了一下,放棄了游水上岸的想法。

她就要浸入湖底,忽然感到腰上一輕,高桓撥水而來,撈起了她的腰。

高桓眼睛睜得很大,李桑桑能看見裡面佈滿了血絲,他的神色有些可怕,在這森然的湖底,他簡直像是從水底長出的惡鬼。

李桑桑閉上眼。

沉悶的宮道之間,渾身溼漉漉的高桓抱着李桑桑,走得飛快。他的臉色慘白,眉眼上,髮梢處還在不停往下滴着水。

他穿得單薄,身上的外衣披在李桑桑的身上,李桑桑昏睡一般地蜷縮在他的懷裡,高桓沒有讓任何人看到她的一絲一毫。

重華宮裡,太醫急匆匆趕了進來,就要爲高桓把脈,高桓嘴脣動了動:“爲她把脈。”

太醫轉臉去看李桑桑。

渾身溼漉漉的美人,隔着簾子,只露出一隻纖纖手腕。太醫不敢多看,放下藥箱,忙不迭走了過去。

丁吉祥在一旁焦急地看着高桓,終於忍不住說:“殿下先換一身衣裳吧,千萬不要惹上風寒。”

但高桓並不打理他,他的嘴脣抿得很緊。

太醫把完脈,青女走上來用熱帕子給李桑桑擦了身,換上乾淨的衣裳,這才心有惴惴地走了出來。

她跪在高桓面前:“殿下恕罪。”

高桓神色倦倦,有氣無力說道:“你去吧,照顧好她。”

青女鬆了一口氣。

青女回到牀榻邊,心口一緊,她看見李桑桑睜着眼在看她。

青女面上的笑有些僵硬:“三娘子,你什麼時候醒的?”

李桑桑在枕頭上緩慢地將眼珠移開。

李桑桑從榻上坐了起來,青女忙扶住她,說道:“三娘子,你纔剛落水,身子虛,還是不要起身爲好。”

李桑桑緩緩說道:“我要回去。”

青女繼續要說什麼,李桑桑一字一頓,重複道:“我要回去。”

青女的眼神有些慌亂,她看明白了李桑桑瞳中的冷意,只好慌忙說道:“三娘子稍等。”

她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轉回來,對李桑桑笑道:“三娘子,我們走吧。”

李桑桑挪到牀邊,低頭去穿鞋。

擡起頭的時候,她看見山水屏風後面站着一道影子,正嵌在屏風之上,像是山上的孤石,在恆久地遙望着滄海。

李桑桑站了起來,那影子悄然褪色。

李桑桑回到了山枕樓。

她和高桓在太液池鬧出的動靜似乎不小,連徐貴妃和喬太妃都派人看探望李桑桑。

喬太妃宮裡的管事太監除了看望李桑桑外,還給李桑桑留了一個叫白霜的宮女。

太監臨走前說道:“太妃娘娘擔心三娘子宮裡人不夠伶俐,特意留下白霜,若三娘子有什麼打算,只管和白霜說。”

李桑桑抱病起來謝過喬太妃。

太監離開後,白霜走到李桑桑身邊,看了一眼在旁伺候李桑桑吃藥的青女,對李桑桑說道:“還是讓奴婢來吧。”

李桑桑輕輕掃了青女一眼:“你退下。”

青女手指僵硬地將藥碗遞給了白霜。

看着青女走出門外,李桑桑問道:“你有什麼事要說?”

“三娘子,”白霜說道,“青女是燕王殿下的人。”

李桑桑沒有驚訝,她點了點頭。

白霜看了一眼李桑桑淡然的神色,說道:“還有第二件事,在三娘子落水這件事後,姚家五娘子秘密命人偷走了靈圃養着的一條小蛇,不知和三娘子是否有關。”

李桑桑嘴角銜起一絲笑:“姚五娘子,倒是和靈圃很有緣。”

白霜不明所以,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李桑桑看着窗外微微出神。

這次李桑桑和李蓁蓁是以選公主伴讀的名義入宮的,姚五娘大約動用了幹爺爺姚公公的關係,也成了公主的伴讀。

李桑桑知道,姚五娘一直迷戀着高桓。

大約是聽說了高桓和李桑桑同遊太液池,還一路將李桑桑抱到了重華宮,急火攻心,想要對她下手。

李桑桑眸中微微閃着光,似是在思索着什麼計劃。

白霜見她一直盯着窗外,擔心是風吹冷了她,於是站起來準備關窗,李桑桑制止了她:“不要關。”

她低聲在白霜耳邊說了幾句話,重新倚靠在軟枕上,說道:“讓青女過來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