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過樹葉縫隙, 日光傾瀉下來,李桑桑的臉看上去靜謐又溫柔。
李叢向前走了一步,他漆黑的眼眸看着李桑桑, 像是要在她臉上尋找什麼一般, 他緩緩說道:“桑桑, 天家富貴不是尋常人家能夠消受得起的, 你不要糊塗。”
可是李桑桑的嘴角浮起了笑意:“阿兄這話說得奇怪, 爲何我和他們來往就是糊塗,阿兄和華陽公主來往,這又算是什麼?”
李叢皺了皺眉。
李桑桑故意說道:“我找吳王殿下, 你找華陽公主,我們兩人各憑本事。”
李叢沉默良久, 他忽然笑了, 笑容中有微微的涼意:“桑桑, 你難道以爲,我是要和你爭搶那個琥珀金蟾?”
琥珀金蟾, 這四個字在李桑桑耳邊響起的時候,她感到腦子裡有嗡嗡聲。
前世,她爲了這個東西折騰許久,終究是一場空。
不知道爲什麼,南朝那些人似乎很想要這件東西, 其中的緣由李桑桑不知道, 他們別有心思地瞞着了她。
但隱隱約約的, 她能感到南朝人在押寶, 壓她或者是李叢, 彷彿誰能拿到琥珀金蟾,誰就多了一分籌碼。
李桑桑冷冷道:“不是最好, ”她和李叢擦肩而過,經過的時候,她輕輕說道,“不要再去找華陽公主。”
李桑桑越過李叢,徑直往前走。
她今日見到了高樟,在高樟那裡留下了一點印象,回想起來,算得是完美,唯獨後來出現的高桓差點攪擾了她的計劃。
李桑桑有些煩心地蹙了蹙眉,避開府裡的客人,往後院走去。
回到屋內,嫋嫋沉香讓李桑桑的心稍微靜了下來。
她躺在美人榻上,半幅裙襬拖到地上,她側臥着,閉着眼,渾然不知,月亭將她的裙襬提起,放在榻上。
李桑桑微微睜開眼,聽見月亭說:“燕王殿下抱了貓兒,正要找三娘子說話。”
李桑桑坐起來,有些不耐煩:“我要他的貓做什麼。”
院子裡,高桓手中託着雪白的獅子貓,漫不經心地逗弄,他往後院看過去,那邊許久都沒有人出來。
高桓垂下眼睛,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李桑桑方纔走出了書房,高桓緊接着就跟了出來,
他一直站在樹下看着她。
看着李叢出現,看着李叢低着頭,李桑桑仰着頭,兩人說着話。
他的心灼灼燒了起來。
他知道,他的臉上一定是空洞的,什麼表情也沒有,他無數次在銅鏡中看見過這樣的自己。
彷彿不是活人。
他躲到了樹後,他擔心李桑桑害怕這樣的他。
等李桑桑走後,他終於壓制住內心的空洞,重新在臉上盛滿了微笑。
然後丁吉祥過來,告訴他貓已經帶了過來。
.
高桓聽見了輕盈的腳步聲,低着頭重新醞釀了笑意,將獅子貓往來人那邊扔了過去。
獅子貓輕手輕腳落地,搖搖頭走遠。
高桓直起身子,看到眼前的來人,面上的喜悅一絲一絲地收了起來。
李蓁蓁臉上有些薄紅,她行了禮:“燕王殿下。”
看着高桓的神色過分冷淡,李蓁蓁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貓兒,和高桓搭話:“這貓顏色可真漂亮,是殿下養的?”
高桓低垂着眼。
前世的執念,如今看來分外的可笑,他很清楚,他從未對李蓁蓁動心,他將他的不甘和愛恨曲解做了對李蓁蓁的感情。
高桓突兀地往後退了一步。
李蓁蓁臉上浮現了窘迫的神色:“我……殿下……”
高桓沒有聽她說話,他轉過身,利落地穿過迴廊走遠。
他在前走着,後頭一隻雪白獅子貓跟着,高桓抱起了小貓,低聲問道:“你也想要見她?”
獅子貓小小地叫了一聲。
高桓說道:“那我們便去吧。”
高桓旁若無人地穿過兩道門,來到了李桑桑院門外,他抱着貓,腳步輕微地走了進去,彷彿怕驚動了不相干的旁人。
隔着月洞窗,高桓聽見裡頭傳來絮絮的低語。
有清越的男子聲音響起:“三娘子今日終於見到了兩位殿下,是有了什麼打算嗎?”
陡然聽到男子的聲音,高桓攥緊了手指,只感到指尖發冷。
裡頭李桑桑輕笑了一聲,聲音中帶着說不清的含糊嫵媚:“吳王寬和,燕王張揚,月亭,你問這個做什麼?”
月亭……
高桓聽到這個名字,鬆開了手指。
月亭嘆了一口:“奴婢大約猜到了三娘子的打算,只是……”
李桑桑又笑了一下,她帶着開玩笑的口吻說道:“月亭,不知爲什麼,有時候我總覺得你是燕王殿下送給我的通房丫頭,你是要給燕王殿下說好話嗎?”
月亭的聲音顯而易見地羞窘和慌亂起來:“三娘子不要瞎說渾話。”
“嗯?不是嗎?”
高桓輕輕移了一步,他看見李桑桑正嬌懶地躺在美人榻上,烏髮靡麗地垂下。
月亭在爲她按肩,但李桑桑肩頭的衣裳過分鬆散,露出了凝脂一般的肌膚。
高桓心中的空洞擴散了一些,明知道月亭不過是一個太監,明知道這毫無道理,可是有名爲嫉妒的毒液,緩緩腐蝕着心臟,他沒有動,裡面的兩人也沒有發現他。
李桑桑收斂了玩笑的神色,說道:“月亭,你不用勸我,吳王殿下老早就和父親約定了這個婚事,我想,不會有什麼變動。”
月亭皺了皺眉:“但三娘子自己是怎麼想的呢?嫁給吳王殿下爲妾難道好嗎?老師學生那麼多,難道沒有一個能娶三娘子爲妻?”
李桑桑卻無所謂地說道:“我本就不在意這個。”
“三娘子!”
兩人小小爭執了一下,然後都沒有說話,李桑桑無趣地望向了窗外,看見外面有一隻雪白的獅子貓。
她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看了半晌,說道:“奇怪,這裡怎麼會有一隻貓,難道是燕王的貓跑錯了地方?”
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隻活潑的獅子貓在追着尾巴跑。
高桓回到燕王府,今日他心浮氣躁,丁吉祥看出了這一點,讓燕王府衆人都小心伺候着。
高桓走進寢居,一擡手,丁吉祥也安靜地退下。
高桓在榻上躺了下來。
明朗的天光漸漸有些黯淡,然後陷入了漆黑的夜晚,高桓開始面對一些他曾經刻意忽略的東西。
李桑桑對他的喜歡,究竟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
前世,李桑桑說過,一切都是騙他的,後來,她又說,她心裡有他。
她的花言巧語太多,高桓想要逼出她的真心,他用冷漠來對待她,換來了她決絕的墜落。
於是高桓不再深究,他想着李桑桑宮裡珍藏的柳枝,他情願相信,李桑桑是對他一見傾心的。
但重生而來,種種跡象表明,李桑桑不喜歡他。
她在認真考慮做高樟的妾室,她在和月亭親密無間,卻唯獨沒有看到他。
高桓在黑暗中起身。
他走出寢居,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高桓站在廊下看雨,廊檐角落,他看見蜘蛛織網。
蛛網隨着風和雨在顫顫巍巍,這次,蛛網之中困住了一隻飛蛾。
高桓眼中有了掙扎,他別開了眼。
雨水點點打進高桓的心裡,潮溼生了苔蘚,密密麻麻爬滿心口。
他心頭的執念忽然像是藤蔓一般蔓延開來。
他想,他可以容忍李桑桑心中沒有他,但他不能容忍李桑桑離開他。
他想,他不能等下去了。
雨下得越來越大,高桓手腳冰涼,卻只感到心口發熱。
高桓在夜裡寫了密信,交給了一個太監。
第二日,含涼殿徐貴妃召見高桓。
一夜過去,高桓似乎將昨日的不快拋之腦後,但丁吉祥細心看了許久,有些察覺到高桓藏在心底的暴戾。
丁吉祥愈發謹言慎行,他等着高桓爆發,但高桓始終銜着一絲輕笑。
他走進含涼殿,對徐貴妃問了安。
徐貴妃笑道:“吳美人和我說,她妹妹的女兒乖巧聽話,想要帶進宮住上幾日,你覺得如何?”
高桓看上去像是才聽到這個消息,他皺了皺眉:“全憑母妃做主。”
徐貴妃笑了一笑:“看你不情不願的,不如就告訴了你,李家兩位娘子都進宮,高興了嗎?”
高桓果然露出了笑模樣,他微微頷首:“還是母妃心疼兒臣。”
徐貴妃聽了這話心中很是熨帖,她淡淡吩咐:“去吧。”
待看到高桓後退了兩步轉身,走到了門檻處,徐貴妃忽然想起什麼一般吩咐道:“六郎回來。”
高桓轉身。
徐貴妃說道:“你父皇一貫不喜皇子在外結交,過去我常叮囑你,要在宮裡待着,正好你舅舅兼了弘文館大學士,你回東內繼續讀書。”
高桓面上什麼都不顯,低頭說道:“是。”
他走出了含涼殿,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
丁吉祥在他身邊,卻顯得有些戰戰兢兢。
丁吉祥跟在高桓身邊,在含涼殿聽了徐貴妃說的兩件事。
第一件是讓李家兩位娘子進宮,這還算是個好事,丁吉祥鬆了一口氣。
第二件事,就要高桓回宮裡讀書。
丁吉祥在下面低頭聽着,心裡波濤不斷。他自小跟在高桓身邊,知道徐貴妃偏愛幼子,過度偏愛,甚至爲了讓幼子高楊順利登上太子之位而對高桓有些防範。
眼下,徐貴妃吩咐高桓回宮,未嘗不是害怕高桓在外培植勢力。
丁吉祥跟着高桓,等走到宮道寂靜無人之處,不由得出聲問道:“殿下,貴妃娘娘讓您回宮,這件事該如何推拒了去?”
高桓眉毛一揚:“爲何推拒?這是本王特意安排的。”
特意安排?
丁吉祥有些糊塗了。
難道是高桓用上了含涼殿的內應,說服了貴妃讓他回宮居住?
可是,這樣做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啊。
丁吉祥不由得問道:“可是殿下,爲什麼呀?”
高桓指向了宮牆角落的一處:“看見了沒?”
紅牆翠瓦,什麼人都沒有。
丁吉祥搖頭:“沒看見。”
廊檐下,懸掛着一隻鳥籠,紫檀的骨架,雕刻着山水樓閣,腰間鑲嵌翠玉珠石。
高桓輕聲說道:“她不是飛蛾,是芙蓉鳥。”
價值不菲芙蓉鳥在籠中鳴唱不停,淺黃的絨毛,與精巧名貴的籠子相得益彰。
飛蛾困死於蛛絲,而芙蓉鳥,卻只能安穩活在金籠內,放歸山野,反倒不能獨活。
丁吉祥看到,高桓嘴角隱隱的笑意中藏着一股壓抑的洶涌情緒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