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 49 章

丁吉祥進來的時候, 看見高桓正定定地看着門口,丁吉祥兀自疑惑,轉臉往外面望去, 外面什麼都沒有。

丁吉祥走進去問道:“殿下, 你在看什麼?”

高桓搖了搖頭, 他俊秀白皙的面孔上浮起絲絲縷縷的黑氣, 他的眼珠黑曜一般, 有了黑黢黢的光。

他袖襴暗金的繡線被他扣得有些毛糙,他一遍又一遍地將線扣住,又一遍一遍將它撫平。

他略帶神經質的樣子讓丁吉祥有些發憷。

“殿下要等什麼?”

高桓笑了一下, 慘白的臉上有了生動的表情。

“父皇現在在何處?”

丁吉祥說:“含涼殿。”

“去含涼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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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桑從重華宮出來,感到如釋重負, 每次和高桓糾纏都讓她疲憊不已, 每次看見高桓, 都要耗費她許多的力氣,她的愛恨, 她的喜怒都激烈地撞在了一起,然後堙滅於身軀裡,面上卻要毫無波動。

她的腳步稍微快了一些,天色已經很黑,高樟應該等了她許久, 不知道這個時候, 他還在不在。

李桑桑快步來到假山下, 她鬆了一口氣。

高樟還站在那裡, 背後有濛濛月色新涼。

李桑桑行禮:“吳王殿下。”

高樟溫和地笑了一下:“桑桑, 不必拘禮。”

李桑桑看着高樟,在月色下, 看不出他的神色,李桑桑不確定地開口:“我上次說過的事,殿下可相信了?”

高樟的神色有些複雜,似乎有些悲傷,又有些躊躇滿志:“九郎畢竟是我的弟弟,因爲他的病,我反倒如釋重負,說出來,真讓人不齒。”

李桑桑原本緊張攥起的手指鬆開了,她用笑安撫了高樟:“殿下不必苛責自己,殿下爲弟弟而哀痛,爲風刀霜劍的日子即將結束而高興,這都是人之常情。”

高樟看着李桑桑,他心中微動:“桑桑。”

他按住手指,抑制住想要擁抱她的渴望,他說道:“桑桑,你還好嗎?”

他的眼中有憐愛,有疼惜。

高樟從初見之日就對李桑桑有了好感,他想要擁有李桑桑,並且他已經徵得了李年的認同。

然後高桓卻不按常理,直接將李桑桑困在了宮中,宮裡宮外都說,李三娘子會是高桓的人。

高樟原本放棄了,上一次見到李桑桑,李桑桑告訴他,她一直在等他。

少女的依依情絲纏繞着他,讓他想要不顧一切來到她身邊,拯救她。

高樟猶豫着伸出了他的手,他想要牽住李桑桑的袖子,李桑桑卻很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眼眶溼潤,眼角生生憋出了紅,她聲音顫抖:“殿下,我不好。”

高樟內心一震。

李桑桑埋入了高樟的懷裡:“殿下,我不好,燕王殿下自受傷後,每日我都要留在重華宮,他們都說,燕王殿下是爲救我而受傷,他們都說,我應當以身相許,可我除了愧疚,更是恐慌,沒有一點的欣喜,”她頓了頓,用清如水的目光看向高樟,“殿下,我應當以身許燕王嗎?”

高樟的鼻尖縈繞着少女的甜軟的味道,他不由得也聲音顫抖,他摟住了李桑桑的肩膀:“桑桑,放心,我會救你的。”

青年和少女依偎着,月明雲淡露華濃。

一彎銀勾掛在柳樹梢頭,清凌凌的月光如水一般傾瀉,落在高桓蒼白俊美的臉上。

他的眸子有森冷的火苗,如鬼火在搖曳。

但他一言不發,轉身而去。

另一邊,李桑桑和高樟終於將話講完,現在正依依惜別。

李桑桑用含情的眸子注視着高樟遠去,等到看不到高樟的背影,她的臉上很快什麼表情都沒有。

月亭在這個時候急匆匆過地跑了過來,他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說得顛三倒四,混着不住的喘氣。

李桑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慢慢說。”

月亭還是很急,可好歹把話說清楚了:“燕王殿下方纔在含涼殿求了徐貴妃,讓三娘子你做他的燕王妃!”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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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桓去了含涼殿,並沒有如願以償見到皇帝。

他的父皇在內殿休息了,只有徐貴妃見了他,看見他蒼白的臉上隱約有薄汗,終於有些關切問道:“六郎,你新傷還未好,怎麼就跑了出來?”

高桓抿了抿乾涸的脣:“兒臣有事想要見父皇。”

徐貴妃往裡望了一眼,隔着重重垂帷,遠遠的,聽不見裡間的動靜,徐貴妃說:“你父皇睡了,六郎總不會要在這個時候打擾你父皇吧?”

高桓躊躇片刻,昂起臉笑道:“如此,同母妃講也是一樣的。”

徐貴妃被勾出了好奇心:“哦?六郎有什麼事要講?”

徐貴妃看着高桓蒼白的臉,他的眉微微蹙着,看了讓人生生有了憐意,徐貴妃想到他腰背上的傷還沒有好。

高桓撩開衣襬跪下:“母妃,我想要娶李家三娘子。”

徐貴妃早就有了預料,她對這件事情並不是特別在意,只是說道:“就依你。”

照徐貴妃所想,高桓所說的娶,不過是要給李三娘子一個燕王孺人的位子,這等小事。

但是高桓的聲音分外清晰:“母后,我要她做我的正妃。”

徐貴妃皺眉:“六郎,你是說李家三娘子?正妃?”

高桓點頭:“不錯。”

徐貴妃久久沒有言語,她身邊的桂子靜靜給徐貴妃添上了茶水。徐貴妃像是被驚醒,說道:“本宮有些累了,你先回去。”

高桓臉上沒有任何不快:“是。”

高桓走出正殿,卻沒有如徐貴妃所料徑直離開含涼殿,他往側邊的暖閣坐下,似乎在等着消息。

正殿裡,桂子說道:“六殿下求娶這件事,娘娘不滿意嗎?”

徐貴妃皺眉:“李家家室不顯,做個孺人也就罷了,沒想到六郎要求的是正妃。”

桂子說道:“娘娘,可是如今李家兩個娘子都進了宮,還有姚家五娘子,當初您應了吳美人的請求,外人都只道這三人中要選出燕王妃哩。”

徐貴妃皺了皺眉,看起來有些不快。

對於高桓的婚事,徐貴妃從未認真考慮,吳美人求了她,那時她一時高興應了下來,現在看,卻有些棘手了。

對於吳美人和高桓的親近,徐貴妃有些莫名的憂心忡忡,不知道爲了什麼。

她聽見桂子絮絮說道:“所幸的是六殿下看中的不是那個李家二娘子,要是那個就糟了。”

桂子忖度着徐貴妃的表情,說道:“奴婢看吳美人是鐵心撮合六殿下和李二娘子,不如娘娘就將三娘子定給六殿下,那李家三娘子除了出身一般,別的都很好,奴婢還聽說,李家三娘子和吳美人妹妹不睦,將來的話,娘娘若想插手,那是再方便不過的了。”

徐貴妃沉思着,許久沒有說話。

殿內只聽得見桂子細細的低語。

暖閣內,有小太監躬身在高桓耳邊說了話,高桓挺直的脊背放鬆了下來。

他嘴角含着笑:“母妃同意了?”

雖然是問句,卻沒有多少意外的樣子。

高桓徵得了徐貴妃的同意,一路上腳步輕快,但是想到此時此刻,李桑桑正在和高樟見面,他的情緒又沉鬱下來。

他來到了太液池旁的假山不遠處,他知道這是李桑桑和高樟密會的地方。

他有了準備,本以爲他的心情不會再波動。但是看見相互依偎的兩人,他感到情緒有些失控,他安慰自己。

總歸,李桑桑會是他的,他可以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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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燕王向徐貴妃求娶我?”李桑桑心下微沉。

月亭點頭。

像是小爐上煎着沸騰的茶水,咕嚕咕嚕地滾着水花,翻騰着,要衝破而出。

李桑桑冷着臉,一言不發。

月亭有些擔憂地問:“三娘子,你準備怎麼辦? ”

李桑桑擡起臉,月光倒映在她的眼中,看上去,是她的眼眸在粲然生輝。

她一路小跑,往高樟方纔離開的方向跑去。

高樟愕然看着面前站着的李桑桑。

少女兩腮凝着嬌豔的紅,她氣喘微微,下裙當胸一片蓬起,擁雪成峰,下面的軟織飛流而下搖曳垂墜。

高樟遲疑開口:“你……三娘子怎麼了?”

他看見李桑桑的淚大顆大顆地墜了下來,彷彿落到了他的心裡,她的嘴脣在微微顫抖着:“我方纔得知,燕王、燕王向貴妃娘娘說,要娶我,貴妃娘娘答應了。”

高樟一驚:“什麼?”

看着楚楚可憐的李桑桑,高樟不由得柔和了聲線:“三娘子,莫怕,我在想辦法。”

想辦法……

可是他一時頓卒,竟然什麼辦法都想不出。

李桑桑在心裡恨着高桓動作竟然這樣快,她暫且讓高樟喜歡她,但還沒有讓高樟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李桑桑沒有信心高樟能夠全力幫她。

李桑桑死死握住了高樟的手:“殿下,我會對你很有用的。”

高樟看着她,說道:“桑桑,你別急,我在想辦法。”

高樟忽然有些激動地回握住她的手:“和我去見母后,我求母后,我來娶你。”

李桑桑輕輕搖了搖頭:“殿下,不要莽撞。”

前腳高桓才向徐貴妃說了求娶之意,若高樟後腳去求娶李桑桑,那簡直就是照着高桓的臉打。

皇室要臉面,就算是暗中再勾心鬥角爭來搶去,明面上卻是和和氣氣的。

李桑桑緩緩想起這深宮的種種往事。

高樟的母后是鄭皇后,身份尊貴卻不受寵,皇帝偏愛嬌媚動人的貴妃,一直以來都有廢皇后立貴妃的意思。

後來的事,李桑桑都知道,皇帝真的將鄭皇后廢了,將他心愛的徐貴妃扶上了後位。

就算後來不出高樟被陷害謀反的事,皇帝依舊會將徐貴妃推上皇后寶座。

前代就有過這樣的先例,皇后未曾有過過錯,皇帝執意廢后,皇后只能黯然下場,因爲找不出錯處,倒也沒掀起腥風血雨,廢后在宮中談玄修道,做個居士,繼後明面上也尊敬她,彼此相安無事。

現在,鄭皇后也在宮裡吃齋修道,也不知是一心向道,還是被逼迫如此。

李桑桑說道:“殿下,我在南琅琊郡時曾被道人點撥過,殿下不如就說,我有仙緣,讓我在仙居殿做個居士,侍候皇后娘娘左右。”

高樟若有所思,終於點了點頭。

如此,也可避開和高桓的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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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桓在重華宮等着消息。

雖然他知道,今日才和徐貴妃求的恩典,不會這樣早就將事情定下來。

但他隱隱有些焦躁,除了壓制不住的喜悅之外,還有沒有道理的憂心忡忡。

他在擔心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雖然沒有得到聖旨,可是誰會在他開口之後再去求娶李桑桑呢?

李桑桑是他的。

終於是他的了。

今夜忽然下起雨來,點點滴滴從廊檐上,漏到他的心裡,他乾涸的心潤澤起來。

高桓關上窗,今夜終於要睡個好覺。

他關上窗,外面的雨聲輕微了,室內很安靜。

只是……忽然又想起了別的事情。

漸漸癒合的傷又重新裂開。

月色下,李桑桑昂起的臉重新出現在高桓面前。

她的眸光清亮,她在看着誰。

她看的不是他。

李桑桑看高樟的神色,在高桓看來是那樣的熟悉。

她曾經用這種依戀的,全心全意的,楚楚可憐的目光看着他,讓他情不自禁想要將她攬入懷中。

如今,她卻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他,而是這樣看着高樟。

高桓一直知道,李桑桑是個小騙子,前世的時候,她就喜歡用她柔弱的伎倆矇騙他,而他被騙得心甘情願。

這世,他們提早見面,許多事情還沒有發生,李桑桑連騙都不想騙他了。

高桓有時候會想,如今李桑桑對待他,是不是就如同前世她對待沈桐?

不過是一個麻煩的追求者,不值得她用款款柔情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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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吉祥看着高桓今日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泛了些,心下微鬆。

近些年來,他愈發捉摸不透高桓的心思。

有時候心情好好的,下一刻就突然沉寂下來。

比如說現在……

丁吉祥在一旁驚呼:“殿下,你的傷。”

紺青瑞錦上洇出了殷紅的顏色,傷口似乎崩裂了,但高桓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有時候,高桓需要一些疼痛來麻痹自己,來緩解無處不在的,瀰漫在身軀裡的空虛。

他的李桑桑,像是掬在手心的月亮,他總以爲能夠私藏,但他滿手捧着的只是清水。

清水也會流走,他手心裡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抓住。

看着高桓突然前後晃盪了一下,丁吉祥感到心驚,忙道:“殿下,天色已晚,您還傷着,快些休息吧。”

高桓的表情很奇異,嘴角有冷冷的笑意,眼眸裡卻像是幽幽有股火焰在燒:“你說得對,我要休息。”

夜雨催夢。

夢裡,高桓怎麼也追不上李桑桑。

他頹然倒在了原地,然後李桑桑從霧中出現,來到了他的榻前。

高桓發現,他們在重華宮的寢殿。

李桑桑對他說:“殿下想要的就是這個吧,臣女給你就是。”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他由着李桑桑跨.坐在他身上,她妖冶至極,居高臨下。她冰冷的脣瓣含住他的喉結,然後移到他的耳邊:“我就要離開你了。”

不行!

高桓扼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按在榻上。

好想……好想將她咬碎,將她咀嚼,將她吞吃入腹,只有這樣她才逃不走,無論如何也逃不走。

他想將李桑桑打破,將自己打破,融爲一體,永遠不分開。

該如何做、該如何做?

他尋不到方法,只能按照本能。

多年的痛苦終於有了緩解,就像是涸轍之魚得到一盞水,但是遠遠不夠,怎麼也不夠。

高桓試圖去擁抱李桑桑,但是他的手指觸到的卻是空虛。

他濃重的執念混和着慾望在這雨夜裡糾纏不清,他迷失了自己。

後半夜,高桓醒了,他垂下眼睛,用衣裳團了一團,將污濁扔了下去。

夢裡的不是真正的李桑桑,真正的李桑桑,給了他幾近上癮的痛苦。高桓伸手,往下探去,他摸到翻出血肉的傷口,將它撕開,他難耐地皺眉。

他臉色蒼白,眼尾卻是潮紅的。

“……唔……桑桑……”

高桓低低地喘息。

他沉迷於這痛苦之中,對李桑桑的慾望如同蔓發的草木一般,在心底瘋長起來。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滋長着他心底糾纏扭曲的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