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已經過了掌燈時分,天色也晚了,大太太因支使鄭媽媽外頭請郎中去了,就進來支走大老爺。

大老爺正好要往韓氏屋裡去一趟,他走到碧紗櫥前突然回頭看一眼書湘,見後者仍是遲愣愣的,他嘆口氣,交待大太太幾句便出去了。

大老爺一走書湘就悶進被子裡,大太太滿心只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女兒,心中難受地揪起來似的,站在牀榻前無聲地掉了半天的眼淚。

好在鄭媽媽及時把外頭買通的郎中叫進來了,書湘雖是個大姑娘家,按理說不是什麼男子都能進她房裡的,然而特殊時期特殊對待,這時候也就沒那麼多虛禮來講究了。

大太太見到這郎中時卻有幾分意外,鄭媽媽忙解釋,原來大太太用慣了的那位老郎中陰雨天出門不便,便支使了自己徒弟來。

他這徒弟眼睛轉了轉,瞧着十分機靈的模樣,笑着道:“病人在何處?我師傅叫我來瞧瞧這府的貴人小姐,我自竭盡全力,半點不敢怠慢。”

大太太也顧不得了,把老郎中的學徒領到牀前,書湘聽到聲音早便從被子裡坐起來,半垂着眼睫,大大方方地把手腕擱在脈枕上。

那小徒弟卻是看呆了眼,他是曉得高門大戶的人家腌臢事情多,臨來前師傅已經把這家的事情知會了他,可他眼睜睜見着這國公府裡頭金枝玉葉的小姐還是看得癡了。

他哪裡見過這麼俊的姑娘,心說扮作男兒真是可惜了的,鄭媽媽重重地咳嗽一聲,這錢小郎中才斂了心神爲書湘搭脈。

不是什麼重病,偶感風寒罷了,錢小郎心裡嘀咕着,折身走到另一邊案前寫下方子遞給房裡的丫頭,蔓紋立時就去庫房裡抓藥了。

大太太放下一顆心,臨走前發了話,罰韶華館裡每個丫頭三個月的月錢,倒沒有攆出去,只說叫盡心侍候,丫頭們叩頭謝恩不提。

卻說那錢小郎中,他收了鄭媽媽給的診金,趁着夜色在手上掂了掂。嘿!足足的分量,有錢人果然大方。

他知道這診金並不純粹,多少也是封口費。心中快活起來,尋思着莫非自己那瞧着一窮二白的師傅這麼些年來一直是在裝窮,別是把錢都藏起來要留給三師弟罷?!老傢伙又沒有兒子……

這錢小郎中越想越氣,走得步子急了些,轉眼就快到二門上了。領他出來的那小丫頭成心躲懶,送了一點路就叫他自己走,幸而他走過一遍的路就能記得,否則還別真迷路了。

正想着,哪想冷不防同什麼人撞上,對面人“哎喲”一聲,竟是個聲音嬌軟的女子。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四姑娘寧馥馨。

先時她瞧見大老爺仍舊在韶華館裡面便偷着留在外頭,等到大老爺出來了,本想順勢上去說話,卻見到大太太把韶華館裡頭丫頭都遣到了外頭,又不多時,只見大太太身邊的鄭媽媽火急火燎領着個郎中行頭的人進了韶華館。

看什麼病須得這樣偷偷摸摸的?

寧馥馨打小在外頭長大,並不像府裡頭規矩嚴。所以這時,錢小郎中停下步子,藉着朦朧的月光看見她。

像四姑娘這麼直接找上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這樣的行爲,大姑娘、二姑娘是決計做不出的。她卻毫無顧忌。

寧馥馨進府後從沒人給過她一點臉色,大太太瞧着挺和善的,她心中便沒個懼怕,今見韶華館裡頭有貓膩,她沒多想就跟上了後頭從韶華館出診出來的郎中。

四姑娘看着眼前人,直接褪下腕上金鑲玉的手鐲塞進錢郎中袖子裡,“我向您打聽個事兒……”

錢小郎中習慣性地掂了掂,心花怒放。

有錢能使鬼推磨,他是大夫,又不是大善人,縱然收了那邊鄭媽媽的錢,怎奈何袖子裡這鐲子更矜貴?

……

書湘這邊還什麼都不知道,在家裡將養了兩日,這纔去學裡繼續上課。其實按着大太太的意思,書湘即便是沒病裝病也該不再往學裡去了,眼瞅着就是迴歸原位的時候了,不適宜再往外頭走動。

可書湘不答應,她不答應,大太太也不好強迫她。她對女兒懷着愧疚的心理,並不會勉強她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更何況書湘向來聽話的幾乎沒了脾氣。去學裡唸書而已,也就最後一小段時日了,便由着她罷。

這幾日書院裡熱鬧的很,書湘缺席幾日還跟不上大家夥兒的節奏,雖說她慣常是跟不上的,只是今日耳裡不時聽見赫梓言的名字出現在同窗們口中,她好奇。

上午是畫畫的課,書湘在畫紙上塗了一匹黑色的駿馬,馬尾高高地揚起來,纔剛落筆呼出一口氣,那廂赫梓言就邁着步子慢條斯理地走將進來。

書湘本以爲他今兒不會來了的,聽說她沒來的幾日他亦是不曾來的。

天氣晴好,一抹金黃的陽光斜斜地趴在赫梓言身前的桌案上,他看上去有幾分疲憊慵懶,背靠着椅背,修長的手指提起一隻狼毫蘸了蘸墨,在宣紙上寥寥地落下幾筆。

書湘側頭看他,他察覺到她的視線,手上握着的狼毫漸漸就走不動了,在紙上洇出一塊濃重的黑色墨點。

“聽說赫兄,訂親了。”書湘抿抿脣,轉頭朝自己墨跡未乾的畫兒吹着氣,過了一會兒她從袖袋裡掏出赫梓言那塊帕子,“這是你的,我洗過了。還給你。”說着就走過去放在他桌上。

視線掠過他桌上那張鋪陳着的宣紙,上頭竟然是一個潦草的“湘”字,末尾處墨汁氤氳,洇得不成樣子。

赫梓言看了看發怔的書湘,將那帕子收進懷裡,淡淡道:“聽說你病了,是因爲那日淋雨受了涼?現下都大好了罷。”

書湘把視線從宣紙上挪開,低着頭點了點,好像也沒什麼可同他說的,她想了想擡頭由衷地道:“你訂親了是樁好事,屆時成親了也別把我這同窗忘記纔是……”她笑了笑,微微歪了頭,額前一點碎髮被太陽照得黃黃的,“先在這裡祝賀你,改日你訂親宴上我再叫人送賀禮到貴府。”

赫梓言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色這時才微微一動,“你不去?”他對上她一雙晶亮的眸子,胸口滯了滯,卻揚着脣道:“連我的訂親宴都不願意參加?”

書湘別開眼,神情不自然到了極點,她不是不想去,只是到那時候她已經身不由己了罷。哪個公侯小姐能自己到外頭吃酒席的,說起來,她已經比她們經歷得更多了,不可以再貪戀男人世界的自由。

“我不是不想去,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書湘不再解釋,撫了撫心口預備到外頭順順氣。

赫梓言看書湘要轉身,手上沒注意就拉住了她。

書湘回過頭,眸子裡掠過一絲驚詫,她慌里慌張地舉目四顧間,他卻收緊了五指狠狠攥住她。

“別走,陪我說說話。”

沒人看到就好。她蹙了蹙眉,如今在他跟前好像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其實赫梓言訂親了是好事,於他於己都好。

書湘還擔心赫梓言因爲喜歡男人而不會娶親呢,好在侯夫人安排得很及時,年輕的男人,一時誤入歧途不打緊,只要趁早走回來就還是有救的。

這日晚間是太子伴讀徐長瑄的生辰會,書湘百般推脫不過,只得隨着赫梓言到了京裡據說是最最熱鬧最最上乘的酒樓裡。

她表面上裝得鎮定,其實是從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的,跟在赫梓言身側,被這花團錦簇的繚亂迷了眼。

大約是氣氛所致,席間所有人都笑呵呵的,徐長瑄爲生辰還特爲請了京裡德成戲班的臺柱子來,對於衆人來說,唯一的遺憾可能是太子殿下臨時有事不來了。

不過這並不能減少少年人的歡樂,氣氛還是很快就炒熱了,處處推杯換盞稱兄道弟。戲臺子上戲子甩着水袖,嘴裡咿咿呀呀拖着老長的調調,聲音婉轉動聽,婀娜的身段最是叫人賞心悅目。

書湘和赫梓言坐在靠窗的席面上,桌上其實沒幾樣菜,倒是眼前酒盞空了就有人滿上空了就有人滿上。

書湘是不大會喝酒的,赫梓言一頭喝一頭注意着他,眯着眼瞧見寧書湘偷摸着把至少三杯酒給倒掉了。

“又空了?”赫梓言笑笑,拿起酒壺爲書湘滿滿斟上,“寧兄弟海量,今兒長瑄生日大家夥兒高興,來,我敬你。”

書湘拿起酒盞笑得尷尬,可他就那麼一眼不錯把自己瞧着,她不好意思不喝了,咽咽口水,壯士割腕似的一仰脖子喝了個乾淨,喝完咳得滿臉紅撲撲,眼睛汪汪的能沁出水來。

同桌的幾人這時候也喝大了,嘴裡開始胡言亂語起來,男人看重的無非權勢、女人、金錢。

眼下這位就毫不例外,嚥下一口酒水道:“……要說美人兒,那些樓裡頭的花魁算不得什麼,年前我有一回無意中見到將軍府的楊四姑娘,嘖嘖嘖,那模樣,那身段,雖然只有匆匆的一眼卻委實叫人印象深刻,”他一臉豔羨地看着對面的赫梓言,“可着整個京城,絕沒有能越過她去的!”

說着淫|邪地摸了摸下巴。他左邊那個大着舌頭接過話茬道:“還是赫兄有福氣啊,來日見天兒消受美人恩,真真享不盡的豔福——”

衆人七嘴八舌聊起來,赫梓言始終沒怎麼開口,只是一杯一杯往嘴裡灌酒,話題不知怎麼偏到了桌上各位都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這個“嚴肅正經”的深刻問題上。

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首先得生得好啊,再來身段兒要窈窕娉婷,教養也不能差了,琴棋書畫倒不必精通,最後,要性子討人喜歡才最佳。

問到赫梓言時,旁人都是又羨慕又奉承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滿以爲他會說“就像楊四姑娘這樣兒的”,畢竟楊姑娘都已經是他換過庚貼訂了親的準夫人了。

赫梓言又往杯裡倒酒,他到現在都沒見過他未來的夫人楊姑娘,倒是楊四小姐如何如何美諸如此番的話聽了幾大車,可他絲毫提不起興趣,他如今是早認了,橫豎他知道自己是不喜歡女人的,哪怕人家是鮮花似的人,將來也不得不枯萎。

看一眼寧書湘,她是典型的喝酒就上臉,這不才一兩杯呢面頰上就起了紅暈,倒是身子坐得筆筆直,眼皮卻耷拉着。

麪皮白得凝脂玉一般,誘惑人想不顧一切湊上去親上一口……

他支起手肘,狹長的眸子帶着淺淺的笑意覷着書湘,漫聲說道:“我沒什麼特別鐘意的。”

衆人心下了然,一時又看向寧書湘,“你呢,寧兄弟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書湘正想着赫梓言的話,乍然聽到這問題腦子裡犯迷糊,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喜歡…喜歡……”

喜歡男的。

可這話不能說,書湘吱吱唔唔了半天,赫梓言臉色沉了沉,他莫名的不希望聽見她說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於是道:“寧兄弟和我一樣,沒什麼鐘意的。”

這也算是幫她解了圍了,書湘感激地睇一眼赫梓言,幫他斟了一杯酒,小聲兒道:“多謝你。”

赫梓言瞧着遞到眼前的酒,執酒盞的手白嫩纖長,花枝一般伸到眼前,他翹起一邊脣角,忽的扣住她的手把酒盞遞到她自己脣畔,書湘還沒反應過來,一杯酒就被灌進去了。

到結束的時候,書湘喝醉了。

她臉上一片酡紅,卻不鬧騰也不吐,赫梓言心中生出一點罪惡感,她的酒十之八|九都是他按着她後腦勺灌進去的,現在寧書湘醉了,赫梓言便覺自己有責任帶他去醒酒。

於是他把書湘帶進一家客棧裡,非常普通的客房,赫梓言到樓下要了一杯醒酒湯。

回房時書湘已經不坐在椅子上了,她歪歪斜斜地朝他走過來,他關上門去扶她,“難不難受?”

她劇烈地搖頭以表示自己不難受,攀着他的手臂期期艾艾地問他,“這是哪兒?我們爲什麼在這兒?”

“……你喝醉了,這兒有醒酒湯。”赫梓言壓着嗓子道,低下頭看着她,他其實很有些見不得人的想頭。

書湘聽罷表示理解,她朝他招招手,引他湊近了,就靠在他耳邊道:“其實我有個秘密,誰也不曉得,說出來一準兒嚇壞你!”

邊說還哥倆好的踮起腳尖勾住赫梓言的脖子,醉眼迷離含情似嗔地看着他,“赫兄要不要知道?”

他挑了挑眉,是她自己靠過來的,他可沒有動手動腳。“我不信,”他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氣,“要不你說來我聽聽。”

她皺眉思索,很是煩惱的樣子,小嘴巴嘟了嘟。赫梓言大感意外,她吃醉酒的模樣真叫人稀罕,連性情都換了似的。見書湘遲遲不作決定,赫梓言道:“可見是扯謊。”

她一聽急了,“是真的!”倒也沒有更進一步解釋的意思,眼稍瞥見牀鋪,她就一步三晃地走過去了。孰料腳下不知踩到什麼,眼瞅着就要摔倒,多虧赫梓言眼疾手快摟住她,二人便“砰”一聲雙雙跌在地上。

着地時赫梓言把書湘放在自己身上,他自己卻背部着地,磨着後牙槽痛地悶哼一聲,結結實實摔得頭暈眼花的。

書湘壓在他身上,雙手撐着地面支起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膝蓋動了動,不期然抵到了他兩腿間某處……

赫梓言渾身一震,身上每一寸皮膚都緊繃起來。

“別動!”他咽咽喉嚨,喉結動了動。

“可是手臂一直撐着我累。”書湘纔不會聽他的,她就算喝醉了也很有自己的思想,於是調整好姿勢坐到他腰上,酒窩一旋笑道:“好了,我肯定不動了。”

赫梓言閉了閉眼,兩手不受控制地摸到她的手攏在手裡。

他長到這麼大一切發育都很正常,該有的反應全部都有,所以——

“……親親我,好不好?”

這不是他第一次對書湘提出這種要求了,以往總被她惱怒地回絕,這回卻叫人大跌眼鏡,他自己也沒反應過來。

她沒有絲毫猶豫地俯下|身一手按在他胸口上,微撅着脣,“吧唧”一口,對着他的眼睛覆了下去。

赫梓言眼睫顫了幾顫,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停止了,眼瞼上溫溫軟軟的觸感幾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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