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6月29日是溫萊特將軍的生日。生日的前一天溫萊特將軍向武目提出申請,要求理髮和刮鬍子。武目當時帶着三浦菱子,當他聽完三浦的翻譯後感到有些意外,理髮?刮鬍子?

溫萊特將軍補充說,他不習慣戰俘營裡的日本理髮師,要求軍醫邁克爲他理髮。溫萊特將軍最後說:“這是我進入戰俘營以來第一次以個人的名義向你提出請求。”

武目覺得事情重大,他作不了主,要向高橋長官報告此事。

高橋聽完武目的報告後覺得莫名其妙。經過短暫的思考後他認爲溫萊特將軍由於被單獨囚禁的時間太長終於耐不住寂寞,所以才無事生非,來向他高橋挑戰了。高橋完全沒有想到一個美國陸軍中將、一個名聲不小的美國將軍也會做出這種幼稚可笑的事情,他讓武目把溫萊特將軍帶來,他想看看溫萊特將軍還會做出什麼更爲可笑的事情,高橋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寂寞的人,他要和溫萊特將軍遊戲一番聊作排遣。

高橋和溫萊特將軍的對話後來在司令部院子裡進行。司令部院子裡有一顆千年古槐,正值夏季,槐花滿樹,那股特有的香氣沁人心脾,能夠抑制狂躁和不安,能讓所有的事物柔和起來,就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下,溫萊特將軍走近司令部院子,在離高橋兩米遠的地方站住。

高橋當時正在欣賞樹上的槐花。槐花是白色的,但是高橋感覺槐花的白色中滲出一股淡淡的綠,正是由於這淡淡的綠,讓槐花的葉片有了厚重感,它們的質地因此與衆不同。高橋是來中國以後才認識槐花的,但他一直沒有近距離地欣賞過它們。現在,高橋能天天看見它們,最初的時候它們帶給高橋一份驚喜,它們撲鼻的香氣、它們的純潔無疵很能讓人賞心悅目。時間長了以後,這些槐花成了高橋生活中的一道底色。

高橋仰面欣賞槐花的時候聽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他知道是溫萊特將軍來了,但他沒有停止對槐花的欣賞,直到脖子有些酸了才扭過臉朝溫萊特將軍看去。

高橋一下子愣住了。

高橋覺得溫萊特將軍的變化大得超出他的想象。這纔多長時間,這位美國將軍蒼老了十年不止,他的不健康的膚色灰而暗,皺紋縱橫,眼底無光,本來就不胖,現在已經瘦弱如竹,兩腮塌陷,縱向的紋路把他的臉切成碎片,瘦長的脖子像雞頸,尤其觸目驚心的是他的滿頭白髮,稀疏、凌亂,狀若枯草。

像他這樣的年紀,應該在家中安度晚年,膝下子孫環繞,一家人盡受天倫,可是,戰爭改變了一切,這真是一件無奈的事。

高橋奇怪自己爲什麼生出這麼多枝枝蔓蔓的想法,這些想法與戰爭格格不入,與他的身份相悖,他把自己無限滑坡的思緒及時收住,開口問道:“你要理髮?”

溫萊特將軍答道:“明天是我的生日,60歲對一個人來說很重要。”

“你的生日?”高橋覺得自己聽錯了。“你要在戰俘營裡過生日?”高橋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極盡嘲諷和玩弄。

溫萊特將軍在這一刻忽然感覺到自己錯了,他把他們當成人,事實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世界上最兇殘的動物,他們身上應該具備的人類最基本的東西已經沒有了,想到這裡,溫萊特將軍轉身就走,他的滿頭白髮在夏日的微風中悄然掠起,在陽光中融化。

高橋忽然大聲喊道:“你沒有權利向我提任何要求,你是戰俘,和糞便沒什麼區別,但是,我允許你在離死亡越來越近的時候過生日,你要記住,這是大日本皇軍對你的恩賜,是我高橋對你的恩賜!”

溫萊特將軍滿面驚疑地回過頭,他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種結果。

武目非常認真地執行了高橋的命令。晚飯過後他把溫萊特將軍帶到院子裡,這時候邁克已經等在那兒了。邁克用一張熱情的笑臉迎接了溫萊特將軍,溫萊特將軍的情緒也很好,他對邁克說:“你的理髮技術還和原來一樣好嗎?”

邁克說:“我以軍人的名義保證,我會把您的頭髮弄短。”

邁克同時帶來了馬爾茲的生日禮物,從小商店裡購買的劣質糕點和一個用煙盒紙做的生日賀卡,上面密密麻麻簽了好多人的名字。邁克告訴溫萊特將軍,馬爾茲一直沒有忘記溫萊特將軍的生日,他早就在着手做生日賀卡了。

溫萊特將軍在接過生日賀卡的時候眼淚溼潤了,後來他用微笑掩飾了傷感,他說:“謝謝你們。”

武目意識到自己站在一邊完全像個白癡,他叫來了鬆尾醫生,叮囑鬆尾醫生監聽他們的談話。

但是鬆尾醫生根本沒有心思聽他們說什麼。邁克悄悄把近段時間發生的事告訴了溫萊特將軍,威爾斯三人的逃跑和死亡,馬爾茲所遭受的非人折磨,電死瀨川,工廠裡剛剛到的那些美國設備等等。

溫萊特將軍非常贊同齊敏正的做法,他覺得將這一百多臺車牀和機牀毀掉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所以盡力拖延時間是比較安全的辦法,溫萊特將軍不想看到再有人死去,他對邁克說:“我們經歷了疾病和飢餓的雙重磨礪挺到今天,每一條生命都顯得那麼珍貴,你轉告馬爾茲,不管做什麼事,都要首先考慮生命的重要。”

邁克非常理解溫萊特將軍父親般的情懷。

第二天又發生了一件讓溫萊特將軍意想不到的事情。本來,生日的這一天溫萊特將軍心情平靜,他像往常一樣在屋子裡散步,然後在窗子透進來的陽光中曬太陽,雖然天氣很熱,溫萊特將軍還是堅持每天曬太陽,他知道陽光對人的種種好處。

十一點的時候武目來了,武目表現了少有的客氣,他對溫萊特將軍說:“高橋長官請你過去。”

溫萊特將軍很想在生日這天和什麼人說說話,但他沒有料到這個說話的人會是高橋。他不知道高橋又要玩什麼花樣,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邀請,他換上那件乾淨的軍裝,摸了摸上面的扣子,這讓他想起三浦菱子站在桌前爲他縫釦子的情景,那是一個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畫面。

高橋準備了幾樣小菜,備了一瓶清酒,他對溫萊特將軍說:“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在你生日的這天和你作一次朋友,也許這種想法有些荒唐,但是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一些荒唐的事,這是我說服自己把你請來的理由,我們坐下來喝上兩杯,隨意地談點什麼,比如,你已經六十歲了,六十歲的人,是不是已經看見墳墓裡的魔鬼在向你招手?你害怕死亡嗎?”

溫萊特將軍沉吟片刻後說道:“墳墓和年齡有關係嗎?在戰俘營外面的墓地裡,那些長眠地下的年輕士兵,他們本來離墳墓很遠,他們應該活着,但是他們卻早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對此,高橋長官該作如何解釋呢?”

高橋一笑:“我好象沒有義務對這件事作出解釋。”

溫萊特將軍也一笑:“所以說,我們成不了朋友。”

高橋沉了一下臉色,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捉弄,他說:“我在努力保持自己的好心情。我們談談戰爭吧,我想說,如果有一天,大日本帝國征服了世界,到那個時候,你眼裡的日本帝國是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

溫萊特將軍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說:“彈丸之國想稱霸世界,我佩服你們的勇氣,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高橋說:“你看了那麼多戰報,你應該清楚日本皇軍正在像一股颶風席捲世界。”

溫萊特將軍說:“這不是最後的結局,絕對不是。”

高橋冷笑一聲:“那就麻煩你告訴我,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溫萊特將軍說:“這個,還是讓時間來告訴你吧。”溫萊特將軍說完後站起來:“就到這裡吧,我想在生日這天保持一份好心情。”然後,溫萊特將軍大步朝外走。

高橋大喝一聲:“站住!”

溫萊特將軍沒有停下腳步。

高橋再次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溫萊特將軍回過頭:“你沒有權力命令一位美國將軍!”然後,溫萊特將軍邁着軍人的步伐走了出去。

高橋簡直要氣瘋了,他讓武目叫來了三浦,他把滿滿的一杯酒端給三浦說:“喝下去。”

三浦把酒喝了。

高橋再倒一杯,三浦再次把酒喝光。

高橋索性把整瓶酒拿給三浦,但是這次三浦拒絕了。

高橋憤怒了,揪住三浦的頭髮把酒往她嘴裡倒,三浦掙扎着伸出手把酒瓶打掉了。

瓶子碎了,酒在地上流淌。

這一刻,高橋血紅了眼睛,他想殺人了。

三浦冷眼看着高橋,思索片刻後說道:“昭和八年,你在東京爲清野的一戶平民作辯護律師,對手是集權勢於一身的佐藤家族,但是你幫那戶平民打贏了官司,他們跪下來感謝你,你流了淚。整個東京都相傳着這個故事,那個時候,你是一位受人讚美、正直和仁愛的年輕律師。”

高橋的眼睛翻動了幾下說:“你怎麼知道這些?”

三浦說:“那個時候的你和現在的你,哪一個是真的?”

高橋額頭的青筋暴凸起來:“滾出去,我不要聽你說這些!”

三浦轉身就走。

高橋一下子推翻餐桌:“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被戰爭埋葬了!全都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