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加藤去看望舅舅井上塬,她有兩件事想和舅舅商量並取得舅舅的同意。一是她想結婚,二是她不想再無休無止地做解剖了。
白天,正在家裡休息的加藤被緊急叫到醫院,龍島健醫生告訴加藤有二十多具屍體需要解剖。這一天的解剖與往日不同,每一具屍體都被編了序號並且拍了照片,解剖結果要寫一份詳細的報告。報告的填寫由加藤來完成,龍島健醫生把一份需要填寫的項目單交給加藤,加藤看過項目單以後馬上明白了這一天的工作要比往日繁重十倍。因爲每一具解剖的屍體都有二十幾個項目需要填寫,腹部臟器、胸部和心臟、呼吸系統、消化系統、生殖系統及全身骨骼,二十幾具屍體,光填寫報告就要很長時間,直到加藤來看舅舅之前,還有十幾份報告沒有填寫完,在填寫的過程中那些被解剖的屍體和臟器再次浮現在加藤的腦子裡,她感覺自己一直沒有離開解剖牀,她的手中依然還託着那個已經變成綠色的肝臟,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的肝臟可以變成綠色,綠得那麼晶瑩,而且極其堅硬,託在手裡就像託着一塊石頭。
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加藤一直沒有離開解剖牀。這是讓加藤大開眼界的一天,她看到人的肺葉可以由原來的暗紅色變成黃色,心臟則黑的如一塊煤炭,腸子是白色的,脾和膽像被充過氣一樣增長了十幾倍。
以前,加藤只是機械地做自己的事,從沒想過解剖體以外的事情。雖然她對屍體的來源表示懷疑,因爲有些所謂的屍體在接受解剖的時候還有體溫,她也聽到過來自屍體的呻吟聲,她大概能猜出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她實在不願意多想多問,她只遵循一個原則,她所做的一切,是爲聖戰服務,至於別的,與她無關。
但是今天,那個綠色的肝臟嚴重刺激了她,那種晶瑩的綠讓人感到恐怖。人的肝臟是怎麼變成綠色的加藤不能具體地說出來,她只知道這完全是藥物作用,也就是說,這些屍體在沒有成爲屍體之前是健康的,他們被拿來做活體實驗,這事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但是一想到聖戰需要這些,加藤也就感到釋然,只是,她真的不想再繼續做下去了。
加藤來的時候,井上塬司令官剛剛讀完妻子美智子的來信。美智子在信中問井上塬什麼時候能回家,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她在信中說了國內的情況,工廠和船廠差不多全都停工了,糧食奇缺,就算富有的人家也不得不拿出家中值錢的東西去和農民交換糧食。他們家的情況還算過得去,因爲美智子在戰爭開始以後就意識到了糧食的重要,所以她在1941年的時候就開始儲備糧食,家中還不至於因爲糧食而四處奔波。但煩惱還是有的,一些日子不怎麼富裕的窮親戚經常來討擾,他們認爲井上塬從中國弄回了很多值錢的東西,理直氣壯地請求幫助,美智子不得不拿出錢和一些貴重的衣服、首飾來打發他們。到現在,去鄉下換糧食也成了一件難事,因爲糧食越來越少,農民們把糧食都封存起來了,東京街頭到處都在有人抱怨戰爭給日本國民帶來的種種困厄,大家都在盼望戰爭早點結束。美智子在信中最後說,家人的身體都很好,這是最讓人感到安慰的。
井上塬司令官看完信後心情變得煩躁起來,他覺得美智子年紀越大越不懂事,怎麼能在信中嘮叨這些讓人掃興的事呢?到底是女人,目光短淺,總有一天,她會看到戰爭給日本國民帶來的巨大好處,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井上塬司令官非常堅定地想。
在這種煩躁的情緒中,井上塬司令官把信揉成一團扔在腳下,這時候,他聽見加藤說話的聲音,他的眉頭不由皺了一下,他現在沒有心情見任何人,加藤來得真不是時候。
加藤的情緒看上去比井上塬司令官還要糟糕,下午的嘔吐真是翻江倒海,她當時覺得快要把胃吐出來了。這種嘔吐的感覺一直在延續,她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填寫那些報告單了,所以半路途中跑出來見舅舅,她見到舅舅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結婚,我不想再去醫院工作了。”
井上塬司令官審視着加藤,他覺得加藤肯定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或者被什麼事刺激了神經,因爲很長一段時間,加藤的情緒是穩定的。
“發生了什麼事?”井上塬司令官忍住心中的煩躁問道。
加藤並沒有注意到井上塬司令官的情緒,繼續說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只是害怕孤獨,我感覺一切都沒有意思,只有結婚才能改善我的生活,我不想再孤獨下去了。”
井上塬司令官覺得加藤純屬無事生非,本來就煩躁的心情更加煩躁,於是沉下臉,十分嚴肅地說:“你可以結婚,但不是現在,加藤家未來的女婿,也不可能是那個中國人。我已經爲你物色了最好的人選,這個人非常適合做你的丈夫。”
加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爲我物色了最好的人選?這個人是誰?”
“高橋。”井上塬司令官語氣堅定地回答。
加藤愣了一下,隨即大笑不止,她笑得太厲害了,笑得氣喘吁吁雙肩顫抖,她說:“您怎麼能和我開這樣的玩笑呢?”
井上塬司令官再次正了臉色:“這不是玩笑,而是一樁讓任何人都滿意的婚姻,你除了接受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加藤止住了笑,她剛剛覺察出舅舅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心中不由一冷,說道:“我吃了這麼多苦,放棄了家庭惹惱了父親,就是爲了得到一份我想得到的婚姻,現在,您想把我的婚姻攔腰斬斷,這等於是在殺我,您不如干脆殺了我,讓一切都結束。我可以坦白地告訴您,只要我活着,就要和齊敏正結婚!”
井上塬司令官拍了一下桌子:“如果齊敏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呢?”
加藤倏地站了起來:“我知道,您一句話就可以殺人,敏正君如果在這世上消失,我也會消失。舅舅,我一直把您當成最疼愛我的人,沒想到您和我父親一樣冷酷無情,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您,以後絕不會再來!”
可能是加藤委屈的淚水讓井上塬司令官的心軟了一下,他走過來拍了一下加藤的肩說:“舅舅是軍人,不太善於處理這些瑣事,我們都不要固執己見,你的事,以後再說吧。”
加藤也覺得自己過於衝動,畢竟,在中國的這些日子,是舅舅在照顧她。不過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的婚姻,不可能指望舅舅的支持。其實她來找舅舅,只是想讓舅舅爲她操辦一場像樣的婚禮,現在看來不可能了。
回去的路上,加藤又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不需要像樣的婚禮,她需要的是婚姻。
隔着老遠,加藤看見自己房間的燈亮着,她記得自己出門的時候沒有開燈,就是說,此刻齊敏正已經在她的房間裡了。她的陰鬱的心情傾刻間變得明朗起來,忍不住在心裡說道:“敏正君,你來得真是時候。”
齊敏正早就來了,他先是在加藤的牀上躺了一會兒,後來覺得無聊,起來打開收音機,一眼瞥見桌上的那些解剖報告單,報告單上的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拿起其中一張看。
照片上是一具具解剖前的屍體,屍體的面目雖然有些模糊,但能分辨出這些屍體都是白種人。齊敏正索性坐下來,拿起報告單看,有一張報告單寫着這樣的內容:肝臟,綠色,堅硬,重627克,超出正常肝臟重量約100克。
齊敏正完全被這張報告單吸引了,他想,人的肝臟怎麼會是綠色的呢?他懷疑加藤把字寫錯了,因爲人的肝臟是無論如何也變不成綠色的。
齊敏正變得興致勃勃了,他逐頁往下看,看那些面目各異的照片和項目不同的報告。看到中間一頁的時候,那上面的照片讓齊敏正爲之一震,他看見屍體左臂上有一個獅子刺青,這個圖案他太熟悉了。天氣太熱,車間裡幹活的戰俘們差不多都赤了上身,那個沉默寡言的羅伯特的左臂上就有一個同樣的刺青,但是齊敏正覺得自己的聯想有些荒唐,羅伯特怎麼可能變成屍體上了加藤的解剖牀呢?
齊敏正緊緊盯着這張照片,照片在他眼裡越來越清晰,雖然屍體的面部只是側面,齊敏正還是慢慢認出了照片上的屍體就是羅伯特。
齊敏正的思維一下子陷入混亂,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羅伯特是150名失蹤戰俘之一,他變成了屍體,那麼其他人呢?
這時候他聽見門響,然後是加藤的一聲驚呼,聲音既尖銳又驚恐:“不許偷看我的東西!”加藤像瘋了一樣衝過來,迅速收起那些報告單,怒視着齊敏正說:“你怎麼能隨便偷看我的東西!”
加藤驚慌的神色把齊敏正嚇了一跳:“我沒有偷看,這些東西就擺在這裡。加藤,我只是好奇,人的肝臟是怎麼變成綠色的?這些屍體是從哪來的?”
加藤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與你無關。”
加藤慌亂的神色誘發了齊敏正的種種猜想,他有些試探地問:“是你們把這些活生生的人殺死,把他們的肝臟變成綠色,是不是這樣?”
加藤喊起來:“你胡說什麼!”
現在,齊敏正能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他盯住加藤的臉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醫院也是一個殺人的地方。”
加藤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不,這些屍體和我無關,我不知道他們來自哪裡,我沒有殺人,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齊敏正說:“不,聞聞你自己手上的味道吧,你洗得再幹淨,也洗不掉那上面的血腥味。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不!”加藤尖叫一聲抓住齊敏正的胳膊:“我真的沒有殺人啊!”
齊敏正厭惡地甩開了加藤的胳膊:“不要碰我!”
加藤的眼淚下來了:“敏正君,我知道,如果我不說出真相你不會原諒我,我承認,爲了這場聖戰,有些人被用來做活體實驗,可是這與我無關,真的與我無關啊。”
齊敏正明白了,馬爾茲要找的那150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他們全部變成了解剖臺上的屍體。
加藤說:“我已經決定離開醫院,我要和你結婚,我們離開奉天,忘記這裡的一切,重新開始生活好嗎?”
齊敏正冷冷看着加藤:“那些屍體裡面,也有中國人吧?”
加藤往前衝了兩步:“不要再說這些了好不好?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去死。”
齊敏正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站住說:“想一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我就心裡發冷,結婚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加藤絕望地看着齊敏正說:“好吧,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