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馬尼拉港被落日的餘輝浸泡成桔紅色。這一刻沒有槍炮聲,沒有盤旋的飛機,整個碼頭顯得寧靜而安詳。鳥取丸巨大的船身在碼頭上投下一片陰影,這使得暗灰色的水泥碼頭變得沉重了許多。

背景是宏大的,浩淼無垠的海水一直通往天際,波光粼粼中跳動着桔紅色的斑點,極其晶亮,有着詩情與壯美的意境。在這壯美的意境中,碼頭邊荷槍實彈的日本士兵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如同兩種不同的物質被強行捆綁在一起,整個畫面看上去尷尬而彆扭。

長長的戰俘隊伍走了過來。隊伍顯得潦草和凌亂,走在最前面的是伊藤大佐和溫萊特將軍。伊藤大佐彷彿興致很高,他也注意到了海景,他對溫萊特將軍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麼安靜的海景了真的很美。溫萊特將軍沒有作出相對的迴應,他沉默着,他的眼裡沒有海景,只有一片空茫。

登船之前,戰俘們再次被清點人數,然後依次上船。

貨輪的底艙門打開着,裡面黑洞洞的讓人不知深淺。溫萊特將軍站在甲板上看見了那面在半截桅杆上飄動的太陽旗。他的眉頭皺了一下,迴轉身對伊藤大佐說:“按照國際慣例,運載戰俘的船隻應該懸掛國際紅十字會的旗幟,這樣能避免盟軍的飛機轟炸,否則太不安全了。我要求將日本國旗換成紅十字會的旗幟,我們需要安全。”

伊藤大佐拒絕了溫萊特將軍的要求,他沒作任何解釋,只是說了一個“不”字,然後對溫萊特將軍說:“在漫長的旅途中,將軍自己保重吧。”然後,他邁着鏗鏘有力的軍人步伐走下甲板。

這時候,近兩千戰俘已經被全部塞進貨輪底艙。溫萊特將軍和馬爾茲上校是最後兩個進入底艙的,剛一下來,便被一股巨大的潮熱衝擊得喘不過氣來,而這時,底艙的艙門砰地一聲關上了,艙內頓時一片黑暗,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溫萊特將軍的呼吸馬上急促起來。

馬爾茲瞪大眼睛想看清艙內的環境,但是艙內伸手不見五指,他什麼都看不見。憑感覺,他估計艙內的高度只有五英尺多一點,因爲他的腦袋差不多已經捱到了艙頂。他的身邊擠滿了人,這些人全部站立着,根本沒有可以坐下去的空間。包括溫萊特將軍,他也一直站着,馬爾茲用力撥開身邊的人,試圖爲溫萊特將軍騰出一塊可以坐下去的地方。但是這根本不可能,整個艙內人挨人人擠人,人們口中呼出的熱汽使艙內溫度驟升,幾分鐘之後,騷亂開始了,有人大聲喊道:“這是地獄,這是一條死亡之船,上帝,我們需要空氣,需要水!”

緊接着,戰俘們便開始相互推搡,都想把身邊的人推得離自己遠一些。但是艙內已經成了一桶肉罐頭,推搡是徒勞的,很快就變成了扭打,艙內頓時亂作一團。

馬爾茲發現身邊的溫萊特將軍不見了。將軍一直在他身邊,從走出奧德內爾戰俘營的那一刻起,他就自覺地擔當起將軍的侍衛,他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將軍出了任何問題都將是他的罪過。而只是瞬間工夫,將軍就不見了,他高聲喊着將軍的名字,但是他的喊聲被嘈雜的人聲湮沒了,他伸出手四下摸,他覺得自己能辯別出將軍枯瘦的手和身體。可是,他自己被**起來的人羣擠得站立不穩,伸出去的手被一次次阻止在半路,到最後,他的身體彷彿被捆綁起來一樣不能動彈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一條胳膊被人抓住了,在嘈雜的人聲中他分辨出了溫萊特將軍的聲音。將軍說:“是馬爾茲嗎?”

馬爾茲一下子驚喜起來:“是我。”他伸出另一手緊緊抓住將軍的手,他能感覺將軍手上的力量,將軍還不老,他的手是有力的。他們互相拉扯着對方,拼命擠到了一起。

將軍說:“情況比我們預料得要糟糕的多,這樣下去不行,要阻止他們,要讓他們安靜下來,這樣下去會死人。”

但是,有什麼辦法能阻止住近兩千人的騷亂呢?馬爾茲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喊叫起來:“安靜!安靜!停止你們愚蠢的行爲吧!”

沒有一點用處,馬爾茲的喊叫在震耳的嘶吼聲中變得像空氣一樣讓人感覺不到。

大約過了一小時,有人開始暈倒。一開始是幾個,然後越來越多,暈倒的人讓艙內的人安靜下來,一時間艙內出其的安靜。

溫萊特將軍的呼吸已經越來越困難,他用力抓住馬爾茲的胳膊讓自己站穩,他喘息着大聲說道:“孩子們,不能這樣,大家一定要保持安靜,不要無謂地消耗自己的體力,這次的海上航行要三十多天,如果這樣下去,我們都不會活着到達目的地。巴丹行軍,我們死了那麼多戰友,那是一次可怕的死亡行軍,現在,我們不能再把這次海上之行變成地獄之旅,我們要活下去,而不是走向地獄。我們要想辦法,而不是互相傷害。現在我命令大家安靜。馬爾茲上校,你去敲打艙門,我們要與日本人談判,我們要爭取生存,爭取環境的改變。”

黑暗中,馬爾茲摸索到艙門口,伸出拳頭猛力擊打艙門,艙門像一面戰鼓被敲響。

黑暗成了艙內的惟一表情,所有的臉只變成一張面孔。不斷被敲擊的艙門聲彷彿希望的號角在人們心中響起,都渴望着艙門打開,讓伴着海味的新鮮空氣涌進艙內,挽救這些可憐的生命。

但這可憐的希望只是一種奢望,馬爾茲的拳頭差不多都砸爛了,艙門外仍是無聲無息,日本人彷彿都死光了。

新一波的騷亂開始了。有人開始搶戰友的水壺,搶到手就全部喝光。在幾近窒息的艙底,水成了惟一能延緩生命的東西。

這一輪的騷亂要比上一輪嚴重得多。有人被踩死,有人因體力不支窒息而亡。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名年輕的士兵撲向剛剛死去的戰友,咬破死者的喉嚨吸食血液以解飢渴。很多人馬上效仿,一時間艙內血腥氣沖天,更多的人暈倒了。

溫萊特將軍覺得自己也支撐不住了。他對馬爾茲說:“如果我死了,這些人就交給你了。”

但是馬爾茲沒有聽清溫萊特將軍說了什麼,由於呼吸困難,他自己也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在一種迷朦的幻覺中,他在想生命原來如此脆弱,險惡的環境可以把人逼瘋,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喪失了理智。吸食同伴的血液,這在狼羣中也是不多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