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同一天,伊藤井雄大佐會見了單獨關押在戰俘營中的十幾位將校級戰俘。

幾個月來,溫萊特將軍、帕克中將、金少將等十幾位高級軍官被關押在距戰俘營司令部很近的一間屋子裡。這裡離普通營區大約有一百多米,房子是一座堅固的磚木結構的倉庫,這裡的條件稍好於普通營區。屋內有竹篙搭成的通鋪,上面鋪了一層竹蓆。進門的地方用木板隔出一間廁所,將軍們所有的日常活動都在室內完成。連續數月他們沒有機會曬太陽,一張張瘦削的面孔看上去十分蒼白。

伊藤井雄大佐今天心情不錯,他的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這使得所有的將軍都意識到了有什麼重要事情要發生。

伊藤大佐在屋子中間踱了幾步,他對將軍們數月來嚴格遵守戰俘營紀律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重點表揚了溫萊特將軍,認爲溫萊特將軍是一位輸得起的將軍,在作戰俘的這段時間裡表現出極高的軍人素養和個人修養,非常本分,沒有任何異常的行爲和舉動。評價過後他說:“我們的裕仁天皇是一位懷有慈悲心腸的君主,他一直在關心着閣下們的現狀,比如健康和安全。就在前不久,爲了確保各位的安全,天皇下達詔書,諭示軍部把各位將軍轉移到最安全的地方。因此,軍部選擇了我們的大後方,中國奉天,那裡是東方的一塊聖土,你們將在那裡度過一段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我建議,各位將軍應該對天皇的深切關愛表示由衷的敬意。”

溫萊特將軍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肉麻加噁心讓溫萊特將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總算見識了婊子扮演良家婦女是多麼可笑和可憎。數月來,他們十幾位將軍每天只能吃到一頓午飯,飲水定量,不許說話,不許發出任何聲音。日本士兵幾乎每隔兩分鐘就要進來巡查,溫萊特將軍隨身攜帶的結婚戒指和金錶被搶走,將軍們在進入這間倉庫之前被強令脫光衣服接受水槍的噴射,人的尊嚴完全被剝奪。

好在由於與大營區的隔離,他們沒有被傳染上疾病,這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戰俘營的院子裡,小澤龍一也在向馬爾茲等人做着同樣的表演。他與伊藤大佐的區別是不用翻譯,他的美式英語確實非常標準,從而避免了戰俘們聽覺上的疲勞。

他剛剛清點了這些有技能的戰俘人數。人數不無巧合地與這一年的年份相同,1942人。小澤龍一意識到了這個數字的巧合,他覺得這個數字裡隱含了什麼,或許是一種暗示。但是他一下子想不清楚這個數字到底隱含了什麼暗示了什麼。戰爭使人心浮氣躁,他沒有足夠的耐心去想這些,於是操着流利的英語說:“我向你們,全體美軍戰俘表示祝賀,這是你們命運中的一次轉折。由於你們本身持有的技能,你們將得到一份工作。這份工作將使你們的生活更加富於意義。幾個小時後,你們將由馬尼拉港登船,經由臺灣的高雄轉道朝鮮的釜山,從釜山乘坐火車到達中國的奉天,那裡是你們的目的地,你們將在那裡的工廠得到一份工作。我本人希望你們能在新的環境裡努力工作,感謝戰爭,是戰爭給了你們這樣的機會,因此,你們有義務爲這場戰爭作一些應該做的事情,我祝你們旅途愉快。”

溫萊特將軍就是這時候和伊藤井雄大佐出現在戰俘們面前的。

近兩千名戰俘幾乎同時歡呼起來,他們大聲喊着將軍的名字,一些人不顧一切地擁上去和將軍擁抱,馬爾茲上校激動地流出了淚水。幾個月的分離,此刻見到溫萊特將軍他感到無比親切,就像見到了父親,因此,他的飽含真情的淚水中有着幾分孩子般的委屈。

溫萊特將軍剛剛接受了伊藤大佐佈置下來的任務。在這次前往中國奉天的轉移中,將軍將隨戰俘們同行。他的任務是控制戰俘們的情緒,把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故抑制在萌芽狀態,以保證此次轉移的安全與順利。

伊藤大佐站在隊伍前發表訓示,他說:“溫萊特將軍與你們同船而行是爲了你們的安全,同樣,你們也將對他的安全負責。旅途中,哪怕有一點小小的騷亂,你們的將軍都要受到嚴厲懲罰。我必須事先聲明,戰爭時期,物資嚴重不足,比如糧食和藥品,所以,你們要有足夠的準備,飢餓,疾病,我本人和日本皇軍概不對這些事情負責。”然後,伊藤大佐命溫萊特將軍講話,他對溫萊特將軍說:“對你的士兵們說些什麼吧。”

溫萊特將軍依舊是過去的氣度,他是一個不喜歡在公衆面前表現自己的人。這一點與麥克阿瑟將軍大相徑庭。後者在公衆的場合常常表現出超常的熱情和非凡的機智,幽默和詼諧是他的拿手好戲,而激越高昂的演說或講話更彰顯了他的人格魅力。

溫萊特將軍站在隊列前聲音低沉地說:“孩子們,一次新的遷徙正在等着我們。這將是一次漫長的旅行,我希望你們有足夠的耐心,要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到達我們將要去的地方。我估計,這次轉移將遇到一些我們意想不到的困難,但是我們要忍耐,要堅持,我重複我以前說過的話,要活下去,活下去纔有希望。現在,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是命運在主宰我們。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認真對待這次旅行吧,孩子們。”

將軍的講話過於簡短。但是所有聰明的人都能聽出將軍的暗示,這次轉移不是什麼旅行,不會有好的風光讓你欣賞,更不會有什麼令人值得愉快的事情一路相伴。

他們開始收拾行李其。其實哪還有行李可以收拾,馬爾茲的軍用挎包裡只有一本《聖經》和一個被日本士兵砸癟的飯盒,不過他撿到一本破爛不堪的日記本,他把這本日記上的灰塵摔打幹淨後裝進了自己的軍用挎包。

其他人的情況不比他好多少。像蓋瑞和比利這樣的年輕士兵,他們的軍用挎包早就遺失在行軍的路上了,身上所有的東西是口袋裡媽媽的一張照片和一隻軍用水壺。

等待出發的時間顯得有些漫長。他們聚在一起談論中國。中國的奉天在什麼地方他們根本不知道。沒有人去過中國,據說這次海上航行要持續一個多月。馬爾茲被認爲是見多識廣的,但他也只能說出中國是有色人種,黃皮膚黑眼睛,目前中國的廣大國土已經被日本人佔領。馬爾茲最後說:“關於中國,溫萊特將軍也許知道的更多。”

溫萊特將軍回到自己的住處後,另外十幾名將軍已經不見了,他們被提前送走了。溫萊特將軍收拾自己的東西,相比之下他是一個富有者,因爲不知哪位將軍爲他留下一條毛毯,這條深赫色的毛毯被裝在一個軍用旅行袋裡,他記得帕克將軍在他被伊藤大佐帶走之前說起過中國的奉天。帕克將軍去過中國的一些地方,他提醒溫萊特將軍中國的奉天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地方,溫萊特將軍因此明白了這條毛毯是帕克將軍留下的。但是帕克將軍和金少將等人去了什麼地方,溫萊特將軍一無所知。

溫萊特將軍最後裝進軍用旅行袋的是一面美國國旗。這面曾經懸掛在克雷吉多爾島美軍司令部門前的星條旗傷痕累累佈滿彈孔,旗子被飛掠的炮彈擦掉了一角,直到現在旗子上還散發着戰火與硝煙的味道。不管怎麼說,它象徵着美國,從投降的那一刻起,溫萊特將軍便把它帶在了身邊。現在,就要遠行了,這面殘破的國旗成了將軍最後的精神依託。

四個多小時後,溫萊特將軍和近兩千名戰俘便被裝上卡車運往馬尼拉港,在那裡,一艘破舊的日本貨輪鳥取丸停靠在碼頭上。戰爭期間,日本國內所有的貨輪和郵輪全部被徵用,這艘已經被徵用了很長時間的貨輪飽經了戰火的洗禮,船身鏽跡斑斑,主桅杆早就攔腰斷掉,一面太陽旗在折斷的桅杆上飄動,由於高度不夠,這面飄動的太陽旗顯得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