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從東京以西的宇品港乘博耐號郵輪到中國的旅順口,然後坐火車到達奉天,行程雖然二十多天,三浦菱子並沒有覺得有多麼漫長和遙遠。郵輪上是幾千名到滿洲國換防的士兵,他們都很年輕,有的還沒有從學校畢業就穿上了軍裝。一路上這些年輕的士兵情緒高昂,他們對中國的土地充滿了好奇,戰爭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誘惑,他們都非常渴望自己成爲一名勇敢的武士,在未來的戰場上建立功勳,爲自己的國家、家族和父母爭得榮譽。而中國東北的這塊土地,這個被稱爲滿洲國的地方,在他們的腦子裡,已經是日本帝國的一部分,國家疆域的擴大是一件讓人值得興奮的事情,東京有很多商人和工廠主已經在這片新的國土上大發其財,戰爭給整個日本帶來了數不清的機會,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啊。

在船舷邊,三浦菱子再次聽到士兵們高唱日本國歌《君之代》,他們在甲板上排成整齊的隊列,遙望遠天,引頸高歌。

同船前往的還有一些日本的貴族人士和平民,他們託了各種各樣的關係登上這條郵輪。在當時,能去中國的滿洲是一種身份和能力的證明。東京的報紙和電臺每天都在告訴人們來自滿洲國的消息和戰場的捷報,這使得很多人對中國充滿了嚮往。

能夠應徵入伍是三浦菱子事先沒有預料到的事情。這件事完全是父親三浦有山一手操辦的。按理說,像三浦菱子這樣外表柔弱的女孩與軍隊無緣。但是,能讓自己的孩子進入軍隊一直是父親三浦有山的一大夙願。

早在戰爭初期,父親就開始張羅要把兒子三浦光樹送入軍隊。那時候光樹剛剛高中畢業,他本人的願望是去法國繼續讀書。光樹的願望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他要求光樹首先成爲一名軍人,讀書的事以後再說。但是光樹在昭和十二年的冬天染上了傷寒,他沒有熬過那個冬天便死在銀座的醫院裡。

光樹死之前對父親說:“對不起了,我沒有能力實現您的心願了。”

哥哥的死對父親是一個致使打擊。在失去光樹的最初日子裡,父親崩潰了。父親的最大哀痛是家族內失去了改善地位和獲得榮譽的機會,光樹是他惟一的兒子。在光樹的墓前,父親大罵兒子是個混蛋,是一個不把他放在眼裡的逆子。早知道這樣,他會在光樹很小的時候就把他送進少年陸軍士官學校,早早地成爲一名軍人。

那個時候三浦菱子不能理解父親。她覺得父親是一個毫無人情味的傢伙,他在意的不是哥哥的死,而是哥哥沒能滿足他的私慾,父親太需要榮譽和社會地位的提高。

隨着年齡的增長,三浦菱子漸漸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在日本社會的傳統觀念裡,特別是在江戶時代,社會的身份等級制度十分森嚴,除少數公卿貴族外,人們被區分爲武士、百姓(農民)、町人(工商業者)三種身份,俗稱“士、農、工、商”。“士”指的是武士,在“士、農、工、商”的社會等級中位列第一。日本民族是個自古就喜歡尚武的民族,武士享有許多特權,擁有一般百姓、工商業者所不允許的稱姓和佩刀的權利。就是最低等級的武士,如果因歐鬥殺死了平民百姓,也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日本社會歷來講究身份,三浦家族幾代經商,而商人是最被人瞧不起的行業。雖然江戶時代以後舊有的等級觀念在人們眼裡有所淡漠,但在三浦菱子父親的腦子裡,家族中能有人進入軍隊仍是一件至高無尚的榮譽。他把榮譽的獲得完全寄託在兒子光樹身上,但是光樹死了,他的所有努力全部化爲泡影,所以他對兒子的死充滿仇恨。

事實上不光是三浦菱子的父親,幾乎所有的日本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兒子進入軍隊爲國家服務。這種現象在聖戰初期表現得最爲突出,三浦菱子清楚地記得,住在她家街對面的山田花美夫人,因爲自己的兒子身體有問題,在應徵入伍前的體檢中被清退,山田花美夫人羞憤得懸樑自盡,她的兒子也無臉見人,隨母親一起去了。

真是一個瘋狂的軍人時代啊。

機會說來就來了,三浦有山通過軍界的朋友打聽到日本軍部要招募二十名精通英語的年輕人到滿洲國的關東軍司令部服務,而且不分男女,條件合格應徵後就是中士。這消息真是一個天大的喜訊,三浦有山帶上兩匹質地純正的上等綢緞去那位軍界朋友家中拜訪,把自己的女兒作了認真的推薦,希望這位朋友能幫忙。

三浦菱子在美國俄勒岡大學讀過三年書,英語是不成問題的。這使得父親三浦有山多年的夙願夢想成真。從拜訪軍界的朋友到三浦菱子穿上軍裝,前後不過一星期的時間。

父親到宇品港爲女兒送行,那份激動和喜悅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父親說:“謝謝你了菱子,三浦家因你而獲得了莫大的榮譽。”

那一刻三浦菱子沉默無言。父親從年輕起就經營綢緞,一直沒有機會成爲一名軍人,現在,他是多麼滿足啊。

船上忽然亂了起來,有人大聲喊着什麼。一艘美國的漁雷快艇向博耐號郵輪發射了兩顆漁雷。搭船的日本平民和貴族男女們驚呼着在甲板上亂跑。三浦菱子也害怕地離開船舷朝自己的臥艙跑。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朝臥艙跑,如果漁雷擊中船身,無論跑到哪裡結果都是一樣的。

但是船上很快平靜下來,兩顆漁雷貼着船身滑了過去,是一場虛驚,但是讓人後怕極了。

行程的第22天,三浦菱子隨幾千名換防的日本官兵一起到達奉天。火車緩緩駛入奉天火車站的時候,三浦菱子頓生一種親切的感覺。車站的所有建築全部是日式風格,廣場上走動着的也大都是日本人,這使她覺得自己只是從日本的一座城市進入到另一座城市,一路的勞頓傾刻間無影無蹤。最讓她意料不到的是,在衆多接站的人羣中,她看見了鶴立難羣的加藤由美。加藤由美好象還停留在十八、九歲,還是那麼充滿朝氣和活力,而且多了幾分豐潤。讓人不解的是,這豐潤不但沒有加重歲月的痕跡,反而增加了她的少女風韻,可她已經二十六歲了。

三浦菱子在見到加藤由美的一刻流下了眼淚。這個貌美髮花目光晶瑩的年輕女子讓她想起了哥哥三浦光樹。她記得哥哥死的時候加藤由美不顧家人的反對到哥哥的墓前憑弔,流了那麼多眼淚,最後暈倒在哥哥墓前,醒來後仍是喊着哥哥的名字說:“光樹君,沒有了你,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雖然時過境遷,三浦菱子還能感覺到加藤由美當年對哥哥的那份感情。

加藤由美掏出手絹爲三浦菱子擦淚,笑着說:“真是傻丫頭,怎麼一見面就哭啊?你的事我已經找過我舅舅了。舅舅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去戰俘營作機要員,那個地方比較安靜,如果你不喜歡,可以在司令部找一個位置,不過我建議,還是戰俘營比較適合你。”

三浦菱子說:“謝謝你的關照,我做什麼都無所謂。”

加藤由美笑了起來:“你已經是軍人了,怎麼還一副羞答答的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