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幾縷白光透過艙板的縫隙射進艙內。溫萊特將軍擡起沉重的眼皮,藉着微弱的光線,他看清了艙內的情形。滿滿的一艙人,像貨物一樣堆滿了船艙。他們已經沒有了站立的力氣,一層一層地摞在一起,像收割後的麥子倒伏在農田裡。溫萊特將軍猛地清醒過來,他意識到那些被壓在最下面的人可能會窒息而亡。

身邊,馬爾茲上校緊緊閉着眼睛,事實上艙內的人都和馬爾茲一樣閉着眼睛,溫萊特將軍判斷不出他們是死了還是活着。他伸出軟弱無力的手搖動着馬爾茲:“馬爾茲,你醒醒,你肯定還活着。”

馬爾茲聽見了溫萊特將軍的聲音。但是這聲音顯得極其遙遠,像是來自天邊。他覺得自己在夢中,所有的感覺都是虛幻的。但是將軍的聲音越來越近,一下一下撞擊着馬爾茲的耳鼓,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慢慢適應了艙內的光線,將軍一張憂慮的臉便十分清晰地凸現在他眼前了。

溫萊特將軍把水壺裡的最後幾滴水倒進馬爾茲嘴裡說:“馬爾茲,你覺得怎麼樣?”

馬爾茲咧開嘴苦澀地一笑:“我知道我還活着。”

溫萊特將軍說:“你當然活着。我們受盡了屈辱和磨難爲了什麼,我們向敵人舉起白旗爲了什麼,就是爲了要讓大家活下去。可是眼下的情形太糟糕了,看看這些可憐的孩子,我相信他們中有很多人被壓死了。這樣下去不行,馬爾茲,你振作一下,把我扶起來,我們再去敲擊艙門,我要親自和這條船上的日本指揮官對話。現在,你必須站起來。”

但是意外的情況再一次發生了。幾個醒過來的年輕士兵已經爬到艙門口,他們用水壺拼命敲打着艙門,聲音嘶啞地喊叫着。然後,更多的人涌向艙門,喊聲潮水般衝擊着艙門,這些年輕的士兵像困獸一樣瞪大血紅的眼睛想衝出囚籠。

艙門外傳來了響動,是開鎖的聲音。很快,艙門打開了,一束強光傾瀉進來,新鮮的空氣一下子把昏昏欲睡的戰俘們激活了。他們爭相朝艙門外爬,全然沒看見艙門口幾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他們。然後,槍聲響了,有人倒了下去,但是其他人還在繼續往外爬,槍聲繼續着,更多的人從艙門口摔落下來。

馬爾茲把溫萊特將軍扶了起來,將軍大聲喊着:“離開艙門,快,退回來!”

將軍的喊聲未落,一顆手榴彈飛進艙內,隨着震耳的爆炸聲,一些人被炸得飛了起來,身體撞在艙頂上然後重重地摔下來。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人爬了出去。他們瘋了般衝向船舷然後跳進海里,船舷旁的日本士兵嘴角邊掛着不屑地微笑舉槍朝海里射擊,海水當即紅了一片。

付出了慘重的死亡代價後,艙內一片死寂。

溫萊特將軍的眼睛死死盯住艙門。大約幾分鐘後,將軍輕輕甩開馬爾茲攙扶他的手,朝艙門那邊移動。馬爾茲很快明白了將軍要幹什麼,他大聲喊道:“不,危險!”然後他緊緊拽住將軍的衣服,再次喊道:“他們會開槍打死你!”

溫萊特將軍回過身看着馬爾茲,他的神情是決然的,目光變得犀利,他對馬爾茲說:“放開我。”馬爾茲不得不鬆了手,他已經習慣聽從將軍的命令,但他緊緊跟在將軍身後。腳下根本沒有路,艙門附近堆滿了死亡戰俘的屍體,溫萊特將軍只能從這些屍體上爬過去。

在艙門口,溫萊特將軍把自己的軍帽戴好,然後伸出枯瘦的手。他彷彿覺得自己的手不夠結實,用力把手握成拳頭,然後猛地一下砸向艙門。

馬爾茲屏住呼吸緊張地盯着溫萊特將軍,他幾次想站在將軍前面替將軍做這件事,但是都被將軍犀利的目光制止了。

溫萊特將軍在一下一下敲擊着艙門,雖然艙門外沒有任何動靜,但是將軍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他的敲擊慢慢有了節奏。不知過了多久,將軍聽見艙門外有了腳步聲,於是他運足力氣喊道:“我是溫萊特,請打開艙門,我要見你們的指揮官!我是溫萊特將軍!”

艙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溫萊特將軍身上,他們和馬爾茲一樣緊張得不敢呼吸,唯恐弄出一點聲音。

馬爾茲甚至在想象着艙門打開後子彈射中溫萊特將軍,將軍高高的身影在他面前猝然倒下的情景,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替將軍擋住子彈。

艙門外確實有人在走動,站崗的日本士兵非常清楚地聽見了溫萊特將軍的喊聲。他們聽不懂英語,所以溫萊特將軍蒼老的聲音在他們聽來只是一種聲音,他們對此無動於衷,但是宣木純少佐的到來讓事情發生了變化。

宣木純少佐是這條船上的最高指揮官。事實上,和兩千名美國戰俘同船前往的還有四千名中國派遣軍,作爲增援部隊他們將趕赴中國的華北地區參加那裡的“肅正作戰”,主要敵人是八路軍和地方游擊隊。這是一支剛剛組織起來的隊伍,他們入伍的時間只有二十多天,在國內接受了短期軍事訓練後便匆匆出征到菲律賓戰場,他們到的晚一些,沒有趕上戰役最殘酷的階段。與以往那些新兵不同的是,他們的年齡偏大,有的已經四十多歲,多年以前曾經是軍人。在國內的時候,他們的身份是預備役軍人。到了1942年,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已經進入第五個年頭,而且戰爭在1941年底已經擴大到太平洋和東南亞地區。日本國民開始嚐到戰爭的真正滋味,因爲戰爭需要大批的兵員和高額的戰爭經費,這使得日本國民的生活水平急劇下降,戰爭初期的那種狂熱正在慢慢減退。

五年的侵華戰爭下來,日本的國力和人力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能拿得動槍的男人差不多全部上了前線,所以他們這些已經脫掉軍裝很久的人也被派上用場到前線應急。他們中的人大部分娶妻生子,身份也雜七雜八,有的是職員,有的自己開店鋪,有的在鄉下種田,有的是酒館老闆,有的是醫生。

這天早上在艙門口站崗的分別是兩名漁行老闆和兩名雜貨鋪老闆。他們對艙內的這些美國佬十分痛恨,戰爭太討厭了,他們要拋妻別子丟掉自己的生意去戰場上打仗,況且他們都不年輕了,不像那些年輕人,穿上軍裝高興得像得到了皇位一樣,真是愚蠢透了。

宣木純少佐是在聽說了一小時前發生的騷亂後匆匆趕到底艙門前的。他問一名叫河田的站崗士兵死了多少戰俘,河田回答不出準確數字,其他三個士兵也回答不出。宣木純少佐非常惱火,他是一個脾氣暴燥的軍官,一拳頭打在河田臉上,訓斥道:“這些美國戰俘要活着運到中國,如果讓他們死,就不必裝到船上了。”

宣木純少佐能聽懂一些英語,他在嚴厲訓斥了河田以後聽清了底艙內溫萊特將軍的喊聲。他當然知道溫萊特將軍的身份,在馬尼拉的時候,伊藤井雄大佐曾經向他特別交待,要讓溫萊特活着到達中國,因爲溫萊特將軍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人質,可能會在某一關鍵時刻發揮關鍵作用。宣木純少佐完全領會上司的意圖,他向伊藤井雄大佐當面保證了溫萊特將軍的安全。

宣木純少佐命河田打開艙門,同時命一個小隊的士兵站在甲板上以防意外事故的發生。此刻他心裡有些緊張,他不知道當自己面對溫萊特將軍的時候應該是一種怎樣的姿態。不管怎麼說,對方是美國陸軍中將,而他只是一名少佐,身份是懸殊的。

溫萊特將軍被馬爾茲扶着爬出底艙門的時候,宣木純少佐鬆了一口氣。從外形看來,溫萊特將軍不過是一個形容枯蒿美國老頭,他太虛弱了,已經到了弱不禁風的程度。

宣木純少佐的緊張一掃而光,他同時責備自己太沒有自信。溫萊特是什麼?此時此刻,他還是將軍嗎?不,他只是一名戰俘,戰俘是什麼,是一種沒有尊嚴沒有人格也沒有任何權利的動物。想到這裡,宣木純少佐忍不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