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待邵筠回寺, 方纔發現大部分財物被竊,登時心急如焚,忙不迭往了城中坊官報了案。正待向其餘家人交待莫將此事透露與應麟知曉, 以免添了應麟煩惱, 令其病勢加重。不料待回了寺, 發覺此事已被家人嚷得沸沸揚揚, 還欲尋了寺裡和尚問罪。如此鬧了一陣, 應麟又如何不曉,登時氣得嘔血,躺於榻上渾渾噩噩, 昏昏沉沉。
卻說出了此事,倒也着實牽動了應麟心事。應麟回顧自己一生, 幼時便因命途多舛, 飽嘗親人棄世之苦, 九年丁憂,娶妻科場一併延誤, 日後雖得入宦,步入朝堂,然歷經官場浮沉,已是心如死灰。之後半生飄零,看盡人世倥傯。一生雖好閱博覽, 然亦爲詩文耗盡心力, 雖贏得著作等身之名, 老來回望, 不過虛名一場。平生親緣寡淡, 膝下亦無子女承歡,惟欣慰之事便是得則謹相伴餘生, 收徒以傳道授業。不料到得油盡燈枯之時,卻仍是老來棄養,孤老臨終。
此番邵筠雖從旁寬慰,只道是自己身上尚有銀兩,盤費無需費心。然應麟自知己身時日無多,已生棄世之念,又如何聽勸?邵筠又道自己即刻去信與則謹,請則謹前來相陪。然應麟只道是則謹得信前來,此事必然瞞煦玉不過。煦玉本便已體虛身弱,強撐外任,若是煦玉知曉此事,按了煦玉意氣用事的性子,只怕是病上添病。遂亦是止了邵筠,令其勿要告知他人。邵筠如何忍心,遂便私下偷偷往了廣東寄信。應麟又命邵筠研墨,口授書信一封與則謹,交待後事,盡述相思之意。吩咐則謹聞知自己凶訊,亦無需替自己守喪,將煦玉之事了卻之後,便回羅浮山,與其師兄忘嗔相守。
隨後又令邵筠端來炭盆,將自己沿途所著詩文盡皆焚燬。邵筠見狀如何忍心,還欲相勸,然應麟執意命邵筠燒了。邵筠只得於應麟跟前佯裝着燒了些紙篇,私下裡將那大本的私藏着。之後應麟還待吩咐,只道是此番若有萬一,好歹已回了原籍,就此扶靈葬回祖墳,亦是便宜。回首自己一生,雖不求立功,更不求立德,好歹能夠立言。又吩咐曰待料理完後事,邵筠若能北上進京,請煦玉替自己做一篇人物傳,刻在那石碑上,立於墳前,此生便已再無遺憾。
正說着,不料窗外竟刮來一陣怪風,將窗櫺吹得呱啦呱啦直響,只見那案上燭臺被風幾近吹滅。待風去後,屋內重回亮光,卻見榻上應麟已是張口難言,面上嗔目結舌,掙扎了幾下,隨後便也一動不動,蹬腿去了。一旁衆家人見狀,皆大驚失色,邵筠更是伏在榻邊號啕大哭。那寺院裡的僧人聞罷動靜,紛紛趕來探視,見房主去了,方寬慰一回衆人,道是節哀順變,先行料理後事方是。其餘倒也罷了,惟有邵筠只是守着直哭。衆人見狀,又圍着勸慰一回,邵筠方漸漸止了。
卻說自上回那李發將財物盜走之後,邵筠身上所餘財物便已所剩無幾。兼了這幾日又需爲應麟請醫抓藥,並了寺廟的房錢柴米錢,哪裡還有多少銀子剩下,遂便是裝殮入棺之類,皆成了難事一樁。而那幹林府家人,見熙玉交與自己侍奉之人已逝,如今更是盤纏皆無,便是到了廣東,落入煦玉手中,亦恐煦玉怪罪,遂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此相偕着逃之夭夭。如今這處便惟剩了邵筠一人,身上更無使費。邵筠無法,只得將自己並了應麟的幾件大毛衣物往城中當了,換了些銀兩,亦惟能購置一具薄棺。將應麟按士人之禮冠帶裝殮了,此番亦只得暫且寄放於報恩寺中,待自己湊夠了扶靈回鄉的路費,方僱了人運回祖墳安葬。
然此番身上值錢之物皆已當盡,哪有餘錢僱了人夫。兼了江寧雖離應麟原籍不遠,然原籍哪裡還有人。邵筠尋不到人相助,走投無路,念及應麟這些年來亦是小有名氣,正是江南地區聞名的大儒。大抵尋了那熟悉士林、知曉應麟名聲的官吏相助,對方適或便能解囊相助亦未可知。念及於此,邵筠方抱着嘗試之心,就近前往江寧知府求助。
卻說近日裡江寧正逢朝廷派遣的巡按御史往了此地巡查暗訪,遂這江寧知府亦很是緊張。這一日又正值巡按御史按臨之日,江寧知府已絕早出城迎接巡按御史。此番衙門中惟有候補知府吳天錫,這吳天錫並非科舉出生,其候補職務乃是自家出錢捐的官。爲人膽小怕事,辦事惟知馬首是瞻。對民間所分的幾處地方學派更是毫不知曉。
此番邵筠前往求見,遞上應麟的名帖。那吳天錫雖不知應麟之名,然見是前科進士,便也同意面見邵筠。
邵筠進了後堂,於吳天錫跟前磕了頭。吳天錫見邵筠身着家人服飾,打扮亦斷非儒生,遂蹙眉問道:“你便是邵應麟?”
邵筠忙答:“小的並非邵應麟,小的是邵家家人。”
那吳天錫聞言問道:“你前來面見本官,所爲何事?”
邵筠方將應麟之事告知與那吳天錫,那吳天錫聞罷邵筠此來不過是欲求那銀子的,頓感不耐,只道是本官日理萬機,今日又正逢巡按老爺按臨,需他留在衙門中照應,如何有那閒工夫料理一死人的喪葬之事。正說着,便聞衙吏亟亟奔來告曰:“巡按老爺已到城門口。”那吳天錫聽罷哪還有心思理論邵筠,隨即便命了衙中的皁隸將邵筠叉出。
邵筠情急之下急道:“大人,我家老爺在世時正是前任兵部侍郎賈珠賈大人的業師。請大人看在同朝爲官的份上行行好!……”
那吳天錫乍聞此話,揮手令皁隸停下,頓了頓說道:“前任兵部侍郎賈珠?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處見過……”尋思一番,將手一拍,“是了,之前邸報有載,這賈家分明是獲罪之家,已被查抄,這賈侍郎更是左遷四川,這等人的業師,如何交得?”言畢,便也再不聞邵筠之言,無論邵筠如何分辯曰應麟亦爲現任內閣學士林煦玉並了副督御史侯孝華的業師,那吳天錫亦不理會,令皁隸將邵筠打出了衙門。邵筠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心下悔恨已極,不料賈府遭難,竟致使應麟亦遭人白眼,這世間人心,何以令人心寒至此?此番人既歿便連扶靈歸鄉亦是萬分艱難。
邵筠出了衙門,從古御街上往南門行去,一面自顧自想着心事,尋思還有甚法子可想。不提防間便忽地被人使力推搡一番,伴隨着一陣吆喝聲在道“巡按大人來了”、“閃開”、“迴避”。邵筠聞言,隨着被推搡在一處的行人一道往了那古御街上望去,只見從南門處行來一隊隊執事,行於前的正是巡按御史的大轎,其後跟着江寧知府的大轎。邵筠於人羣后目視着二人座轎從眼前行過,心下尚還暗忖曰那吳天錫乃是候補知府,不若過兩日去求見那正牌知府,以期該人能看在侯林二人面上,幫襯自己一回。
正想着,眼光不期然地掠過那爲首的座轎,窗戶敞着,正可從中望見轎中之人。那邵筠雖只是不經意間一瞥,然仍是一眼便識出,那御史座轎中之人,不正是侯孝華是誰!
邵筠見狀,宛如溺水之人驟見救命稻草一般,什麼皆是不顧了,使力推開跟前擠攘的人羣,一頭衝到轎前跪下叩頭急呼道:“二少爺,救命啊!”
一旁的衙差見狀,呵斥一聲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攔截巡按老爺的座轎!”說着已將邵筠扭跪在地,正待捆綁後押送大牢,便聽轎內傳來一聲輕聲喝止,嗓音不大,溫潤柔和,道句:“慢。”
邵筠聞言忙道:“二少爺,我是邵筠!”
轎中孝華聞言,忙命停轎,衙吏打起轎簾,身後騎馬跟隨的小子聽琴已下了馬,扶了孝華出轎,孝華見那地上之人正是邵筠,大感意外,忙開口問道:“你怎在此?先生何在?”
邵筠聽罷此問,隨即淌眼抹淚地答道:“老爺,老爺已歸天了!……”
孝華:“……!”
隨後一行人便入了江寧知府衙門中細細詢問,邵筠還欲跪下磕頭,孝華命其起身,在下處的椅上坐了,將這些時日應麟的諸事盡皆講述一回。邵筠便從應麟出京與孝華分別說起,卻說應麟之前對孝華道是自己將就此南下,直往廣東與煦玉匯合,遂孝華不知應麟何以此番又在金陵。邵筠便將自己如何勸說,奈何應麟不從,道是數十載未曾歸鄉探視,執意回籍之事說了。又道之前遊逛鐘山之時,如何跌了跤,中了風,請醫吃藥皆不見效,行囊又爲李發竊走,如今是身無分文,扶靈歸鄉的安葬使費亦無。
孝華聞言搖首直嘆,黯然神傷,只道是應麟乃一代名宿,一世大儒,學貫二酉,文名傳世,在京之時貴胄盡皆趨奉,何以晚景竟如此淒涼,當真世態炎涼,人心不古。隨後便命江寧知府發出檄文,通緝長隨李發。那江寧知府如何敢誤,忙不迭去了。而吳天錫更是跟隨其後駭得屁滾尿流,何曾想到這邵筠乃是與了巡按老爺一氣的。之後孝華又與邵筠一道前往南門外應麟停靈的報恩寺,此番孝華乘轎,令人替邵筠備了馬跟着,邵筠好不風光。
待入了寺廟,寺中僧人見巡按大人駕臨,住持忙不迭出迎。孝華只見應麟停靈之棺簡薄,且棺槨亦未密封,隨即命家人侯梅另外購置了上等杉木的棺槨,又另行購了枚徑寸明珠。待諸物預備妥當,又命人開了棺蓋,將應麟遺體移入另一口棺木之中,又將那明珠放入應麟口中。衆人只見應麟雖已仙去多時,然容貌卻是栩栩如生,與生前無甚兩樣。孝華命人就此焚香設祭,自己親自拈香祭拜了,吩咐待於此停夠時日,方扶靈回鄉,喪葬諸事,他自會着人安排。至於邵筠並了那充作廚子的使費,更是不在話下。
之後孝華又問應麟臨終之時可有留話,邵筠則答有三事,一是留書一封,待日後交與蘇公子;二是欲回祖墳安葬;三是欲林少爺代爲作傳一篇,刻於墳前石碑之上。隨後又將應麟焚詩文並自己私藏之事告知孝華。
孝華聞言頷首對曰:“此三事皆非難事,留書你隨後自行交與公子,其餘二事交與在下便是。除此之外,在下還欲替先生建一祠堂,供其衣冠牌位。先生素喜鐘山,不若便在鐘山之上尋一處地方,建這祠堂。在下留在此地之時,雖不及見這祠堂建好,然亦能將諸事籌措妥當。”
邵筠聽罷,感激不盡,跪下連連叩頭道謝。孝華見狀,親手將邵筠扶起,說道:“此番先生之事倒也多加仰賴你照料,需道謝之人反倒是我等。先生事了之後,你有何打算?”
邵筠則答:“老爺吩咐,不令我等守喪,亦令蘇公子回羅浮山。我待此間事了,便跟隨公子一道。”
孝華首肯,又向邵筠將應麟所遺詩文盡皆收了去,攜了回京,留作珍藏。此間事畢,孝華將應麟靈位交與邵筠看管,又留下兩名家人一併守於此處聽差,方纔回去府衙,與知府商議建祠之事,知府一口應下。而自孝華來過報恩寺後,江寧這處的達官顯宦聞罷,皆紛紛前往報恩寺祭拜應麟,有上祭的,有送祭儀的,有題輓聯的,有寫祭文的,絡繹不絕,將這報恩寺擠得門庭若市。與了應麟初喪之時的光景,是全然兩樣。而因那輯賊之事乃是孝華欽點的,知府並其下諸人此番手腳是麻利非常,不過幾日,那李發便被差役擒獲,從身上搜出那李發尚還欲用來行騙的應麟的拜帖,被盜竊的近千兩銀子並了零碎玉器珍玩,亦悉數收繳了回來,交還邵筠,遂邵筠如今的光景倒是很闊了。邵筠只道是待下葬事了,尚可就此投奔了則謹。
翌日,孝華便與邵筠一道,攜了家人,乘了輿轎前往鐘山。尋得一處有竹有梅的靈秀之地,知府又命工房之人規劃了地址,丈量了土地,即着人開工。孝華獨力捐出二千五百兩白銀,命侯梅督建。又親自作成那篇傳記,可謂是錦繡珠璣、博雅古奧,交與石匠刻了兩個碑,一塊立於祠堂之中,一塊送回原籍立於墳前。便是日後煦玉專程前來祠堂祭拜,將刻於祠堂內其餘士紳所作之祭文輓聯悼詞等盡皆嫌棄鄙夷遍了的,見罷孝華所作之傳,亦惟有歎服。
待於報恩寺中停靈至四十九日,邵筠方與僱來的人夫一道,將應麟靈柩運回祖籍安葬。彼時孝華已巡過江寧,往他省去了。一年過後,待煦玉北上回京之時,前來鐘山祭拜。因孝華已作傳記述生平,煦玉方作祭文,刻了石碑,亦塑於祠堂內。又另出了幾千兩,於祠堂周遭修建亭臺曲欄,一併擴充爲一處花園。自此,祭拜遊逛之人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