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九月初九, 北靜王府新出了一種賞菊之法。水溶命府中家人將自己新近購置的名菊擺成各式形態的盆景,檐下、廊上,曲檻之間, 皆是各色各式的秋菊。又命人於府中各處懸了紗燈, 待夜幕降臨, 於燈下賞菊, 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水溶自己玩賞一回, 又覺獨自一人,無甚趣味,方命丫鬟將王妃請來, 夫妻二人一道賞菊。
卻說水溶素喜邀來一干名士於府中集會飲宴,清談唱和, 倒也絕少獨自一人享樂抑或惟他夫妻二人, 何況是這般佳節, 府中更是不得清閒。遂像今日這般狀況,倒也少見。而王妃聞請, 倒也整裝收拾一回,隨後姍姍而來。
水溶見王妃到來,起身笑面相迎。王妃笑啓櫻脣,率先開口道:“王爺今日好興致,竟邀臣妾一道賞菊。”
水溶道:“重陽本爲登高懷親之日, 與王妃一道, 豈不正是應景?”
王妃道:“素昔這般時節, 府裡莫不是高朋滿座, 一道做了清談盛會, 何以今日王爺未曾邀了諸名士前來?若是如此,臣妾大抵尚能附庸風雅, 捎帶着一併請了諸少奶奶前來,也充個風雅詩會。可知咱京裡,有那些個閨閣才女,竟不亞於了男兒,諸如京師第一美人的侯二奶奶、林大才子的妹子孫少奶奶、嶽大狀元的夫人、衛公子的夫人並了南安郡主炎丫頭並她嫂子南安王妃,在閨閣中人之間,都是赫赫有名的。”
水溶聞言頷首道:“不錯,這些才女,便連本王亦曾耳聞。王妃此言甚是,如今看來,倒是本王誤了王妃之事。”
王妃笑曰:“王爺哪裡話,此番臣妾不過將心中之意稟告王爺,若是能得王爺首肯,臣妾便依意行之。擇日請了諸位奶奶姑娘前來王府做個風流雅會,日後臣妾也做成個‘靜王府花月紀事’,豈非雅事一樁?”
水溶聞言很是讚賞,然聞及王妃提起多年前的“靜王府花月紀事”,正是這九月九重陽之日的盛會,登時感慨萬千,頓生物是人非之感。憶起載於那本《花月紀事》中的七位王孫貴胄,如今卻皆已各奔天涯。遂嘆了口氣,說道:“實不相瞞,這般重陽,竟是少有,昔日諸友皆不在京城,遂本王便是欲請諸友集會,亦是無法。五王爺自點了封疆大吏,出任山西,至今未嘗回京;便連子卿這一從未外任之人,今年亦點了巡按御史,出京巡查;珣玉鴻儀這兄弟倆則一個南下任了學政,一個西進點了知縣;其餘欽思出京,永無歸日;文清病逝。當年《花月紀事》上的七人,去的去,出京的出京,便連南安王爺亦常駐海疆,未曾歸來,如今便惟剩本王尚在京裡,難免添了這許多寂寥之感……”
這話說得傷感,王妃一時之間亦不知如何寬慰,夫妻二人相顧無言。過了半晌,王妃方強笑勸慰道:“儘管如此,此重陽佳節,本爲親友歡聚之日,此番便是難以訪親伴友,尚有臣妾伴於王爺身畔。”
水溶聞言,回過神來,笑曰:“此言甚是,此良辰美景,亦不可盡負。本王專程請王妃前來,亦是爲一道燈下賞菊。”
言畢,夫妻二人立起身,一道逛園不提。
此番先說煦玉。卻說煦玉自京城帶病起身,一路南下,匆匆走了兩月,方纔到達廣州。兼了煦玉自小長於北地,對了南邊氣候水土難以適應,彼時還未上任,便已是大病。幸而羅浮山亦在廣東省內,則謹慮及煦玉身體,連夜趕往羅浮山沖虛觀,將師兄忘嗔請到廣州學署,替煦玉診治。卻說這世上還有誰較應麟,更爲通曉岐黃之術,此人自是忘嗔。忘嗔與則謹皆屬沖虛觀門下,沖虛觀自古便以煉丹製藥爲長,祖師葛洪曾纂《抱朴子》一部,內篇記錄其神仙吐納並符籙煉丹之術。傳至忘嗔一代,忘嗔習其符籙煉丹卜筮之術,深得其精髓。與了應麟的醫術藥理相較,可謂是同源異流。
此番煦玉自抵達廣州學署,便憂心當地科考諸事,尚欲強撐着按臨升堂。然挨不過則謹攜了忘嗔一道前來,從旁苦勸;執扇更是跪在地上磕頭不迭,懇請煦玉此番千萬以自個兒身子爲重,這等按臨的儀式之類,回回都有,當不必事事躬親。又道是煦玉若是未嘗將養妥當了,待到科考之時,只怕難以支撐。兼了賈珠自聞知煦玉待自己任職川省後亦是派了學差,登時心急如焚,遂每日皆寫一封信,專程令了剪紙當了送信之職,每回送去數十封,騎馬往來四川廣東兩地,途中馬亦不知跑死多少。遂此番煦玉自是時常收到賈珠來信,只如賈珠伴於身側,親自敦促一般。遂煦玉只得從了衆人之意,於學署中閉門將養了半月。
期間忘嗔以祖師爺所傳餌丹砂法,丹砂和着苦酒三升並了淳漆二升,以微火煎熬,制了丸藥,此藥能治癒百病,強筋健骨,令煦玉照方服用,連着服了半月。此番倒將煦玉的一口氣吊着,未曾就此衰弱下去。兼了賈珠寫信敦促,惟令煦玉保重自己,以待來日二人回京重逢,遂煦玉自是不敢怠慢了。此番他二人雖兩廂分離,然煦玉將賈珠離京之時所題寫的撰扇攜了在身,其上是託了孝華,於“Love Forever”之後,親筆譯了四字——吾愛永恆。煦玉雖盡嘗分離之苦,愁腸百結,好歹有了賈珠這一筆墨剖白其心,方強撐着聊以度日,捱過了身在廣東之日,得以歸京。
此番煦玉如何於廣東一省兢兢業業料理任內諸事,自是不消贅述。只說彼時應麟於江寧重病在榻,邵筠遂寄了急信南下求助,因周遭可使喚的家人長隨之類走的走、逃的逃,邵筠亦不可離了。只得出了銀子,託了驛站官吏,將信送往廣州學署。不料那官吏正惹上一起糾紛,被臨時蠲了職位,他的信件亦只得一併交與接手之人。這般交接一回,便將邵筠這封私信遺落了。遂邵筠等了這一兩月,不見回信,亦不見一個半個人來。往了驛站詢問,方知驛官換了人,詢問自己的信件,總說是遞了的,邵筠見狀,亦是無法。
之後應麟仙逝,幸虧遇着孝華,方將喪葬諸事幫襯着料理妥當,又責令江寧知府,將那李發緝捕,財產追回。此番待停靈妥當,孝華方於江寧送出應麟的訃聞。煦玉賈珠先後收到,此番惟知應麟病歿並孝華於鐘山之上修建祠堂之事,其餘波折磨蠍則一概不知。孝華信中倒令他二人安心,只道是江寧一切有他料理。則謹聞知,當即辭別煦玉,北上趕往江寧,尋到邵筠。邵筠將應麟財物並留下之信交與則謹,道是應麟不令則謹守喪,待將自己下葬後,方回羅浮山。則謹不從,同邵筠一道於報恩寺中守靈。
此番則謹於報恩寺中守靈之時,某一日,入夜睡下。睡至半夜,方入了夢。夢中只見自己隻身前往極東的海域,海域之上懸着一座空城,名蓬萊國。國中四季如春、繁花似錦。則謹於城中獨自行了許久,待行至全城最高處,方見那大殿中央立着一青年,長身而立,風度超然,正是年輕之時的應麟。見則謹到來,方對則謹笑曰:“謹兒,你來了。”
則謹見狀大喜,忙不迭上前招呼,詢問應麟如何在此。原來應麟正是東方氐宿所化,此番下界乃是爲渡劫。氐宿命途多舛、親緣寡淡,遂他此世命中註定諸多磨難。如今終是渡此劫數,飛昇成仙。則謹聞言,雖不明緣故,仍是滿心歡喜。之後應麟吩咐,他於此處等候則謹歸來,待則謹壽終正寢,自會飛昇來到這極東的蓬萊國,他二人自此長相廝守。
待從蓬萊國出來,則謹只見眼前一片白光,勉力睜眼,方知原是大夢一場。然夢中既知應麟昇仙,心下方有欣慰之感,只道是應麟嚐盡人世滄桑,最終得此歸宿,便也不枉此生了。
待停靈四十九日,則謹方與邵筠一道,扶靈迴應麟故鄉,往祖墳裡下了葬。隨後則謹亦不回羅浮山,便與邵筠一道,於應麟祖宅的老屋中住下,守了三載的喪。三載之後,收到忘嗔來信,催促了幾回,方一道起身回了沖虛觀。此乃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