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珠於邛州任內尚不滿三載之際, 便忽地接到敕令回京的諭旨。
原來五皇子自授命山西巡撫之後,可知山西省不設總督,巡撫最大, 五皇子於此經營數載, 已漸有成色。北方之境, 遊民部落居多, 除卻阿速之外, 尚有其餘部落,皆不服中央管束。各部落爲了己方生存,皆從各部南下剽掠中原, 無一刻消停。五皇子雖任滿三年,然因北境戰事未停, 五皇子便也連任巡撫之職, 未曾回京述職。而彼時景治帝惟令五皇子領軍兩萬出征, 哪裡能夠?遂五皇子便以胡騎彪悍、兵力不足爲由,向景治帝請示, 願自行籌措銀兩招兵買馬。又趁機威脅,只道是京城正位於山西左近,若是山西不平,則京師將無寧日。如今景治帝正爲朝中諸事頭疼不已,唯恐再添北境胡虜之亂, 只得准奏。
自此, 五皇子便暗中經營, 招募兵馬。花去數載的工夫, 王師已逾十萬人馬。期間景治帝亦曾多次下令五皇子, 將募兵分散到北境各地,以免聚衆謀反。然因北境戰事不斷, 遂分散的募兵亦是時常集結迎戰。面上觀來,募兵雖散,實則形散而神聚。
彼時朝中又出一事。新上任的戶部尚書宛立俊爲從前太子府長史,近日被景治帝破格提拔爲吏部大堂,卻爲言官彈劾曰“任上虧空、貪墨受賄”。而此番五皇子麾下募兵惟以五皇子馬首是瞻,兼了五皇子多年籌劃,如今是兵精糧足。遂五皇子便以宛立俊事件爲藉口,自擒大旗,以“清君側”爲那口號,率軍自南向北挺進,從平陽府向東攻取順德府,再自南向北依次攻下正定府、保定府,直取順天。景治帝匆忙調派兵馬抵擋,不料軍中多是從前五皇子勢力,反水的將領不少。萬般無奈之下,景治帝是萬人皆信之不過,惟迫使老將出馬,命卓有軍功的忠順親王領兵出戰,於保定府與五皇子交戰。
卻說匆匆走馬上任之時,那忠順王便已知曉此番怕是有去無回。又念及此番征戰,竟是他稌家的“家務事”,兄弟鬩牆之爭,便是說道出去,亦是多有不堪。遂請求往了宮中祖宗牌位前祭拜,哭訴一回,方纔披掛去了。
兩軍交戰,忠順親王騎於馬上,對陣前五皇子顫顫巍巍地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道是:“……兄弟反目,於情於禮皆不相合,即便苟得大寶之位,亦難逃天下之人討伐,麟兒何必偏生走至這般地步?……”
不料五皇子聞言,不過冷笑一聲,亦不接忠順王這話,惟道句:“皇叔誤會了,此番並非是兄弟反目,乃是爲清君側而來。那宛立俊仰仗皇兄縱寵,有恃無恐,亂我朝綱,本王領兵前來,惟欲討伐宛立俊,皇叔自可就此回報與皇兄。”
忠順王聞言,哪裡肯信,自知勸和已是不能,只得長嘆一回,兩軍開戰。
期間忠順王身側的副官身手過人,亂軍之中,尚能百步穿楊,一箭向五皇子射來。幸而五皇子警覺機敏,揮劍擋下。隨後五皇子示意稌永遞來震天弓,親手張弓如滿月,對準忠順王,此番三箭齊發,一支箭正中忠順王面部,一支箭正中忠順王身側副官喉部,射了個對穿。首帥中箭,忠順一派登時大亂,五皇子隨即下令己方猛攻。忠順之人潰不成軍,丟盔棄甲、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隨後忠順王只得率軍退回保定城中,閉門自守。
此番忠順王被五皇子射中面部,元氣大傷,亦不敢再行領兵出城與五皇子硬拼。心下直恨得牙癢癢,心下只道是老五乃本朝第一高手之事無人不知,兼有武曲庇佑,這般隔着戰場放他冷箭亦射不中他,反倒着了他的道。忠順王一面召來軍醫替自己診治,一面暗忖此番不可就此出城,需從長計議。隨後又長嘆曰自己如今當真是上了年紀,精力、身手與了二十年前,自己馬上征戰那陣子,可謂是相去萬里。彼時老五尚且年幼,不過十一二歲,便可持劍與正當壯年的自己比試過招。如今時過境遷,戰場相逢,卻是敵我之分,你死我活了。彼時何曾料想到今日。
一面於心底感嘆一回,一面思忖之後卻是如何是好,這般死守在保定城中,自己所得之令,乃是將五皇子擊斃於京城之外。若是一味閃躲,令老五就此饒過保定城而北上進攻京城,便也功虧一簣。
不料此番正令軍醫治傷,卻忽聞衛兵急匆匆奔進大堂,報曰:“王爺不好了,五王爺的人馬攻入城中了!”
忠順王乍聞此言,大驚失色,將那敷藥的軍醫順手一推,立起身來說道:“各城門俱是緊閉的,老五如何進來?”
那衛兵道:“似是有人從城內開了城門!”
忠順王:“……!”
卻說五皇子此次北上進攻,所有路線並途徑的城鎮皆安插有內應,俱是部署籌劃了多時,可謂準備萬全。此番待忠順王領兵退入保定城中,五皇子方命人從城外放出信號,通知城內的內應,裝成守城士兵的模樣,潛進城門機關處,殺死城門處的守軍,大開城門,放了城外五皇子之軍進入。
此番五皇子領兵驟然殺入,將忠順王殺了個措手不及,領着一干親衛,開了北門,令人在南門處掩護,方纔從北門逃出城外。誰知對了這等伎倆五皇子早已是司空見慣,令手下之將饒至北門外埋伏,沿途設置絆馬索,又埋伏了弓箭手。可憐忠順王領人千辛萬苦殺出城來,將將一出城,便中了埋伏,又爲流矢射中,倒成了個“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當夜激戰,五皇子已拿下保定城。自此,五皇子勢如破竹,沿途守軍聞風喪膽。不過十日,便攻破京城。景治帝聞知,尚欲放火自焚,不料五皇子已率軍攻入,未及火勢蔓延,便着人撲滅。此番跌坐在地的景治帝只見五皇子緩緩步至跟前,手持一柄燧發槍,正是出京之時賈珠所贈,槍口正指着景治帝。
只聽五皇子說道:“皇兄,見罷此物,想必今日之局,你亦是不難預料。”
景治帝:“……”
五皇子又道:“彼時臣弟依皇兄之命出任山西巡撫,期間臣弟嘗以劍兩度擊殺刺客,以此槍擊斃兩名刺客。緣何如此,皇兄自不會不曉,他們皆是奉皇兄之命前來取弟性命。待臣弟第二次以槍擊斃刺客之時,弟決定將第三發子彈留於皇兄,作爲皇兄歸宿。此槍爲那人所贈,本用以自衛之故。如今,亦算物盡其用了。”話音剛落,伴隨着扳機聲起,彈頭始發,正中景治帝前額。
一月之後,五皇子即位,改年號景元。彼時賈珠於川省任內方逾二載,便接到回京詔書,被景元帝擢爲兵部尚書。
卻說自賈珠聞知煦玉凶訊伊始,只道是煦玉外任他省,殫精竭慮,如今竟得了個客死異鄉之局,真乃天道不公。如今亦是心如死灰,除卻公務在身之時着了官服,其餘時日皆着素服,整日食齋啖素。心下暗笑自嘲曰到底寡婦守喪二十七個月亦可改嫁從了他人,自己若是一直如此,過個二三十年,大抵便可得了貞節牌坊了。
而此前日日盼着三載之期過去,自己可得歸京述職,藉以與煦玉團聚。不料任期未過,便聞知煦玉凶訊,自此便死了回京之心,再無念想,整日裡宛若行屍走肉一般。總歸了是自己獨自一人,在何處過不是過。大抵就此老死在這大邑縣中,做那閒雲野鶴,適或自在些許。之前亦曾聞說京師情勢風雲變幻,如今堂上已是變了天,對外宣稱景治帝於大殿中自焚,五皇子即了位。賈珠聞罷此信,彼時亦尚未將之與己身命運聯繫起來,仍日日進了縣衙升堂,安心做自己的七品知縣。正值此時,聖旨方至。
聞知自己擢升兵部大堂,賈珠是無驚無喜,心如止水。暗忖曰若是換作五年之前,現狀只怕便是全然兩樣了。大抵自家便也不會遭逢查抄回籍之災,自己亦能於京師同煦玉相守。只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而其間唯一令賈珠詫異之事便是此番接替自己縣令之職那人卻是從前的吏部大堂,三皇子稌澤。想來景治帝在位之時,這三皇子正得勢,好不風光。如今景治帝薨歿,這三皇子堂堂吏部尚書,竟爲他皇弟發配來川省做了知縣,當真是天道輪迴,泰極否來。
礙於此乃聖上之令,賈珠只得奉命歸京。此番賈珠是除卻身側跟着的家人隨從,其餘皆是兩手空空而來,復又兩手空空而去。隻身側諸人見賈珠此番高升榮歸,無人不喜無人不樂。惟賈珠一心尋思着尋了理由,卸任求去。
此番賈珠攜了衆家人慢慢悠悠北上,一路倒也遊山玩水,去了許多地方。之前亦曾收到孝華來信,道是自己於江寧鐘山之上,建了應麟的牌坊祠堂,遂此番賈珠便趁歸京之際,往了鐘山祭拜一回。隨後方乘船,沿運河北上回京。
剛到京城,便從賈芸口中得知賈政病逝之事,心下得了主意,只道是此番正可借了丁憂之故,解職回籍。
之後進宮面聖,景元帝屏退衆侍,單獨於御書房召見賈珠。此番賈珠不過遠遠立於門邊,未曾步至御座跟前,方跪下行禮道:“臣敬賀陛下,終登大寶之位,可謂是天遂人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番景元帝亦是與賈珠多年未見,聞罷此言,不禁龍顏大悅,隨即道句:“免禮,平身。”
賈珠聞言,道句“謝陛下”,方立起身來。此番首次擡頭打量與自己隔了個距離的景元帝,一襲龍袍,持重若金;長身玉立,光華耀目。心下嘆道自己見過稌家三任皇帝,大抵眼前這位便是稌家最襯龍袍之人。然饒是如此,他自謂那身着金盔金甲,腰掣龍泉、臂攬雕弓的□□第一高手,仍是最令人目之難忘。
景元帝率先開口說道:“今日之局,你功勞亦是不小。朕已下令將城中榮寧二府撤去封條,歸還你族,你族先祖爵位亦一併復原如舊,兩房族人可入京居住。如今子卿已入職吏部,欽思回京,得了散秩大臣之職。若珣玉尚在,當襲了孫尚書之位。奈何此人向來性子不佳,不免夭壽之患,如今果真如此……只現下兵部大堂虛位以待,亦朕昔年之職,你亦實至名歸。”
賈珠聞言,面上並無一絲喜色,惟垂首對曰:“微臣多謝陛下隆恩,只微臣已上報吏部,微臣之父病逝,未及提前告知陛下,乃臣之過。懇請陛下準臣南下奔喪,以全孝道。”
景元帝聽罷蹙眉思忖一回,仍是頷首道:“自是如此,只不過……”說着又令道,“你且擡首。”
賈珠聞言只得依言擡頭,景元帝伸手一把挑起賈珠下頜,細細打量一回賈珠神色,說道:“看來珣玉之事對你打擊不小,你這模樣,與了數年前,朕責你之時極像……卻又不像……似是已生無可戀……”
賈珠不動聲色地將下頜挪開,仍是垂首道句:“陛下恕罪。微臣此來,欲請求陛下允臣告病求去。陛下知臣向來胸無大志,惟知安分從時。如今微臣宛若行屍走肉,陛下交與重任,只怕微臣難以達成陛下期待,有愧聖恩。”
景元帝聽罷此話登時有了怒氣:“你!朕此番可不欲聽你此言!”
賈珠隨即跪下說道:“此乃微臣肺腑之言,冒犯陛下之處,還望陛下恕罪。若陛下念微臣昔日之功,還請陛下開恩,準臣之請。”
景元帝聞言斥道:“珣玉病歿,便令你成了這般?!”
賈珠對曰,嘴角竟掠出一抹淡笑,將那神情襯得分外荒涼:“進京之前,若說微臣尚有放心不下之事,便是心繫陛下北上安危,恐陛下遭甚不測。彼時陛下離京,微臣以爲此生再難見陛下一面,不料此番臣得命歸來,實屬萬幸。如今觀來,陛下龍體安泰,萬事無憂,微臣心事已了,如今當是心無所念,正是求去之時。”
景元帝聞罷這話,倒也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賈珠又道:“彼時微臣之府爲先皇查抄,先皇亦曾將陛下所賜鴛鴦劍歸還微臣,想必先皇亦曉此乃陛下恩賜。陛下所賜鴛鴦劍本爲一對雙劍,陛下賜予微臣雌劍,自是喻示微臣乃陛下左膀右臂,此意微臣片刻不敢稍加遺忘……”
景元帝聞言頷首對曰:“不錯,你既知此意,此番便斷無自請求去之理。”
賈珠不答此言,自顧自接着道:“於臣而言,臣最難忘之時正是於鐘山之上,與陛下患難與共之時。若日後再逢那緊要之時,陛下需臣效力,若臣尚有命在,臣不拘身處何地,定當千里以赴……然微臣當真不欲再有那等時刻,微臣祈願陛下永無需臣相助之時,如此則意味着我朝海晏河清、帝業永昌。”
言已至此,景元帝知曉不可強求,只得准奏,允賈珠告病南歸。賈珠聞罷,方叩頭謝恩。隨後正待躬身退下,不料卻忽聞頭上傳來一句輕聲呼喚,在道:“儀兒。”
聞罷此話,賈珠身形微顫,硬生生止住後退的腳步,心下感慨萬千。頓了頓,惟待景元帝開口,不料此番垂首捱了半晌,卻不聞景元帝再度開口,賈珠方勉力開口說道:“賈珠今後……大抵再難伴君身側……陛下……萬事保重……”
聲未歇,淚先落。滴在御書房的地面,一滴一滴,彷彿滴在景元帝心上……
從宮中出來,賈珠往吏部辦了手續,順道見了一回孝華。彼時恰逢欽思亦在吏部,三人說笑,期間賈珠強裝笑靨,倒令其餘二人勸慰之言難以開口。孝華知曉賈珠求去之意,雖未多言,仍是長嘆一回。此時的欽思當真是人居高位、意氣風發,賈珠連喚了幾聲“譚大人”,將個欽思樂得心花怒放。賈珠隨後方打趣一句道:“譚大人當真乃陛下嬖臣,陛下未嫌譚大人形象不雅,有損國威,封大人爲二品大員,當真是皇恩浩蕩了~”
欽思聞言,嘆了回氣,對曰:“哎弟何嘗不知面上之傷不雅,然好歹陛下尚未介意,道是此乃武人榮耀,弟又待如何~”說罷尚且佯裝出無奈之狀。
賈珠聽罷笑道:“真真因了譚兄那張嘴,陛下方賞你散秩大臣罷。”
此話一出,三人方大笑一回。
又說了一陣閒話,待出了衙門,三人往匯星樓聚了一回。
吃罷飯,賈珠方別了孝華欽思,又往了幾處親戚家拜訪探望一番。三日後,賈珠出京南下,回籍奔喪。
另一邊,樑思問從賈芸處打聽到賈氏族人原籍所在,雖欲前往尋覓一回賈珠,然正逢手邊有了別事,一耽擱之下,便又去了二三年。待他終於事了,趕往金陵之時,只見賈氏原籍經過多年經營,已是頗爲可觀。然樑思問卻未能見到賈珠之面,聞賈家之人告知,賈珠待三載丁憂過後,便辭了衆親,獨自領着兩名家人,外出遠遊。
樑思問聞知,只得悻悻而歸。過段時日,便會前往賈氏原籍一探,卻因與賈珠之間,總缺了緣分,遂始終不曾遇上。有道是:
“月有圓與缺,人有離和散。
天道輪迴轉,離合總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