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卻說待賈珠離京三日後,煦玉方從昏迷之中醒轉,那伺候在旁的丫鬟們見了, 忙不迭四處喚了熙玉、應麟等前來探視。煦玉素昔習慣自己病時賈珠從旁照料, 此番睜眼醒來, 將將恢復些許意識, 便不自覺地一疊聲呼喚賈珠。周遭圍着探視的熙玉應麟等人聞見, 皆心下黯然,不知如何開口向煦玉解釋,可知賈珠早已離去多日, 此番往了何處尋了賈珠前來。
煦玉是上奏之日發病昏厥,惟知探春遠嫁之事有了轉圜的餘地, 之後的諸事並了景治帝對賈氏諸人的處置皆一概不知。此番喚了賈珠幾聲, 卻不得迴應, 又見身側衆人支吾不言,心下頓生不祥之感。忙不迭開口詢問道:“珠兒何在?我依稀聞見他喚我名姓, 我欲答話,卻口不得言……”
終於一旁應麟開口答道:“珠兒已於三日前出京外任。”
煦玉聞言大驚:“此乃何故?先生此言何意?”
應麟方將煦玉發病之後諸事悉數告知,道是賈府諸人雖未大懲,然小罰難免,闔府遣發回籍, 賈珠外任苦缺知縣, 只怕三年之內不得歸來。煦玉聞罷此言, 登時氣極攻心, 一口血從口中嘔出。周遭諸人見狀驚得手足無措, 只道是煦玉方纔恢復意識,如何經得住這般刺激, 應麟忙坐於榻前替煦玉順那胸口,又一面吩咐家人熬了凝神靜氣的藥來。
此番本在門邊侍立的則謹見狀靈機一動,將賈珠留下的撰扇拿出對煦玉寬慰道:“他臨走之時曾來府裡探視你,陪坐許久,只欲待你醒轉。你瞧,此物正是他留下的。”說着將手中撰扇撐開,“這上面還寫了些洋碼子,我們亦是瞧不明白,惟有他認識的……”
榻上煦玉聞言,方緩緩轉頭,伸手接過撰扇,細細瞧了半晌,雖不知那扇上兩個詞代表何意,確是出自賈珠手筆無疑。然念及此並非自己熟知之領域,需仰賴孝華之力得知,便也心生不快。隨後開口道句“翌日邀子卿前來一視”,便聞應麟道:“據聞華兒亦是臥牀養痾,亦不知其好轉與否。”
聽罷這話,煦玉方不再做聲,兀自凝視着那柄白絹撰扇不言不語。衆人見狀,只得勸曰千萬保重,以待日後與賈珠重逢之日。煦玉聞言,不過道句“這是自然”。饒是如此,之後數日,煦玉雖再未出現昏睡不醒之狀,然較了從前,卻是沉默凝神的時日愈多,時常精力不濟,體質愈發羸弱欠佳。
不料自煦玉醒轉不過數日,便有一不速之客以探病之名意外來訪,此人正是吏部尚書信親王稌澤。煦玉聞罷,只得命丫鬟伺候穿衣梳洗一回,命了執扇詠賦兩個攙扶着,前往外間承蔭堂面見招待一番。
此番即便面對三皇子,煦玉仍是不卑不亢,淡淡道句“帶病之身,難全禮數,此番失禮之處,還望王爺見諒”。
三皇子聞言,倒也擺手示意無妨,隨即趾高氣昂地道曰自己乃是奉皇上之命前來探望林閣學:“……皇上聞知林大人昏倒於大殿之上,很是憂心,特命臣弟前來探視,皇上希欲林大人早日康復。近日兩廣總督上書告急,道是該地科場弊病頻現,懇請聖上另派高明學道出任廣東。皇上深知大人之才,只道是惟大人能解皇上之憂,然念及大人尊體染恙,聖上體恤臣下,遂亦惟有耐心以待大人痊癒方是……”
此番煦玉聞言,如何不曉其言下深意。雖然面上說得是一派恭敬,似是包含體恤之情,然言語之中不乏威逼之意,聞說自己恢復神志,隨即遣了三皇子前來暗示逼迫,令自己出任廣東學政。想必乃是因了自己之前爲賈氏一族上書求情之事,令聖上一舉剿滅賈氏勢力之心未能如願,遂心下氣惱,只得出此計策,發泄一回心下惡氣。
儘管如此,出任學政到底是造福天下士子之舉,煦玉倒也樂得接下。隨即對三皇子說道:“爲人臣者,自當爲聖上分憂。王爺既爲吏部大堂,臣便當面向王爺銷假,請王爺轉告聖上,臣即刻準備出任廣東之事,待上報禮部,臣即出發。”
三皇子見狀,心下冷笑一聲,亦是甚爲滿意,面上裝成一派和顏悅色之態,頷首道:“有林大人這等爲人臣者,我朝幸甚。既如此,本王這便前往回稟聖上。”
言畢亦不多坐,隨即起身,告辭而去。煦玉亦不虛留,不過送至大堂門口,方令熙玉代自己將三皇子送至府門乘轎。
卻說此番林府衆人聞知煦玉答應出使學差之事,皆責煦玉輕率,只道是如此沉痾,未嘗大愈,此番尚且體弱身虛,向吏部請示延遲病假乃是正當之說,斷無就此迫使官員出京之理。煦玉聞言不過淡笑對曰:“此番不過是我求情之舉有違聖心,爲聖上遷怒一回罷了。若是就此告病推卻,恐聖心愈加不滿,留待京中,又將藉機生出別事。總歸了珠兒亦不在身畔,不若就此外任出京,適或反倒安全。”
應麟等聞罷此言,雖覺在理,然念及煦玉帶病之身,就此外任,只怕是凶多吉少,遂長嘆一回說道:“彼時爲師尚且於珠兒跟前應下,定要於京中好生照料顧看你,然你就此出京,若是有個甚三長兩短的,令爲師如何是好?……”
煦玉反倒寬慰應麟道:“學生此時出任,鄉試已過一載有餘,未待三載便可歸京,較了尋常學道,豈非更爲便利?何況若是科場不平,則學子不平;學子不平,則仕宦不平矣。學生此舉,乃是造福衆生……”
言盡於此,應麟亦是再難勸說,尋思片晌,方道:“此番便令謹兒同你一道南下,謹兒自小在羅浮山長大,對了廣東自是熟稔,正可就近保護顧看你……”
一旁則謹聞言對曰:“我跟隨玉兒前往廣東並無不妥,然留你一人在此,當如何是好?”
未及應麟回答,便聞見家人報曰孝華來訪。煦玉忙命快請,令家人將孝華直接迎入內書房中。卻說孝華此番前來,正是因了聞說煦玉病重之故,待自己痊癒,方忙不迭趕來探望。見應麟則謹亦在林府,便又拜見他二人。
此番應麟將煦玉將出任廣東學政之事告知與孝華,孝華聞言蹙眉對曰:“此事當是推託的好,然珣玉既已應下,此番亦是多說無益,惟有賢弟多加保重方是。”
煦玉則從旁說道:“此番無需多慮,方纔公子已是首肯,欲隨我一道南下,如此便也萬事無憂。只若公子亦離,留待先生一人,我卻是放心不下……”
孝華聞言,隨即打斷煦玉之言道:“此事無礙,交與愚兄便是。”隨後便轉向應麟說道:“想來先生亦有多年未曾入住修國公府,此番珣玉不在府裡,不若便移駕入住學生府裡,亦便於學生就近侍奉,以全尊師之禮。”
未及應麟回答,煦玉便率先說道:“如此亦可。我與公子不在京中,熙兒又需留館當值,恐先生獨居,稍嫌寂寥。若與子卿一道,正可唱和相伴。”
應麟聽罷,雖並未有此打算,然耐不住身畔二位愛徒之言,只得就此應下移居修國公府之請。
此事約定,幾人又說了些閒話,見此番煦玉已從昏厥之中好轉,孝華方告辭而去。
三日後,煦玉便匆匆出京外任。期間林府諸人如何籌備,出京之時親友如何送行,自是不消細述。只說出京當日,煦玉裹緊周身棉服,將身子蜷於車中之時,意識尚且不清不楚、昏昏沉沉。自賈府出事之後,煦玉爲賈府連番奔走,更於大殿之外淋了冷雨,自此元氣大傷。事後費盡力氣醒轉,只道是若能“渡此大劫”,想必定能換來與賈珠相守。未料天不遂人願,轉眼便令賈氏被抄,賈珠左遷,臨去之時,便連親口道別亦未兌現。煦玉只覺如黃粱一夢,人生竟了無生趣。此番外任學道,煦玉亦懷勘破之念,只道是賈珠既已離京,他獨自留待京師,亦是毫無意義,不若就此出京,任命浮沉罷了。
而另一邊,待煦玉與則謹一道出京,應麟亦隨即移居修國公府。他本與修國公府諸人不甚熟稔,兼了這些年來皆不曾與除卻國公爺並了孝華之外的侯家諸人打交道,遂府中諸人於應麟而言,不過皆爲點頭之交。期間應麟雖得孝華相伴,然心下仍是不甚自在。不料未過多久,孝華又爲朝廷派了巡按御史,出京南巡。孝華本請應麟居於自家府中委屈一陣,待自己歸京之後再行奉陪。然應麟聞知,卻是婉拒了孝華之請。熙玉欲就此邀應麟回去林府,應麟亦是謝絕,思及如今自己的三名愛徒並了愛人盡皆出京,對了京中再無念想,遂欲就此南下。只道是如今煦玉出任廣東學政,廣東亦是自己的舊遊故地,更有忘嗔那等舊識,多年未見,正可前往拜見一回。遂待孝華出京之日,應麟亦隨之一併出京南下。
卻說應麟一生慣常出遊,此番出京,亦只攜了家人邵筠,是跟隨邵家數十年的老僕,十分忠誠。此外,熙玉聞知應麟南下之事,因了應麟乃是林府座上賓,又是兄長的業師,便也不敢不盡心,亦是備了豐盛的盤纏,指派了林府的家人隨行伺候,吩咐好生陪侍着南下,將人好生交與自家長兄方是。孝華本欲遣了侯府家人跟隨,應麟不欲欠了修國公府人情,遂便也堅決謝絕了。
此番應麟攜了邵筠並了林府一干家人沿運河乘船南下,邵筠慮及如今應麟上了年紀,身子骨不比從前,恐旅途艱辛,應麟捱不住,遂直勸應麟途中勿要停留,一路直達廣東,投奔了煦玉則謹方是。然應麟則道自己本籍金陵,自上京步入科場朝堂,這些年無論南下抑或北上,皆未曾再返故土,離鄉已有數十載。他一生雖有不宜回南的箴言,到底人有返本之心。何況數年前江南地區遭逢戰亂,百廢待興,應麟亦欲就此回籍探視一番故土面貌。遂便也不顧邵筠苦勸,執意在江寧泊岸,欲遊逛一回鐘山。
此番往了山上覽賞,感慨一回數十載風景依舊,時光的流逝惟有在那人工之力罕至之處方纔不易顯現。隨後又往江寧東城門所在的龍廣山這處游來,只見江寧圍戰之中,被王師大炮轟塌的城牆雖已爲五皇子下令重新修葺,然斷裂處的磚痕仍是歷歷在目。應麟注視着這段城牆,遂未曾親歷,亦能想象彼時攻城之戰的激烈艱辛,思及彼時賈珠亦是親歷其間,經歷生與死、血與火的洗禮,應麟便長嘆一回。
待從龍廣山上下來,因今日已逛了大半日,應麟只覺身心俱疲。遂便令身畔跟着的林府家人前往僱了肩輿來,將自己擡下山去。又令一人下山打了水來。此番身側跟着的人少了,貼心的便惟有邵筠一個,山上遍佈山石,應麟遊逛之時,竟不慎爲尖銳石塊絆倒,當即暈了過去。一旁邵筠等人見狀,唬得七魄去了其六。衆人就地手忙腳亂地將人救醒過來,卻見應麟雖恢復意識,半身卻已動彈不得。不料這一跌,竟中了風,摔成了半身不遂。
待那僱肩輿之人回來,衆人將應麟擡下山去,往城中的客棧中落了腳。應麟醫術過人亦不令人去請大夫,只自己指揮了家下人寫了一個方子,往藥鋪裡抓了藥來。卻說如今城中藥鋪亦有那黑心藥商,專程欺詐外地人。那前去買藥的林府家人名喚李發,剛入府當差不久。本是京城中的小商販,做些欺詐生意,被人告發因而破了產,只得自薦入了大戶人家做了長隨跟班。林府自因煦玉病重之後,家中管事之權便由熙玉代理。府中豪僕欺壓小少爺年幼,不諳俗務,便也隨心所欲,這李發等人便趁機進入府中,做了長隨,此番被熙玉指派跟隨應麟南下。如今這李發貪圖便宜,欲賺取私利,便將些次等藥材買來,以次充好。
待將藥材買來煎好,送至應麟跟前。應麟藥理精深,此事如何瞞得過他。雖將藥湯飲下,卻覺味道不純,知曉是爲人欺詐,心下很是憤懣。然念及自己病已至此,百事不能,兼了出門在外,亦是諸事不便,遂便也不欲理論下人,以免徒遭氣受。然生病之人如何能受此悶氣,兼了客棧人多嘈雜,更不利於靜養。遂應麟之症竟是日益加重,時而清醒,時而昏聵。邵筠見狀,心急如焚,待應麟清醒之後,便忙不迭請求於他處賃了乾淨清靜的房屋居住。應麟首肯。
隨後邵筠便於江寧城南的報恩寺後院賃了房屋,較了那城中客棧,自是清靜。只寺院中雖供柴米,然廚房惟有自己動手,需自己配備廚子。幸而此番跟隨之人中,還有那頗慣烹飪的家人,正可勝任。待於報恩寺中安頓下來,邵筠又親自請來大夫,替應麟診治,雖按了方子抓了藥來,端來與應麟服下,然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因應麟上了年紀,又系半身不遂之症,時常大小便失禁,其餘家人見狀,不肯服侍,惟有邵筠多年如一日般忠心耿耿,全無絲毫勉強埋怨。應麟雖病重,對此情狀又如何不曉,遂心中更是鬱結。
卻說此番應麟南下,熙玉唯恐應麟路途之中有所欠缺不周,出發之時與了應麟許多盤費,孝華亦是惠贈不少,遂應麟一路的財產倒也很足。然正因如此,方纔動了歹人之意。那李發見應麟病重,自己跟隨一道伺候,又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兼了之前他買來次品藥材之時爲應麟發覺,如今應麟但凡意識清醒,諸事皆避着他,不令他經手。遂這李發便也懷恨在心,知曉應麟盤費頗豐,而自己並非林府家生子,不過是跟在府裡做事的下人,沒有身契,連名姓皆是假的,便也私下起了歹意。某一日,趁着邵筠外出而應麟昏睡之時,尋了藉口將其餘家人盡皆打發了,隨後潛入應麟房中,將裝着銀兩財物的拜匣打開,又取了一塊包裹,將其間財物盡皆傾倒其中。隨後捲了包裹,從寺中溜之大吉。
此事正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