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話別的衆人正說着, 卻聞見有人遠遠的呼喚“周嫂子”,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來人正是劉姥姥並了板兒, 此外還有一名青年。劉姥姥等人趕至賈府諸人跟前, 忙不迭請安行禮, 隨後對衆人介紹曰身旁這青年正是自家女婿王狗兒。
話說幾年前劉姥姥前來賈府拜訪, 虧得賈府諸人惠贈頗多銀兩, 這劉姥姥一家自此改頭換面,不僅家計再缺,尚有餘錢另做了門生意。這姥姥並了女兒青兒照舊在家種地, 狗兒則進城販賣香扇紙紮等物。今日這姥姥與女婿進城,狗兒調換貨物, 姥姥則領着板兒販賣些自家種的菜蔬。待一家子生意收了場, 便商量着一道往賈府拜見一回。不料此番不過幾年, 榮寧二府已是花園蕭瑟、大門緊鎖,門上尚還貼着衙門的封條。門前大石獅子是蛛網灰垢遍生, 榮寧街上行人稀稀落落。
這姥姥並了狗兒見狀心下納悶,皆不知出了何事,尋了附近的閒人打探一番,方知這榮寧二府犯了事,被聖上抄了家, 如今是闔府兩房族人被遣發回籍。兩人聞知大驚, 狗兒復往城中四處打聽, 方於衙門外見到張貼的告示上寫着勒令賈氏族人出京之日。只見正是今日, 二人方攜了板兒一道匆匆往各處城門打聽, 料想賈氏諸人南下大抵走水路,方又往城外運河處趕來。
卻說此番劉姥姥見罷賈氏衆人光景, 哪裡還有記憶裡公門侯府的富貴豪氣,已是萬分窘迫。如今闔府遭災,彼此在這般情形下重逢,心下很是心酸。劉姥姥尚還記得賈府裡諸位太太奶奶的容貌,此番仍是依次問好請安,寬慰了好些話。隨後劉姥姥又從身上掏出今日進城販賣所得碎銀兩,與狗兒身上之財湊了回,清點半晌,總共二十兩銀子有餘,一併贈予王夫人道:“此番太太莫要嫌棄,莊稼人銀兩不多,留給太太,算是窮親戚家的一點子心意……”
話說通常皆是錦上添花人人有,雪中送炭世間無,往往人落窘境之中,方知人情冷暖。彼時賈府家大業大,幾十上百兩銀子不過小事一樁,舉手贈予劉氏亦不算什麼。如今闔府落了難,劉氏一家回報自家昔日恩情,竟是傾囊相授。王夫人見狀,當即紅了眼眶,攔着劉姥姥遞來的雙手說道:“老親家,多謝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銀子你拿回去,你們賺些銀子亦是不易。我們雖落得如此地步,回鄉的銀子倒還充足,何況珠兒還有官職在身……”
劉姥姥復又送了三四回,王夫人通共謝絕了。之後劉姥姥又領着女婿孫子拜見一回賈珠。此番聞知賈珠正待入川赴任,便說了些“雲程萬里,富貴高升”的吉祥話。賈珠見劉姥姥能念當年之情,在自家遭難之時亦能奔走送行,亦很是感念。遂道:“你們一家的心意我領了,日後我但凡歸了京,你們一家有甚難處,亦儘管尋了我,我定想法助你。我若不在,可往京城尋了林少爺,皆是認識的……”
劉姥姥並了狗兒聞言亦是千恩萬謝了,隨後又道見了林姑娘,怎的不見林少爺。賈珠則道林小少爺來了,林大少爺染了恙,正臥牀將養。
之後又說了幾句,王夫人拉着賈珠淌眼抹淚吩咐半晌,捨不得放手,待那僱來的船家催促衆人登船,方纔依依不捨地撂開了手。正值此時,又見一名公子並了一名僧人風塵僕僕趕來。衆人見狀,起初尚且認不出來者何人,待定睛一瞧,那公子生得好生面善,可不正是一年前離府出走的寶玉!
衆人大驚,正待相認招呼,詢問那公子一回,卻聽那公子說道:“我既是寶玉又非寶玉。”
衆人聽罷疑惑,方問其故,那公子答曰:“我乃甄寶玉,我身旁的佛爺方是尊府上的賈寶玉。”
衆人聞言大感意外,將他二人反覆打量了一回,只見二人確也生得極像,方憶起老親江南甄家亦有一青年公子名寶玉者,與了京城賈府的寶玉生得一模一樣。又見那僧人從衣襟中掏出那通靈寶玉,衆人方纔確信無疑。
隨後只聽甄寶玉講述二寶玉遇合始末,原來那江南甄家是先於榮寧二府被查抄,甄寶玉雖隨族親一道身陷囹圄。後查無實罪,又仰賴親戚幫襯,出了銀子贖了出來。之後便成了一閒散之人,這些年均一人遊歷四方、輾轉各處。某一回途徑一古寺之時,意外邂逅於該寺出家修行的賈寶玉,二人初識之時便一拍即合、相見恨晚。隨後甄寶玉便邀賈寶玉一道遊歷,只道是人生何處不是修行,何需偏生空待寺廟之中,徒守青燈古佛之下。遂賈寶玉便離開古寺,同了甄寶玉一道遊歷。
期間甄寶玉亦曾詢問賈寶玉曰:“出家別親,舍高堂以棄養,心下可稍加難安?”
賈寶玉聞言不答,惟反問甄寶玉如何作想。甄寶玉則答:“幼時拘囿家中,尚因年少輕狂,常作出家棄絕紅塵之想。然如今闔府遭難,嘗以爲理所當然的親緣關愛皆不復存在,方知世間之人,擁有一物之時尚不知珍視,待到失去,方知擁有之可貴……”
賈寶玉聽罷若有所思,遂二人當即決定自南向北,回府探望一回諸親。未想尚未趕到京城,途中便聞知榮寧二府遭罪查抄,又被勒令限期遣發回籍。遂甄賈寶玉二人不敢耽擱,日夜兼程,終是趕在諸親南下之前趕到城外運河畔。
此番衆人只見寶玉離而復歸,又正值賈府遭難敗落之際,遂皆是喜不自勝。只賈政見罷,冷哼一聲,斥道:“孽子!你既出了家,又緣何回來!我沒有你這兒子!”
寶玉忙不迭於賈政跟前磕頭賠罪,只道是彼時富貴安樂,便也少不更事。這些年外出歷練,方知父兄之輩持家不易。此番歸來,正存着那悔過之心,願一路護送伺候老爺太太南下回籍。老爺大可不認這兒子,然兒子到底需得爲這家盡力方是。
賈政聽罷,仍是負手背對寶玉站立,毫不理會。王夫人並了賈珠則從旁極力勸說一回,王夫人道:“老爺請息怒,自寶玉離了府裡,音訊杳無,我無時無刻不在憂心。如今可算回來了,我亦是鬆了一口氣。寶玉雖不好,然此番女兒去了,珠兒又將外任,不得伴於身側。如今寶玉歸來,到底是我的親身骨肉,總好過老來膝下荒涼……”
此言倒也說中賈政心中之事,賈珠雖好,然遠任在外,幾年亦是見不到一回。寶玉雖有萬般不是,若能守在身畔,倒也能聊勝於無,全了父子人倫之念。念及於此,賈政雖未應承,然倒也並未出言反對。
而寶玉見賈政不言,知曉賈政已然默認,方轉向一旁的賈珠說道:“彼時弟年幼無知,不明好歹,離家期間,日日尋思反省,方知哥哥萬分不易。哥哥一人承擔這許多,皆因弟未曾分擔之過。如今闔家遭難,亦允弟爲此家稍盡薄力……”
一旁賈珠聽罷這話亦是欣慰非常,只道是這一年寶玉在外,當真舍了幼時的稚嫩,懂得體恤家人。又瞧了一回一旁的甄寶玉,心下暗忖寶玉能有這般轉變,只怕這甄寶玉功勞不小。
然無論如何,寶玉歸來,到底令賈氏一族的南歸之旅轉憂爲喜了。尤其是王夫人,見幼子歸來,更是心肝寶貝的疼。之後又拉住賈珠說道:“此事當真是好兆頭,我們尚未啓程,便已是好運連連,之前是劉親家趕來送行,此番寶玉並了甄家哥兒又一道回來。珠兒亦安心外任當值,待三年期滿,便告假回南,我們正可闔家團聚。”
賈珠聞言,自是鄭重應下。隨後賈珠又與其餘族人告別一回,方下了船。目視着帆船乘風行遠,方纔轉身以待乘車西進。
卻說賈珠此番外任,送別的親友不少,更有那素昔相好的世家貴胄們惠贈不少程儀。賈珠見狀,先對熙玉打趣道:“若說這銀子是你哥哥給的,我自是二話不說地收了來,只會嫌少;然此番乃熙兒擅自拿了府裡的銀子來‘孝敬’我,不怕你哥哥醒來知曉後惱你~”
熙玉聞言訕笑對曰:“珠大哥哥說哪裡話,哥哥不是外人,弟這五百金不是甚大數目,與了珠大哥哥路上賞人罷了。若是哥哥得以起身送行,只怕便不是這區區幾兩銀子的事了……”
隨後對了其餘王、薛、史諸家的程儀,賈珠亦是謝過收下。
至於那侯、柳、蔣、韓諸人並四大郡王的程儀,賈珠則笑道:“賈某雖系左遷之任,所到之處又是苦缺之地。然若說路上使費的銀子,倒也尚能湊得幾兩。諸位好意,我心領了,這銀子倒也不好收下;然我若是就此奉還,倒像與諸位見外分生一般,說我不知好歹,嫌程儀少了。好歹日後回京,賈某尚需仰賴諸位權貴照應,不可分生了,遂此番賈某自是恭敬不如從命,多謝諸位好意。”
與諸親友招呼畢,賈珠方轉向應麟則謹二人,此番賈珠收斂了面上笑意,眼裡噙了淚,分別拉着應麟則謹之手,心下涌起萬般不捨,喃喃說道:“先生公子請千萬保重,這三年,珠兒無法隨身伺候,承歡膝下,惟能日日替二位祈福,待歸來之時再行侍奉身側……”
應麟聞言搖首道:“此話多說無益,你無需懸念我二人。你往了那處,那衙門聞說不好入住,且自己多加小心,保重自己。”
賈珠恭敬應下,隨後頓了頓,方對二人鄭重說道:“至今爲止,珣玉仍未醒來,他從未病至如此地步,我……我着實放心不下。然離別在即,我亦是無能爲力,只能將他全權託付與先生公子,請二位千萬替珠兒留心他些許……”
則謹聞言頷首。應麟對曰:“這話更不必吩咐,我如何不曉。你安心去罷,以爲師觀之,玉兒尚且未到大限之時,歸天還不是時候。”
賈珠聞罷這話,方纔安下心來,之後待應麟又吩咐幾句,方轉向另一邊。此番送行之人除了諸親友外,更有從前跟隨賈珠的衆家人。只見千氏兄弟、鄭文、執扇並了筆墨紙硯四小廝皆在此處,其餘諸如從前賈府店裡的管事、夥計之類自不必細述。
卻說千霰爲替賈珠送行,專程從天津趕回,兄弟二人將匯星樓經營所得交與賈珠,遂此番賈珠雖遭逢抄家之難,倒也並非捉襟見肘,很是寬綽。然賈珠倒也並未攜帶太多,只道是人出門在外,難保遭甚意外,恐露財遭災,還是兩袖清風,落落一身的好。遂將大部分銀兩皆退了回去,令二人替他往了銀號裡存。
待對千氏弟兄吩咐畢,又轉向潤筆說道:“此番筆兒跟隨扇兒一道回去林府,莫要隨我出京。我這一去少則三年,指不定何日歸京,將你跟扇兒兩地相分,還不知扇兒打心底裡怎生怨我……”
此番未及執扇開口,卻是潤筆率先打趣一句道:“此番大爺出京,便是大爺與了少爺尚且兩地相分呢,何況我和他,又有甚好多說的?他更不敢怨。”
一旁執扇聞言乾咳一聲,隨後說道:“若非我需在京替大爺守着少爺,我倒願與筆兒跟隨大爺一道出京,我到底是大爺的小子不是?此番我既不可隨大爺一道,便令他跟隨大爺一道,皆是我二人商量好的。”
賈珠聞罷這話,倒也不再推卻,道句:“如此我便不客氣了,有你們跟着,我倒能安心些許,你們我倒也使喚得順手。”
除卻潤筆,其餘鄭文潑墨剪紙洗硯皆跟隨賈珠出京外任,兼了親友亦薦了些人跟隨。然賈珠慣常不喜外邊之人,恐心思叵測,信之不過,遂礙於面子,惟留了兩人跟着,其餘的皆婉拒了。剩下的還有趕車的管馬的,總歸了一行人倒也不少。
卻說此番衆人送別之地亦有那別的得了缺的官吏,正與了衆親在城外辭別。這官吏得了貴州的缺,亦是苦缺,見了一旁賈珠等人送別的陣勢那般浩大,以爲是一達官顯貴得了肥缺的,好不眼紅。待打聽之下,方曉是川省西邊的某縣,分明較了自己的缺更苦,便也好生納悶不解。
賈珠見此番天色不早,遂與衆親友道了別,又鞭策了執扇幾句曰“在家好生守着少爺,若少爺生出甚三長兩短,回來定不輕饒”,方纔登車,衆家人上馬,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