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映的《指環王》無法滿足當下觀衆了嗎?

指環王》劇照

2021年3月21日,華納兄弟微博發佈消息:《指環王》三部曲將在時隔20年後重登內地大銀幕。《指環王》三部曲改編自英國作家J.R.R.托爾金的《魔戒系列小說,2001年至2003年被彼得·傑克遜搬上大銀幕;自2002年首度進入中國,便吸粉無數。重映消息發出後,老魔戒迷歡欣鼓舞,新觀衆也對這部影史神話頗爲期待。4月16日,《指環王1:護戒使者》重映,令人驚訝的是,這部20年來豆瓣評分9.0的影片貓眼只拿到8.9的普通成績,豆瓣上也出現了不少2分和4分的評價,它們多出自第一次觀看這部電影的新觀衆。惡評集中在四個方面:時間太長,劇情太拖,故事太假,特效不好。除了新觀衆外,不少老影迷也發出“以前沒覺得這麼長”“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好看了”的感嘆。這些評論不禁令人發問:重映的《指環王》無法滿足當代觀衆了嗎?

理想主義的《指環王》

遭遇不相信理想的觀衆

《指環王》系列講述了霍比特人、精靈族、人和巫師共同護送邪惡的至尊魔戒並將之銷燬的奇幻冒險故事。在旅途中、在路上、在冒險,是《奧德賽》爲西方文學提供的經典母題,無數的主人公爲理想、信仰、道義、回家或通往黑夜踏上漫長旅途。“冒險+奇幻”長期爲電影所青睞:旅途中遭遇的種種麻煩和變數天然是情節點,旅途中不斷變幻的景觀具有視覺吸引力,而旅途中生死攸關的時刻,也順理成章地拷問人的靈魂。《指環王》當之無愧爲其中翹楚:層出不窮的麻煩和黑暗的人心拷問在紛繁的視覺元素、壯闊的景觀中徐徐鋪展

所以問題的關鍵可能並非電影情節本身,而是20年後的觀衆不再相信善和信仰能夠戰勝金錢與慾望,並且質疑冒險和行動的意義及其背後的敘事。後現代主義的幽靈盤桓在人類的頭頂,“一戰”“二戰”“冷戰”“核爆”,一次次將神性與理性推向墳墓,藝術家們不斷地帶觀衆質疑、解構並反觀日常狀態。過去的一年,疫情加劇了當代人對秩序、確鑿物的質疑,也加深了孤獨和破碎感的體驗。對宏大敘事的質疑與解構在當下似乎更容易打動觀衆,藝術表現生而抱歉、支離破碎、無地自由的生存處境反而更具共情效能和說服力。因而電影中的愛情敘事從《風月俏佳人》式的精緻、浪漫、跨越階層的模式,走向充滿懷疑、痛苦和失望的《消失的愛人》和《婚姻故事》;只要努力奮鬥就能成功的《幸福來敲門》的理想故事,也難以比一切鴻溝都難以逾越的《寄生蟲》更打動觀衆。

冒險故事背後的史詩敘事,作爲宏大敘事的典型,最容易面對後現代主義的詰問:目標有意義嗎?理想有意義嗎?意義有意義嗎?《指環王》現在面對的是同樣的困境:蚍蜉撼樹真的能成功嗎?一行人冒着生命危險的護戒之旅究竟意義何在?世界真的會因此變得更好嗎?而魔戒本身所象徵的財富和魔力,在被消費主義權錢萬能觀裹挾的當下顯得更有吸引力了。每日疲於奔命的、困在程序裡的、陷在“996”中的觀衆理所當然地質疑:真的有人面對這樣的誘惑,能夠不爲所動嗎?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電影是用來造夢的,影院門口招徠觀衆的海報充滿誘惑:進來吧,進來做個夢吧。然而夢的前提是:當你意識到它僅僅只是夢,就是夢醒的時刻。

長片《指環王》遭遇

注意力持續時間”急劇下降的時代

內容之外,我們繼續思考時間。《指環王》三部曲的平均時長爲190分鐘,而當下院線電影的普遍時長爲90-120分鐘。與此同時,觀衆對單位時長內情節數量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動作電影中鏡頭轉換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每幾分鐘必須出現新的情節點,《復仇者聯盟》等超級英雄大片嚴格按照這樣的模式設計情節。對時長和單位時間內情節數量的要求,與觀衆的注意力時長和認知模式密切相關。微軟公司的一項調研顯示:“本世紀初以來,人類的平均注意力持續時間急劇下降。在2000年,人們專注於某具體任務的注意力持續時間是12秒,而在2013年降至8秒。”隨着生活和工作節奏的日益加快與屏幕時代的到來,個人擁有的整塊時間被節奏密集的各類活動切碎,原本完整的空間被多個打開的屏幕分割——換言之,人在單位時間內可以同處無限空間,觀看無限對象,保持注意力本身就變得非常困難。而各類媒介以注意力爭奪的方式爭奪作爲流量的觀衆,內容類節目若無法在幾秒內提供情節轉折就會迅速失去觀衆,短視頻也越來越傾向於呈現碎片化的奇觀。這對傳統的閱讀模式和觀影模式都造成了巨大沖擊。有學者研究發現:觀衆對電影的認知模式由“深度注意力”變爲“超級注意力”(詳見楊鵬鑫《屏幕電影:媒體挪用與新電影形態的生成》)。海爾斯認爲:傳統的認知模式是“深度注意力”(Deep Attention)模式,即人們會長久地關注單一對象,更喜歡單一信息流,對長時間聚焦有高忍耐力。進入數字時代後,年輕人更傾向於“超級注意力”(Hyper Attention)式的新認知方式,即在多任務間快速轉換,更喜歡多樣化信息流,追求高刺激性。這可以解釋爲什麼觀衆對速度的要求越來越快,對視覺刺激密集程度的要求越來越高,顯而易見的另一結果是:越來越無法進入深度閱讀,越來越無法享受抒情性的影片。

習慣跳播、倍速播放節奏和觀看短視頻的觀衆會感到電影太慢,習慣了電影節奏的觀衆會覺得戲曲的節奏太慢。事實上,不是這些藝術形式越來越慢,而是我們的速度越來越快,誠如“加速主義”者們所預言的一樣:一切在加速,互聯網使得資本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複製自身,擠佔我們目之所及和不能及的所有時間與空間,讓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

注意力模式的改變

要求電影更新自身

恰如新浪潮電影提示我們的:價值觀念、認知習慣、注意力模式的改變,要求電影必須從內容或者形式上更新自身。因此諸如網狀敘事、謎題敘事等越來越複雜的敘事方式召喚觀衆更多參與其中,而屏幕電影、遊戲電影、錄像電影、交互電影等類型,也試圖以新鮮的形式爲觀衆提供吸引力。導演若想講述一個傳統的、經典的、浪漫主義故事,可能不得不與新的形式結合。實際上,門德斯導演的《1917》提供了很好的借鑑。電影以“冒險+戰爭”的模式講述了二戰中兩個少年踏上未知之旅的故事,舍一人而救千人、爲信仰蹈死不顧的主題可能未必將觀衆帶入影院,但僞一鏡到底的模式激發了觀衆的好奇,而這種方式所提供的來自觸覺的視角,也使觀衆獲得了肉身在場的觀看效果,使得這一浪漫主義式的故事在當下仍被觀看、接受和喜愛。

誠然,《指環王》系列作爲一部已完成的作品,除了4K修復外無法在形式上繼續更新自身,那麼觀衆不妨主動讓度自己的身體,像觀看一場8小時的身體戲劇一樣,用10個小時在影院中馬拉松式地觀看三部曲,在黑暗中長時間靜坐和觀看帶來的身體不適,恰恰是另一種層面的身體在場。感受困倦、飢餓、疲憊、腰痠背痛,不舒適的身體或許能激發我們與遙遠世界的矮人、精靈、奧德修斯們的共鳴:漂泊、冒險、旅途註定是孤獨、疲憊和痛苦的,只有渺茫的理想和對意義微弱的執着支撐他們和我們,走到魔戒燃燒在熊熊赤焰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