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之樹

插圖/黃祈嘉

W說,如果此刻你看見了一顆星的死亡,想知道那發生在多久之前,你得先計算它與我們之間,動輒上千上萬光年的距離。在我指尖盡頭的那一丁點星光,也許早在我們的文明開始之前,它已經是座巨大的黯淡的殘骸。

「所以,我們花了那麼多時間用力記誦的,稅制、河道的變遷、種族傾軋與一個王朝的興衰這些,放在這道宇宙生滅的論題之前,它們的意義是甚麼?」

大家都累了。撐了一個禮拜的期末考試,五六個同學約在長興街麪攤吃完消夜,有人說:走吧去頂樓。大夥兒爬上男一舍樓頂的水塔平臺。W說這些時,不勝酒力的同學蜷着身子睡去。一九八八年的仲夏,暑假來臨的前一夜。

水塔很高,與陽臺之間一道垂直鐵梯,沒睡的同學不時張望四周,怕誰一個翻身跌落。右手邊蟾蜍山新舊不一的墓碑錯落起伏,左手下方的高架橋車聲呼呼地奔嘯,一幢一幢高樓聳立在不遠的市區那頭。這四五坪大小的水塔平面像宮闕平臺,四望遼闊,水塔鐵蓋下方冒出咕隆吞嚥的水聲。深透的天色星星退得更遠,是臺北少見的夜晴。

W不是我會主動親近的那種朋友。我那時讀中文系,W早一年入數學系,休學重考念歷史。整天有課的同學習慣在文學院閱覽室留一個位置,課暇過來讀書,或坐在中庭的階梯聊天。W書讀得又快又多,你前一天跟他推薦的,隔天遇見,他讀完了,又跟你介紹還有誰的論點,這幾個你放在一起,看的問題會很不一樣。

文學院的閱覽室把中庭分出兩個院子。東院一株鬚根垂搖的老榕,氣氛靜謐,宜於沉思,幾次同學們在樹色的暗影裡預測期中考題,屢臆屢不中。西院一株點點圓葉黃檀,與演講廳大門相望,上課進出的人熙熙攘攘。多年之後,有同學聊起當年戀愛的萌生之地,就在這棵老樹下,黃昏後。

彼時讀文學院的略有三款,一是懵懂派,於人文領域說不上愛,多半抱着既然讀了,上面餵我們就吃。二是頗能於各家學說優遊吸收的「公子派」,出身中上,稻粱毋憂,於「所學」「所好」之間,密合無違。若要細分讀書態度,有的頗殷勤練功,談起學問顧盼自雄,也有偏於佛系的逍遙自樂。第三款較難以描摹,比起前兩者,他們更孜孜矻矻,卻也生出更多的懷疑與疏離(想想他們所追攀鑽研的歷代前賢、改造時代的浪潮之子,多的是這樣的精神質素吧):於結構的上層底層,人性的光明幽暗,社會的公義與剝削,他們思索得更多,更嚴厲逼視也更自我鞭笞。這一派目光銳利,言詞激切,於他人眼中,自然不好親近。

W是醫生之子,一度我以爲他屬第二派。W長期失眠,這與他勤於閱讀之何者爲因,何者爲果,怕是難論。那時我們都羨慕睡少的人。我念研究所時,歷史系有教授膺選中研院院士,某老師講起陽臺與院士的書房遙遙相望,就寢前見對方窗口熒然,遂起身夜讀,如此經年累月地砥礪。

W大二當了系學會會長,一連串的聯誼、宣傳他悉數取消,旁人問疑也只是淡淡地「這些活動跟歷史系不相干吧」。

有回他開車來學校,說等等偕同學出遊,後座還可擠一個,「要跟嗎?」W說:「你只有一個選擇。」

車子一路往北,繞過大屯山來到淡水這面,山路邊柑橘垂實累累,前座兩個男生辯論圍籬外的果實在法律上的歸屬問題,W的女友和我聊起前陣子電視播劉文正返臺,鏡頭掃到觀衆席哭成一片,「我媽我姊跟着哭,蔣經國走了也沒這樣。」W的女友說。

隔年秋天我轉入哲學系。彼時的我於所學碰了壁,遂天真地想找一口新的爐竈,或許一切便有了變異。之前問了幾個轉入哲學的,除了像我這樣茫茫無歸,另有兩種心態,一是驀然回首,尋到真愛的不悔:不惜放棄電機、醫學這類頂戴家族榮光的科系而鬧起家庭革命。另一種是逃難,逃離反覆再三的實驗、程式設計專題報告,哲學系某種無爲無求的氣氛恰恰有了喘息的空間,使他們尚有餘暇傾注於鍾愛的外務歌仔戲、樂團、社會運動、登山種種。這一類於本科的學業雖不甚了了,然爲了守護所愛的這一心念,日後在各行業大放異彩的,大有人在。

而哲學系本身也盛行「出走」,最多的是轉念法律。某同學說,光是把律師晤談的一個小時,跟家教陪讀的一個小時放在秤盤兩端,「這樣的報酬對比,夠清楚了吧。」另一個常見的說法是:「愛那可立即實現的正義感」。教室裡的道德哲學愈辯愈虛,不如上法庭來幾場攻防便「有效」地解決了人們的困窘,財產、可能的自由,念茲在茲的公理云云。這抱負日後置放於各地法院、事務所,當初期待的那些「正義」的模樣長得如何,怕是各人有各人的體會了。

我後來才知W也轉來哲學系。這時期的他熱衷於學生運動,不常來上課,一次在真理堂後門的自助餐店遇見,身邊同學一面盛湯,一面估算晚上的公園廣場擺幾張椅凳,傳單、茶水,羣衆動線如何安排等細節。幾個人後來走去新生南路的臺一,有兩碗紅豆冰忘了加煉乳,也不知執着甚麼論題,氣氛有些緊繃,無人過去櫃檯

「改革是甚麼呢?」我說:「現在的我需要煉乳。」

事後回想,那真是格格不入的一刻。在那衆人一同陷入某個嚴肅思索的厚重時刻,居然有人亂入。W倒笑了,起身招呼櫃檯。

不久W宣佈參選學生會會長。改革派的另一陣營已推了人選,W的決定有人頗不以爲然。最終改革派因分裂而落敗,有耳語說,W的外省背景怎會來這邊呢?這明擺着把學生會拱手讓人。這樣的謠傳,久久不見蹤影的W不知有否聽見。

再聽到W的消息,他已經入伍。寫來繫上的信長長几頁,幾個同學坐在中庭傳閱。W寫到那個衛生不良的新訓中心,上百個士兵的臉盆擠在一口混濁的水泥浴池邊,大家輪流感冒。「怎麼就不念了?」某同學說,他可是比我們適合待在這學院,讀書、做研究都好啊,把自己弄到退學,這決定也太決絕。

W和我的最後一次見面,又是幾年之後的歲末。頭髮略長的W,踩着中庭的落葉走來,彼此有些驚詫:「你怎麼還在這裡?」我那時念研究所而W說他在跑單幫,細節我沒多問。

「再看看吧,或許會回來唸書。」W說。

「是要把每個系都念過一回?」

「沒那麼誇張,就找個實際一點的科系吧。」

再看見W的消息,是報紙的社論版。W成了投書客,發表的意見五花八門,文末的署名:「挺扁名律師」,不知是報社還是他的意思。W也跑去念法律了呀。

彼時總統府大失民望的傳聞四起,同黨的支持者或發難質疑,或選擇噤聲,W那「挺扁」的稱謂顯得刻意而牽強。有同學說,這麼執拗的W似乎不是他認識的那個W了;也有人說,他該不會這樣來昭告,他的立場自年輕那時就沒變過,即便他後來用力辯護的那個,都搖搖欲墜了。

這樣的猜測,隨着某年冬夜W的沉溪而成了謎。告別式後同學攜來一張紀念光碟,說是憂鬱症。也不是每個憂鬱症都去投水啊。

我想起某次課堂老師說起屈原投江這事。「他一定有潔癖,」不容一點髒污沾身。人家個性剛烈的,若選擇墜樓,下去就沒了。投江者在浮沉之間,只要多了一個想活的念頭進來,脖子擡高一點,看在旁人眼裡,不過就是泡在水裡洗浴罷了。看來沉江人的傷心是,再多的委屈也要一併沉入最深的黑暗之中,懶得再與世間爭辯了。

那次上完課,有同學在中庭論起了各種死亡與其靈魂之間的隱喻。這些論題如今想來有點輕易了。

W走向溪邊,最終沒有擡起頭來。當年滿天星斗落在我們頭頂的那個夏夜,人間再盛大的輝煌與衰敗,喜悅或憂懷,於星星們的眼中,一樣是水面上的浮沫微塵。W若想及他曾經說過的這些,是否願意擡高一下脖子,打個冷顫,遠方溪畔夜釣的人看見的,也許是一條中宵獨立的孑然身影。想想這又是個難解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