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轉載】王錚與北大，扯不斷理還亂

王錚校長

2022年元旦前夕，北大附中王錚校長被免職的消息在教育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這種討論引發了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之爭，更引發了什麼是教育這種更深層的思考。

北京大學發佈的免去王錚北大附中校長職務的公告

王錚校長在2021年學生的畢業典禮上說：北大附中不是一所學校，北大附中是一種教育。我們不是在辦學校，我們是在辦教育。我們要的不是一個學校外在的指標和名聲，而是每個身在其中的學生的當下生活和成長，是每個學生的認知、自我和他人。

來源於網上的關於王錚的圖片

對“王錚現象”這種討論的本身，反映了目前中國教育的困境和尷尬。不管如何，“王錚”就此告別北大，他已經成爲中國教育改革中的一個符號了。

我所認識的王錚，有二十多年了。幾十年來，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身材，文質彬彬、不苟言笑，但當他和學生在一起，就會神采奕奕、侃侃而談。不近女色、不吃早餐是他的兩個顯著特徵，他是一個完美主義單身者，他也經常用自己半生不吃早餐的事實來駁斥某些聳人聽聞的“早餐健康論”，道法求自然。

王錚校長赴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任職時意氣風發的照片

王錚是北大理科男，雖然表面上沒有北大人的那種天馬行空，但北大的精神已經融入其骨髓了，不附權貴、思維活躍、大刀闊斧、追求完美。他的大半生都和“北大”在一起了，1980年考入北大附中讀高中，1982年考入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後分配至北大附中任教，任教期間，教育教學工作成效顯著，擔任班主任的1993屆高三（1）班學生獲得國際數學奧林匹克金牌和全國高中物理競賽決賽金牌。1994年起任北大附中副校長，先後主管學生德育工作及學校教學工作；2000年任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校長；2002年至2009年4月任深圳中學校長；2009年4月起回京任北大附中校長，2021年末被北京大學免除北大附中校長職務。

九十年代末，民辦學校蓬勃發展，一批北大畢業的商人和北大附中合作，民辦的北大附中就此誕生並在全國的迅速繁衍。辦學模式就是和地產合作，投入少，產出快。不出幾年，就在深圳、廣州、成都、重慶、武漢、貴陽等地開辦十幾所民辦的北大附中。

第一期參與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的部分教師工作合影

1999年，以發起深港產學研基地項目爲概念，由北京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和深圳市政府共同推動，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落戶深圳市前海星海名城小區。因學校建設滯後，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第一年在桃園新村借桃園中學場地開學。

王錚校長爲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創辦的校刊《未名》題詞

至此，王錚從1994年起任北大附中副校長已經五年，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在當時盤根錯節的北大附中，太難了。王校長毅然決然帶領一批教師，意氣風發，南下深圳，準備在深圳這個試驗田，實現自己的教育夢想。

王錚時代的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第六期校刊《未名》封面

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於2000年9月在桃園中學開學，從2000多名的報考學生中選拔240名初一學生，共六個班。王錚校長成爲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的首任校長。當時的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的文件王錚校長將自己對教育的理解和對教育的理想毫無保留地在學校進行了實踐，雖然在深圳這塊思想活躍的土地上，依然有人接受不了“班級去中心化”（不設班主任）、走班上課等一系列前衛的做法：學生們沒有固定教室，每個學生的課程表都不一樣，豐富的課外活動，寬鬆的學習環境，教師放手學生自治等。

《新世紀，你好》2001年跨越新世紀當時全校師生的合影

這些種種“負面”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傳遞到北京的北大附中，特別是作爲投資主體的北大附中教育投資公司非常擔心，整個系統暗流涌動。終於，在2000年的5至6月，經投資公司邀請，從東北師大引進了一批管理團隊，劉校長、宋校長、陳校長等進駐學校分別任校長、副校長，和王錚校長同時南下深圳的一批教師，包括王副校長等都調回北京。王錚校長至此被懸空，就是回去北京的北大附中，也不可能再有副校長的位置了，這是他人生中最孤寂也最落魄的一段時光。

直到兩年之後，2002年經北大師友舉薦，王錚重新出山，擔任深圳中學校長。王錚由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校長賦閒兩年後轉任深圳中學校長後，立馬從南山分校招集部分教師，直接招調到深圳中學。他提出“新世紀、新教育、新深中”的口號，他表示來深圳中學有兩個目標，一是創建國家級示範性高中，二是成爲高中課程改革的“領頭羊”。他瞬即把學校原來的校訓改成了“培養個性鮮明、充滿自信、敢於負責，具有思想力、領導力、創造力的傑出公民。他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熱忱服務社會，並在其中表現出對自然的尊重和對他人的關愛”。

深圳中學校門

王錚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以前中國的教育模式很統一，千校一面，大家都學一樣的東西。但是其實每個學生稟賦不同，發展方向可以不一樣，社會需求也是各種各樣。所以我想在學校教育中能夠有一點多樣化，能有一些選擇，給學生一種不同的發展過程。這是我推進一些改革的初衷。”

與此相應，王錚在組織機構上，延續了以前的做法，取消班主任，弱化了原來教師的管理角色，實行導師制，導師只負責指導而非管理學生。傳統的班級，則變爲了單元。單元制度打通不同年級之間的間隔，創造了更多縱向交流的機會。在教學形式上，王錚推行選課制和走課制。學生可以跨班級、跨年級自主選修，每個學生在不同學段都有自己的課表。當時的深圳中學，學生們揹着書包、抱着課本，在各個樓層尋找自己下一節課的教室是尋常的景象。

除了對教學和課程做大刀闊斧的改革，另一對學生產生深遠影響的做法，就是倡導學生自主和校園民主。在王錚的主導下，深圳中學將學生事務基本都交由學生自我管理。學生們成立了社團聯盟理事會，簡稱“社聯”，“社聯”理事長和理事們都由學生選舉產生，管理電影社、戲劇社、歷史社等20多個社團。學生們還成立了監察部，監督學生會的資金使用狀況。校學生會被定位爲學生的一個自治機構，同學們都可以參與到學校的建設和討論中來。要不要穿校服，學校沒有統一定規，學生可以選擇穿，也可以選擇不穿。那時，深圳中學有一份學生自辦的刊物《涅槃週刊》，不論是選題還是發行，都由學生自主負責，自負盈虧。因爲純獨立運作，所以經常有一些尖銳的話題，鍼砭時弊，直言學校管理的不足。這本雜誌不僅在校內發行，還在深圳乃至珠三角十多所學校有着穩定的讀者，影響力甚大。

深圳中學學生創辦的刊物《涅槃週刊》

在他的帶領下，深圳中學相對深圳其他一些中學顯得標新立異，但也鶴立雞羣，有一些家長對深圳中學有意見，認爲其改革對孩子成長不利，卻遭到他本人的強烈反駁，他甚至曾向教育局提出來希望深圳中學走得更遠，試點實行自主招生。他曾向記者表示，並不是所有優秀學生都應該選擇深圳中學，深圳中學也並不一定適合所有學生，這是個雙向選擇的過程，所以才提自主招生，但被深圳否定。也正因爲此，坊間傳聞他是因不善於和市教育當局溝通，顯得特立獨行而離開深圳。在很多人眼裡，高中就是要學習的，其它都不重要，一切必須以成績爲重。出於對這種學生“高進低出”的狀況的不滿，曾有有許多家長集體申請罷免王錚的校長職務，一位家長說“我寧願把孩子送進管理嚴厲的深圳高級中學，也不能讓孩子毀在王錚手裡。”而更多的家長則是支持王錚校長的教改方案。同意的人讚美他，反對的人則痛罵他，王錚成了最富爭議性的校長。

據說王錚在離開深中的當天，部分老師和王錚吃了送別宴，現場有老師掉淚。在深圳中學校園內，王錚確實有很高的威望，而且穿着隨便爲人隨和，學生都叫他“錚哥”。

王錚在深中的繼任者王佔寶校長說：我尊敬王錚，讚賞他大刀闊斧的一腔孤勇，但我不完全贊同他。也正是這個王校長，在王錚離開深圳中學後，深圳中學畢業生升入重點大學的比率從67%上升到了79%。

十年河東轉河西，2009年4月，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兩年加上深圳中學八年，整整十年。王錚當年北大的老師，一紙調令將王錚校長調回北京任北大附中任校長。

北大附中“名校+地產”的商業模式

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的“名校+地產”的辦學模式，十分成熟，十年間飛速發展，在全國迅速複製，達到近30所。

北大附中狀告地產商的侵權官司

王錚校長想到當年的滑鐵盧之戰，就任北大附中校長的第一時間就是全面清理北大附中在外面的品牌，同時收回該機構在北大附中內的辦公場所及北大附中校門兩邊的“北大附中網校”的房子，向全國北大附中各分校及向其當地的教育部門發函，收回“北大附中”品牌，並因此接連打了幾場“品牌”侵權官司。甚至出現了北大附中訴北大附中教育投資有限公司的股東知情權案件，後者不服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2)海民初字第2665號民事判決，又進行反訴，一時鬧得沸沸揚揚。畢竟北大附中的法人是王錚，北大附中教育投資有限公司的法人是北大附中原任校長趙鈺琳。企查查顯示，北京北大附中教育投資有限公司於2017年6月30日更名，深圳市北大附中教育投資有限公司也呈註銷狀態。至此，民辦的北大附中冠名權基本都被收回。

由王錚主導在全國創辦了一系列“北大附中”，圖爲北大附中天津東麗湖學校

隨後，由王錚校長主導，先後在深圳、天津、海南等多地創辦多所北大附中，但這幾所學校無論其辦學質量還是當地口碑，都是平平。

作爲最富爭議的校長，王錚校長進行了更爲大刀闊斧的改革，他有一句名言：不怕學生有想法，不怕學生有個性，就怕學生不知道要幹什麼”。在附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計劃，有自己的安排，進行自己的事情。直到去年《我在北大附中的一天》直接衝到熱搜第一名，引來網友們羨慕不已！

北大附中書院圖譜

北大附中實行書院制。每個書院裡的學生都有屬於自己的課表，沒有行政班，而是實行走班制。所謂“書院”，類似於學生按照興趣自願加入的學生集體，書院內的各項事務均由學生自主管理。

高一高二時，每個學生都有機會參加四大賽事——足球、籃球、舞蹈、戲劇。同學們還能和老師、校領導平等對話，爲學校的建設和改革獻計獻策，學生們甚至能自己設計並開設課程。這個階段的同學，基本處於“放養”狀態。他們可以在Wi-Fi覆蓋的校園裡，參加或者創建各種社團，辦樂團、從唱歌比賽一路參加到飯量比賽，去微軟總部交流等等，隨時隨地發現新活動。在王錚眼裡，學生沒有差距，只有差異，高中部學生的主要任務，就是在自由開放的環境中尋找自己的興趣所在。

北大附中學生參訪微軟中國總部

雖然學生們都非常喜歡，但這樣一種教育理念，也讓王錚在就任北大附校長的前幾年陷入瞭如同當年在深中時的“爭議”。央視所播出的一部紀錄片《高考》中，王錚告訴同學們：把高考當成一場有規則的“遊戲”，既然要“玩”，那就按照應試的規則全力以赴。高三這一年學生們稱之爲“封建時期”，一頭扎進知識海洋的魔鬼時刻，雖遲但到，作業變多，課餘活動也被無情砍斷。在北大附中，高一和高二學生的學習內容，和其他學校並不一樣。因爲王錚覺得，應付高考，只用高三一年就夠了。

北大附中高一高二和高三是兩個世界，中央電視臺訪談節目截圖

在北大附都可以自由戀愛。對此，王錚不僅不制止，甚至還持鼓勵態度，戀愛經驗也是非常寶貴的人生經驗，學生們能在戀愛中學會如何認識他人，理解他人。不僅校長鼓勵，老師們也很開明。在播客裡聽到北大附的學生們分享了幾件趣事，在入學教育晚會上，教導主任告訴大家在校園裡可以自由戀愛；軍訓晚會上，老師唱歌祝大家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些家長認爲複習時間不夠，導致北大附的高考成績達不到自己的理想狀態。他們列舉之前北大附的高考成績以及其他學校的成績作爲證據。北大附中從之前海淀的六小龍，今年則下滑到了10名的邊緣，包括北京大學原老教授協會的一些教授，都認爲王錚丟了北大的臉面，是“胡鬧”。再加上之前很多家長把北大附中和衡水中學做對比。尤其是校長，曾遭到過很多海淀家長的集體“圍攻”。

北大附中2021年的的排名，跌出了“海淀六小虎”

北京市2021年高分學校排名情況

對此，王錚並不在意，他在2021年畢業生畢業典禮上致辭：北大附中是什麼？是一所高大上的學校嗎？我看也不怎麼大。是好學校嗎？社會上有很多排名、升學率，外界恐怕也不這麼認爲。但是北大附中是什麼？她實際上在我們每個人心裡。剛纔說到了北大附中有一個培養目標，但是她沒有一個辦學目標。她不會爲這些表面的、片面的指標和分數所拖累，她的核心是培養目標裡面所表達的，有個性品質，有能力才幹，有價值觀。所以北大附中不是一所學校，北大附中是一種教育。我們不是在辦學校，我們是在辦教育。我們要的不是一個學校外在的指標和名聲，而是每個身在其中的學生的當下生活和成長，是每個學生的認知、自我和他人。

北大附中的培養目標，是不是更要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

隨着北京大學一紙免職通知，北大附中的“王錚時代”已經結束。王錚與北大的糾葛或許也畫上了一個句號。但王錚這種勇於改革的勇氣和精神，將在中國教育發展史上留下深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