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覈動力領域“深潛”一生
按照著名核動力專家彭士祿院士的遺願,3月30日,伴隨着《英雄核潛艇》之歌,他和夫人的骨灰被撒入海洋。3月22日,這位96歲的老人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
女兒彭潔說,他要與海洋深處的“老朋友”核潛艇永遠相伴,守望祖國的海洋。
彭士祿是革命先烈彭湃之子。留學蘇聯回國後,有近60年都在與核動力打交道。他身上有着很多“第一”:我國第一任核潛艇總設計師,我國第一個核動力裝置的主要設計者,第一座核電站的主要技術負責人。他說自己一輩子只做了兩件事,一是造核潛艇,二是建核電站。
1958年,中國核潛艇研製工程啓動。1962年,彭士祿開始主持潛艇核動力的研發工作,負責核潛艇的“心臟”部分——潛艇核動力裝置的論證、設計、試驗及運行的全過程。從那時起,他便“深潛”到核動力研究領域開始拓荒之路。
當時,中國在覈潛艇建造方面掌握的知識近乎爲零。彭士祿和同事們研製核潛艇之初的全部資料,是5張模糊不清的外國核潛艇照片,以及一名外交官從國外商店買回來的核潛艇造型玩具。
研究室裡大多是剛畢業的大學生,有學化工的、學電的、學儀表的,搞核潛艇全靠“自教自學”四個字。彭士祿和其他幾位從蘇聯留學回來的人當起了老師,教授反應堆等5門專業課;工作中需要讀英文資料,學俄語出身的建造人員早晨5點多就起牀學英語,甚至上廁所時都在背單詞。
“三年困難”時期,他們吃着窩窩頭搞科研,有時連窩窩頭也吃不上,就去挖野菜和白菜根,“餓肚子也不能耽誤工作”。他們每天要演算大量數據,爲了驗證一個參數,大家常常三班倒,用手搖計算機和計算尺連算好幾天,有的人手臂都搖腫了。
“彭士祿的計算結果總是最精確的,他能從堆芯一直推算到螺旋槳!”82歲的熱功專家黃士鑑回憶當年共事歲月時說。後來,黃士鑑當上中國核動力研究院的總工程師時,已退休的彭士祿還不忘叮囑他,不管到了多高的位置,重要的數據一定要親自算一遍。
彭士祿隨身帶着計算器。他的夫人馬淑英曾對人講,彭士祿常爲一個公式的推導、一個數據或參數的計算而通宵達旦、廢寢忘食地工作。
彭潔小時候很少見到父親,只知道父母在忙工作,但不知道在忙什麼。有一次發高燒,她只能給醫院打電話,醫生連着來家裡3天,都沒見到彭士祿夫婦。那時,她印象裡只有兩組數字,“909”和“718”。
1965年,中央專委和中央軍委批准了陸上模式堆的建造方案、地點和協作關係,決定建設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基地,代號“909”。彭士祿擔任技術總負責人。1968年7月18日,毛澤東簽署命令,要求成都軍區派一名師級幹部和一個工兵營進駐909基地,即“7·18”批示。
彭士祿和核潛艇的核動力建設者潛入四川的山坳裡,開始隱姓埋名地過日子。
在909基地,彭士祿有兩個外號,“彭大膽”和“彭拍板”。他不迷信國際權威,遇到爭論時敢拍板定案。他常對研製人員說,不要吵,做實驗,用數據說話,最後他來簽字。
陸上模式堆啓堆試驗後,蒸汽發生器的蒸汽側安全閥出現了漏氣現象。這個安全閥就像高壓鍋蓋上的排氣閥一樣,設計人員認爲,按照常規高壓設備方案,應該有這樣一個安全閥。彭士祿則認爲,根據熱工計算原理,蒸汽發生器的最高壓力是恆定的,不可能超壓。他拍板決定封死或取消安全閥。
模式堆還連續幾天出現停堆事故。彭士祿決定,拆除9個安全信號燈中的4個。他說,“過分追求安全,反而不安全。”
但拍板也有拍錯的時候,彭士祿在90歲時的自述裡只舉“拍錯”的例子。“錯了,我就改過來,再繼續前進。幹事情總要有點冒險精神,只要有70%的把握,就可以幹。不然,都準備好了,還要我們幹什麼?”他說,“我不怕承擔責任。做事情我是敢於拍板的。”
這種冒險精神似乎可以追溯得更長遠。父母在彭士祿3歲時相繼犧牲,15歲時,他被周恩來派人帶到延安撫養。在延安,彭士祿一邊讀書,一邊“拆炮彈拔引信”。他曾回憶說:“當時,我們打仗缺炸藥,靠從日本人跟國民黨的沒爆炸的炮彈,取出炸藥,做步槍子彈。”年少的彭士祿身材瘦小,只能騎在炮彈上,兩腿夾着,拔出一個個引信。
1970年8月30日,核潛艇核動力裝置陸上模式堆順利完成滿功率試驗,這意味着,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心臟”開始跳動。
1970年12月26日,我國第一艘攻擊型核潛艇成功下水,成爲世界上第五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第二年,我國第一艘核潛艇首次駛向試驗海區,進行航行試驗。彭士祿跟着核潛艇下海,出發之前他對妻子說:“到時候萬一我餵了王八,你可別哭。”
核潛艇研發期間,彭士祿吃住幾乎都在實驗室,困了就隨便找個地方眯一會。經年累月,他身上留下了“工傷”。一次現場調試時,彭士祿突然劇烈胃疼,在工地醫務所被診斷爲急性胃穿孔,若不及時處理可能有生命危險。專業醫生和麻醉師坐着專機降落到工地,立即在工地現場進行手術,彭士祿四分之三的胃被切除。手術時,醫生髮現他的胃上還有一個穿孔後自愈的疤痕。
上個世紀80年代,彭士祿開始拓荒百萬千萬級核電站。從核電站主要參數到投資方案,他都一一研究、覈算。他有一本棗紅色16開大小的硬皮厚本,被同事稱作“天書”。裡面有精煉、濃縮的數據、公式和圖表,也有各種材料價格數據,外匯市場行情的波動。
1985年,彭士祿作爲第一完成人,主持完成的“我國第一代核潛艇研究設計”項目獲得“國防科學技術進步獎”特等獎。他開始被人們稱爲“核潛艇之父”。但彭士祿一直拒絕認領這個稱呼。
“我不是什麼之父,我充其量就是核潛艇上的一枚螺絲釘。”彭士祿說。
2017年,彭士祿獲頒“何樑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那時,他已經住進醫院快5年了,穿着女兒爲他設計的後開口小絨布衣服。
領獎後,彭潔問他:“你有100萬港幣的獎金,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他第一句話說的就是‘不要’,我說那你不要給誰?他說‘給國家’。”女兒跟他開玩笑,“這麼多錢,給我點兒多好。”“這個錢也不是我的,是國家的。”92歲的彭士祿認真地回答。他捐出全部獎金,設立“彭士祿核動力創新獎”。
在醫護人員眼裡,彭士祿沒有一點“大幹部派頭”,是醫院裡的“開心果”“老頑童”。病重治療時,他身上插了許多管子。護工問他:“爺爺,您身上插着這麼多管子幹啥呀?”他回答道:“我在充電呢,充了電好過年呀。”再早幾年,他還沒被醫生“禁酒”時,坐在輪椅上被護工推着去小區裡的小店買啤酒。住院了,他偷藏兩罐啤酒在被窩裡,留着朋友探望時“待客”用。“菸酒茶”被他稱爲自己的“第三夫人”,“第一夫人”是核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