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文法一匹白馬(下)

羅霈穎在淡水校園。(羅青提供)

2008年《英文文法是一匹魔法白馬》由五南圖書公司出版。(羅青提供)

1990年倫敦泰唔士報專訪。(羅青提供)

一般說來,學英文,六個月就可基本完全學會;配合英語兒歌、繞口令、英詩、歌曲、金句、笑話、名文的閱讀與背誦,可得學習語言的玩耍之樂,並從自娛娛人中,獲得基本語言能力。至於要把英文學得精微入妙,則要看個人的天分與努力的程度了。

中文文法、句法,以「主題評論式」(topic-comment)思考模式爲主軸,擊首而尾應,形象化起來像一條常山「長蛇」。「長蛇書架」以「主題-評論」爲架構:一旦主題確定,評論成爲重點,通常是以二元對立的方法,圍繞主題,其內其外,其上其下,其先其後,其陰其陽,其長其短…..評論一通,或出之以「比喻、對比」,或「敘事、議論」,總之,在「主題」之後,穿插描述兼評論一番,句法長短,主詞動詞的有無,全依上下文而定,十分自由。

值得注意的是,以分析思考模式爲主的英語,在造句時,喜歡用「戲劇性的動詞」做「比喻性的表達」,以收簡潔有力,回味有餘之效。例如紐約時報處理「地方報紙衰亡」新聞時,下的標題是:With Local News in Retreat, The Community Fabric Frays,譯成中文就成了:「隨着地方報紙退場美國社會脫線體解。」 (注1)

在此,美國「社區社會」被比喻成「布料」(Fabric),「地方報紙」被隱喻成布料的「經線或緯線」,一旦退場,社會社區的經緯線就「磨損脫線」(Frays),渙散體解了,有如一場小小的布料毀壞戲劇。學英文,要學會用「比喻性、戲劇性動詞」思考,在名詞與名詞之間,創造劇場效果,令人耳目一新,方算正式入門。

三 讓英文成爲結緣紅繩

斷斷續續好幾天,我把上面這一大套,詳細的向妹妹演繹了一番,暗示她應該儘快擺脫「考試英文」學習法,進入「白馬書架」習得模式,掌握自修英文的方便法門。

果然幾個月後,有一天,她居然與我討論起「Epicureanism」(伊比鳩魯學派)與「Stoicism」(斯多葛學派)來。「哥,你不是教希臘文化史嗎?都說伊比鳩魯學派是享樂派,這些人到底如何享樂人生?」她好奇的問。

「Epicureanism 一般都譯成『享樂主義』,其實該派本意在追求精神寧靜之樂(ataraxia);Stoicism雖然被譯成『堅忍苦修主義』,好像極端不近人情,而其真正目的,在通過理性、道德的自制,進入不被物慾所控的境界,並非完全棄絕一切慾望。」我語帶含糊的回答,因爲當年我對這兩派哲學,並無深入研究,只好把話題引回到妹妹身上說:「像妳這麼貪玩,最多隻能算是hedonist!」

「hedonist就hedonist,趁着還年輕,現在不玩個痛快,那不無聊死了?」她一甩長髮,擺出一幅「何不秉燭遊」的尖銳姿態。

「喂喂!注意嘔,hedonist,是由he和do組成的,不是she喲!」我半開玩笑的瞎掰道,一轉念,又擺出大哥的面孔,以中產階級沙文主義的觀點說:「女孩子家,不比男人,出去玩可以,不可太瘋,要適可而止,不然要吃大虧!」

妹妹的外文名字,用的是拉丁文「Eva」,本意是「生命力」、「呼吸」,念起來比英文Eve (夏娃) 要來得響亮。有一次,我提醒她,與eva 相關的字有許多,其中最具哲學意味的是evanescence,evanescent,可用來翻譯《金剛經》的:「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記住evanescence有一個好處」我建議說:「可以連帶的記住相反詞renascence,renascent再生,復興,順便也可把The Renaissance 『文藝復興』記住,一舉數得。」

「就是因爲一切都會消失,而且快速消失」她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說:「我們纔會變成無可藥救的optimistic hedonists呀!」

「要保持『樂觀』一輩子,豈是容易的事!」我反駁道:「大部分人都是一下哭一下笑,既不能看破看開,也不能堅忍到底,最後總是以『四不像』收場。」

「要想堅持一輩子做享樂主義者,必須先要耐得住『孤寂』!」我又補了一錘。

妹妹過世後,前新聞局長、外交部長,也是前臺中市長鬍志強先生,撥冗北上趕到靈堂弔唁,並特別對媒體公開申明她對妹妹的敬意。「她非常鼓勵我...選舉時爲我出力,競選總部最大的花圈、花籃,不論蘭花還是玫瑰,永遠都是她的!」胡先生感慨的說:「跟我約好要見面,要我去上海...她作息不太正常,就像這次離開我們一樣,實在意外,我覺得是『意外』!太意外了!她自己一定也沒料到,所以我一定要來跟她說一聲謝謝與再見。」其實,謙遜的胡先生當年在新聞局時,對妹妹有提攜之恩,而新聞局也曾多次對我有一臂之助。

1990我應邀到倫敦著名的Percival David Foundation of Chinese Art舉辦個展館長敦煌學專家韋陀博士(Roderic Whitfield 1937-)安排我接受泰唔士報藝術欄專訪。名藝評家Sarah Jane Checkland在電話中提醒我,明天專訪她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希望我預先準備好簡短髮言稿,因爲這次週六,欄目選定要介紹的畫展,由兩個增加成四個,原來準備給我的一欄報導,現在只剩半欄

每次在國外畫展,我都會在飛機落地前後,瀏覽當地出刊的英文報紙,搜尋當時的熱門話題,穿針引線,作爲我畫展開場白的引首,定能獲得觀衆熱烈的迴響。

第二天早上,我在館長室見到Sarah,便海闊天空的大談特談起來,一個小時之後,她忽然起身打了個電話,約她的攝影記着下午在這裡與我見面。她抱歉的說,現在來不及了,下午請攝影來拍個照。

次日,報紙出刊,有關我畫展的報導成了當日藝術新聞頭條,以「Weekend Living:Collecting」專輯呈現,佔了滿滿四大欄,還附了一張以我畫作爲背景的巨幅照片。這篇標題爲 "New China Syndrome" 的文章,引起大英博物館東方部的興趣,出面購入展出價位最高的一套十開山水冊頁,永久典藏。另外一組山水條幅,則被加拿大皇家安大略美術館收藏。

新聞局駐倫敦人員,把簡報寄回臺北,當時的新聞局長邵玉銘先生(任期1987-1991),立刻派人聯絡我,表示與中華民國有關的新聞,很少大篇幅的在世界一流報刊出現,因此願意主動支援補助我來回機票,以示該局贊助國際藝術交流的初衷與職責。此後我應邀到美國St. Louis Art Museum(1993),歐洲第一座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 Oxford(1993),洛杉磯Pacific Asia Museum L.A.(1995) 個展、演講,繼任的胡志強先生(任期1991-1996)也都循例熱忱贊助,毫無難色,該局勇於任事,愛護藝文的作風,令人印象深刻。(注2)

我與邵、胡二位先生,至今緣慳一面,但對其前任局長宋楚瑜(任期1979-1984)卻在三十多年前有一面之緣。妹妹辭世後,靈堂設在臺北民權東路的「冬瓜行旅」,第一盆送抵靈前的大型弔唁盆花,居然是宋先生的,由此可知,妹妹的人緣之佳、人脈之廣,與孤芳自賞、獨來獨往的我,迥然有別。同時也可見,新聞局真是與我兄妹二人有不解之緣。

妹妹成名後,公私兩忙,她活動的演藝圈與我來往的藝文圈,重疊之處不多,交流機會較少,只有關於英文的討論,能夠維繫我倆斷續的溝通。意外發生後,我在她臥室的書架上,發現一本我的《英文文法是一匹魔法白馬》(五南書局,2008),雖然愣了一下,但並不感到意外,因爲妹妹對我出書的動態,向來十分關注,快五十歲的她,對英文的興趣,依舊有增無減。

我在師大英語系退休後,應大學老友陳維德教授情商力邀,至彰化埤頭明道大學,駐校擔任英語系主任及鐵梅藝術中心主任,說好爲期兩年,協助學校渡過教育部雷厲風行的系所評鑑。因爲該系成立五年多來,一直未能聘得英語系出身的合格正教授及副教授主持系務,也無法開列展出合格的學術著作與研究成果,很難通過嚴苛的評鑑,繼續招生營運。

面對系中十來位中外講師及新科助理教授,及某些連table都不會拼寫的學生,當務之急,是編寫適當教材,從頭教起。反正按照我的「白馬英文」學習法,對真想學英文的,半年就可學成,至於學生原來的程度如何,無關緊要。

我的兩個兒子,在念師大附中時的英文,都只維持一般中下水平,並不突出,遭到我的學生,在課堂上當衆譏笑。他們升高三時,我認爲時機已到,稍加提點,便有精進,等到參加聯考時,恰好狀況進入高峰,考個八九十分,易如反掌。

於是快馬加鞭,除了應付繫上評鑑的各種繁文縟節外,我全力編寫大一大二英文及《英文文法是一匹魔法白馬》,每天都在研究室挑燈夜戰到深夜十二點多。教課之餘,我還找時間,重編了新詩選集《小詩三百首》,作爲學英文的輔助教材,並整理校內藝術中心所存汪廣平老校長──恩師入迂上人之老友──所遺留下來的書畫收藏,去蕪存菁,精裝出版。

爲享山水書畫之樂,我退休後,離開臺北,搬到桃園大溪鄉下,貪圖與慈湖風景區、拉拉山神木區與鴻禧山莊「寄暢園」──世界最大的中西骨董書畫館──常相左右,造成兄妹之間已經稀少的來往,更加稀少。

沒想到,這冊《英文白馬》文法書,竟成了我兄妹因緣最後十年的深層溝通橋樑。而英文這匹白馬,在這段時間,也幾乎真的爲他馱來一位歐洲白馬王子。

(待續,《如何學作羅霈穎的哥哥》系列五將於十月廿八日刊出))

(注1)當時所舉的英文例句,早已忘了。只好就手邊《紐約時報》(2019年11月20日)的標題中,選一則爲例句。

(注2)自從2011年新聞局被裁撤後,我向文化部的書面申請補助案,全都遭拒鎩羽。2016年我應邀到海德堡大學及德美文化館演講、畫展,後轉往巴黎,應任教於里昂第二大學的(Universite Lumiere Lyon 2) Marie Laureillard教授之邀,面商拙詩法譯本出版事宜。Marie從2001年開始研究翻譯拙作,十五年後,大功告成。她看到拙詩德文譯本《驚醒一條潛龍》(2002)、義大利文譯本《羅青詩》(2002)、捷克譯本《詩是一隻貓》(2015),其中都附有多張彩頁介紹我的墨彩畫作,以收詩畫互輔之效,別緻動人,也想如法炮製。無奈法國的Circe出版社,並無彩頁預算,沒法照辦。我天真的建議她可向當時巴黎代表處文化部專員,申請補助。次年,她來臺做研究時,向我出示文化部回函影本,上有該部陳姓顧問簽註:「作者在詩創作上並無貢獻,作品沒有翻譯的價值,建議不予補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