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閉症孩子的艱難復學路

2012年9月13日,被趕出學校的自閉兒李孟站在校門外。

原題目:難找一張有尊嚴的課桌——一個自閉症孩子的艱難復學

南方週末訊

編者按

19位家長的一封聯名信,將深圳自閉症孩子李孟趕出了校園,這已是他第四次失去了心愛的課桌。在母親郝楠看來,孩子“接受正常教育的最後一扇大門正在關閉”。

自閉症,一種嚴重的發育障礙性疾病,已成爲廣受關注的世界性難題之一。在中國,縱使患者人數已超160萬之衆,但由於公衆認知的淡薄,傳統觀念的偏見,專業支持系統和教育的缺失,他們仍被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連爭取最基本權利和尊嚴,也相當曲折艱難。

對自閉症的陌生、偏見及專業教育人員的缺失,是學校和家長驅逐自閉兒李孟的重要原因之一。

深圳自閉症兒童或有上萬人,但公辦機構只能提供近2000個康復訓練學位,而且大多非深戶籍家庭被拒之門外。

2012年9月25日,在兒子李孟被驅逐出學校的21天后,郝楠坐上開往廣州的汽車,再次尋求命運的診斷。這位44歲的母親需要解開那個困擾了11年的問題:僅僅是略有殘缺的孩子能否擁有一個正常而不失尊嚴的人生

2001年,4歲的李孟被確診爲自閉症,母子二人從此陷入旁人無法探知的孤獨。11年來,郝楠縱然用盡全力,試圖讓孩子長大成人並重返社會,然而,現實卻一次又一次地拒絕。

兩個多星期前,詛咒般的拒絕再次籠罩這個孤獨的家庭。在經歷多次轉校後,曾短暫接納李孟的深圳市寶城小學,再一次對其關上了大門——19位正常孩子的家長給學校寫聯名信,要求趕走這個“會影響和傷害”自家孩子的自閉症患兒。學校搬走了孩子的桌椅,拒絕李孟進入教室

此時,李孟已經15歲了,卻還沒有小學畢業。在那個屈辱而傷心的早上,郝楠領着兒子離開了,感覺“最後一扇門正在徐徐落下”,遮蔽了最後一絲希望之光。

被驅逐的孩子

2012年9月25日下午,到廣州後,坐在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兒童發育行爲中心主任鄒小兵面前,郝楠從包裡掏出了孩子的病歷、一張填滿了正確答案的五年級數學作業本、一張細心封塑起來的鋼琴六級證書。

在這個單身母親眼裡,這是她過去11年來所有努力的憑證。兒子李孟坐在一旁,他15歲了,有着發育良好的身體,但眼睛卻像害羞的孩子一樣澄亮而遊離,他坐在綠色墊子上,自顧自地看一本腦筋急轉彎,累了哼一首歌,安靜得像牆角的一團影子。

郝楠準備用這輩子幫助兒子走出那個神秘而封閉的自我世界。她不奢望過多的同情和幫助,只希望李孟能平等、平靜地和同齡人待在一起。“這是他的願望,也是權利。”

在2012年9月進入深圳寶安區寶城小學之前,李孟就已經是一個被嫌棄的孩子。他先後換過三個學校,均因爲他種種“非常人的舉動”。以至於寶城小學答應接收時,郝楠把兒子一封字體扭曲的保證書交給校長,承諾“會搞好學習、遵守紀律、聽老師的話”。

換做別家孩子,15歲的李孟已快是初中畢業的年齡了,疲憊不堪的郝楠甚至覺得這是兒子“接受正常教育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開學後,郝楠不停地與班主任蔡淑蓮溝通,央求老師接納兒子,希望能買到六年級的教科書,卻始終沒有收到迴應。直到9月4日,蔡老師發來一條短信,表示“無法接受孩子到班上來”,希望郝楠到學校接回孩子。

郝楠還記得那天早晨,還在醫院值班的她跑到學校,兒子已被請出教室,坐在校門旁一個10平米的小屋裡。沉默的兒子俯在桌上,低着頭,認真填寫着從家裡帶去的試卷,彷彿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最終給予這個母親最沉重打擊的,是來自其他父母的聲音。9月7日,李孟所在六(5)班的19名家長,將一封聯名信送到了學校。在信中,家長們表示“希望孩子能在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再也不想孩子們生活在緊張和壓迫的環境下”,要求學校考慮畢業班“任務多,時間緊”,將李孟送去特殊學校。

接着,學校搬走了桌椅,郝楠只好讓兒子站在最後一排聽課。

無奈的母親選擇了求助媒體。9月9日,《寶安日報》進行報道後,一位家長撥打了熱線,再一次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只有一個要求,不要再讓他影響或傷害我的孩子,不然我絕不客氣!”

郝楠最終只能將孩子從學校帶走,“沒有人願意理解他的孤獨”。

一扇又一扇大門

多年來,郝楠陷入與自閉症的抗爭之中。白天,她是寶安區人民醫院的一名護士;夜晚,她陪着李孟做康復訓練,培養孩子基本的表達能力與生存技能。

在李孟出生的1997年,他是一個6斤8兩、眼睛閃着光的寶寶。一直到3歲,他也是讓家人感到驕傲的孩子:能熟練背誦乘法口訣、學前百字、能計算100以內的加減乘除。直到郝楠感覺到異常:李孟的眼睛很亮,卻不願與人對視;學習能力很強,卻不會表達感情,摔傷了也不會對媽媽說一聲疼。

2001年,郝楠第一次從醫生口中聽到了“自閉症”這個陌生的詞彙,並絕望獲知了將要伴隨孩子一生的苦痛:難以表達,行爲刻板,缺乏與外界交往的意願與能力。更爲可怕的是,自閉症大多與生俱來,幾乎無法根治。

根據當前國際普遍引用標準推算,中國自閉症兒童數約爲164萬人,僅深圳一地就有自閉症患兒上萬人。自閉症也因此被稱爲兒童疾病之首。

這位母親感到恐懼,但仍心存希望。她夢想孩子有一天能獨自生活,走入人羣,但隨後她在人海中艱難推開的一扇又一扇大門,卻在陌生、冷漠乃至恐懼的推動下逐一關閉。

第一扇大門的關閉,是在李孟的親人手中。李孟一歲時,郝楠與丈夫離了婚,工作繁忙的她只能將孩子交給外婆撫養。2004年,母親打來電話,從事了一輩子幼教工作的老人,在話筒裡哭着向她道歉:自己不會撫養這個容易發脾氣的小孩。

郝楠只能接回孩子。2005年,一番波折,孩子被送進了深圳天驕小學。讀到二年級,老師就來家訪,陳述孩子在課堂亂跑、擾亂課堂秩序的行爲,勸說郝楠將其領回去。一年後,校長將郝楠請到學校,給她播放了一段李孟在走廊玩水龍頭的錄像。站在衆人同情而鄙夷的眼神中,這個母親深感屈辱和憤怒,迅速就給孩子退了學。

2007年9月,無奈的郝楠,將李孟送進了位於布吉的元平特殊教育學校,這是深圳唯一一所爲盲、聾啞和特殊兒童提供教育的學校。李孟在這裡度過了4年——他人生最爲漫長的一段讀書時光。

直到有一天,郝楠轉了3趟車,來到學校看望李孟。李孟正坐在角落,與一羣年紀比他小的腦癱孩子,共同念着拼音字母“a、o、e”以及數字“1、2、3”。這一幕,她四年前也曾目睹——也就是說,李孟一直在原地踏步。

那一刻郝楠突然明白:李孟不能以“特殊兒童”的身份活在世上,只有讓他走入正常人羣,才能成長並獲取尊嚴生活的可能。

“即使不能做個正常人,也要儘量接近正常人。”郝楠說,“就像魚缸裡的金魚,總是要放入大海一樣。”

郝楠想起2011年6月,她曾帶李孟去看《海洋天堂》,一部講述自閉症孩子與父親相依爲命的電影。李孟看着電影裡那個喜歡游泳的自閉症患者,彷彿見到了朋友,快樂地哈哈大笑。

郝楠看着身患肝癌卻試圖讓兒子學會求生的父親,在黑暗裡不停流淚。她想要去解答所有自閉症兒童的父母都會想的一個問題:“父母不在了,孩子怎麼辦?”

教育還是唯一的道路,不是特殊教育,而是正常教育。2012年5月,她找到了寶城小學。

第二頁:無知與無措》》

無知與無措

當時,看着這個快1.7米高的“超齡學生”,寶城小學校長林喜瑜幾乎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不就是添一張課桌嗎?”學校決定讓李孟試讀兩個月,並將其安排到了蔡淑蓮擔任班主任的五(5)班。

蔡老師爲李孟提供了最高的桌椅,並特地召開班會,叮囑同學們“不要排斥李孟”。但到9月開學的時候,林喜瑜再次找到蔡淑蓮,詢問是否同意將李孟接收入學。出乎意外地,蔡淑蓮堅決地反對。

她告知校長,李孟上課亂動,手舞足蹈,發出古怪的聲音,還常把手放進嘴裡。此外,一個難以啓齒的事實是:處於青春期的李孟,出現了一些在廁所、走廊撫摸性器官的行爲,引來其他小學生的圍觀。

在一份呈交給校長的情況彙報中,蔡淑蓮表達了自己的恐慌:“我很無措。由我來教育他,就像是讓一位小學生去火災現場救火一般,是自不量力。”

林喜瑜也陷入了慌亂:他不懂如何引導李孟的行爲,也不知如何對目睹了李孟行爲的學生們作出心理輔導。寶城小學在2012年9月才新招收了一名心理教師,一個人要負責1700名孩子、近30個班級的心理健康課。這位校長甚至難以就這一特殊行爲與家長溝通。在和郝楠的商談中,他將李孟的行爲稱爲“不講衛生”。

而學校作此選擇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來自家長的壓力。吳海燕是19位聯名要求驅逐李孟的家長之一。“我不仇視自閉症孩子,但希望李孟離開。”

今年開學後,女兒支支吾吾地向吳海燕說起李孟在學校的“奇怪”舉動。她也不知如何向女兒解釋這一行爲。出生於1970年代的她從未接受過青春期性教育,對於自閉症的瞭解也近乎於零。

女兒讀六年級了,吳海燕也希望孩子能考個“有名氣、紀律好”的學校。當十多個接送孩子的家長聚在學校門口商討簽署聯名信時,吳海燕猶豫了片刻,還是在信上籤下了名字。學校最終默許了家長的要求。林喜瑜決定拒絕李孟入學。“在個體與羣體之間,我只能選擇羣體。”

“我希望女兒接受好一點的教育。”吳海燕說,“這件事沒有對錯,大家都是受害者。”

“如果學校能夠及時與家長溝通,孩子的行爲其實是可以矯正的。”從事自閉症研究二十餘年的醫生鄒小兵至今很遺憾,“以分數至上的教育環境裡,人們都太過匆忙了,匆忙到忽視了讓孩子有一顆善良的心。”

殘酷的一課

2012年9月25日下午,時隔11年後,郝楠等到了第二次命運的裁決。鄒小兵醫生爲李孟作出了診斷:具備一定學習能力,可以進入普通學校就讀。

堅硬的現實也正在公衆的關注下溶解。在壹基金、深圳市自閉症研究會的介入下,寶安區教育局表示:李孟上學並非全無可能,初步的隨班就讀聯合支持實驗方案已正在制定。

郝楠卻不覺輕鬆。她擔心在這一輪浪潮散去後,自閉症孩子重建人生的道路,對於社會仍舊是一個陌生的議題。

深圳大學繼續教育學院每年都會接待大批教師接受特殊教育培訓,特聘教師張秀娟做過數據分析,卻發覺其中90%完全不瞭解自閉症,95%是第一次接受特殊教育培訓。

目前,深圳自閉症兒童或有上萬人,但14家開展自閉症康復服務的公辦機構只能提供近2000個康復訓練學位。同時,深圳僅有一所特殊教育學校,學位有限,暫且只接收深圳戶籍自閉症學齡孩子,非深戶籍的家庭則被拒之門外。

張慶紅是一個3歲自閉症孩子的母親。2012年3月,她跑遍整個寶安,只發現了一家隸屬於殘聯的公立康復機構。而這家機構只能接收8個自閉症孩子,排隊參與康復訓練,要等到第二年春節。

由於公辦資源緊張,民辦機構逐步涌現出來。深圳目前有三十多家民辦康復機構,接收了全市一半的特殊兒童。但這些機構的開創者基本都是自閉症兒童的父母,大部分租借在矮舊的樓房裡,專業度也並不高。

張慶紅記得,她曾選擇了一家每月需花費3000元的民辦康復機構,卻立刻就打了退堂鼓。這家機構的第一堂課,是將所有的孩子安排在大廳裡,在嘈雜的音樂裡做集體操,全然不顧一些自閉症孩子對噪聲的恐懼。

康復機構的稀缺之外,隨班就讀的推廣也尚難如人意。2003年,我國即已出臺相關指導性文件,要求輕度自閉症兒童隨班就讀。

2011年4月,深圳自閉症研究會曾收集近六百多個家長樣本,完成《華南地區自閉症者及其服務現狀調研報告》。根據研究報告,在普通學校就讀的孩子僅有10.43%,而49.19%的家長希望隨班就讀,使得孩子融入正常的社交。

醫生鄒小兵也有同樣的看法。他說,李孟所經歷的故事,爲公衆上了殘酷的一課。人們需要思考這樣的問題:怎樣對待自閉症孩子,是衡量一個城市文明程度的標誌之一。

2012年年初,鄒小兵曾到臺灣訪問。他驚訝地發現在很多學校,都有數位專業的特教老師,所有的班主任也都爭相招收患有自閉症的孩子。

鄒小兵問他們爲什麼?他得到了統一的答案:讓孩子學會幫助,學會理解並寬容人類的殘缺,纔是最好的教育。

郝楠記得有一年夏天,她帶着兒子逛街。一個繁華的商場門口,響起了歡快的音樂。兒子掙脫媽媽的手,自在而快樂地在落地玻璃前跳起了舞。儘管這位母親不停向人解釋,環繞的路人們還是露出了詫異而鄙夷的神情。

那一刻郝楠明白,自閉症孩子的最大價值,或許是對正常人愛心的考驗,“如果人們不學會對待有殘缺的人,那麼所有人也是殘缺的。”

(李孟、郝楠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