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鏡頭看近代東西交會》──叛軍離去 九江從殘瓦中掙脫(九)

這時候船長的副手─也是全船最敏捷的年輕人─機警地跳向前去割斷纖繩原本緊繃的繩子在毫無預警之下鬆斷,縴夫們全都被甩到岩石上摔得四腳朝天,而船卻也立刻恢復平衡,只是不斷地轉圈,順着急流漂往下游,最後在意外發生地點半哩(約八百公尺)外的一個沙洲上停了下來。至此結果還算差強人意,可是我們和船伕卻分隔兩岸。

歡迎死而復生的人

剛好附近有個村子,我們立刻前往,想僱一艘船去把船伕接過來,可是村民要求我們先付一筆幾乎足以買下整個村莊的錢,否則誰也不會動。我們答應付給他們一般船伕認爲合理的價錢,但他們堅決不肯接受,到最後,我們跳上其中一艘船,威脅說我們要自己來,村民重新評估一下情勢之後,這才道歉並達成公平交易。當晚我們在巫峽上游過夜,前方左岸便是巫山鎮,該鎮四周環繞着較低的山與耕地遍佈的山谷,我們還發現有一條小河在此匯入揚子江大寧一帶大量生產的鹽便是經由此河運至巫山。

鴉片、絲綢和茶葉都是這個地區的主要產品,此外還盛產各種不同的水果。我在這裡買了以前從未嘗過的甜美橘子,一百個才二十文錢不到。第二天,我們費盡力氣要前往夔州府(今奉節),卻是徒勞無功,暴風雨從峽谷上方狂掃而下,我們根本無法逆風前進,風中夾帶細沙更是扎得人眼睛疼痛不已。於是十六日當天,我們在從上海溯江而上一千二至一千三百哩(約一千九百至二千一百公里)之後,終於離開四川

回程相當順利,從四川出發十八天後,我們再度踏上漢口租界當地友人熱烈歡迎我們之餘,還鉅細靡遺地詢問關於江水的狀況,以及可能成爲新通商口岸的宜昌的種種風貌

有些人甚至認爲我們一定在新的租界區中找了土地,說不定還在適當的地點做了某些秘密投資,其實後來事實證明,類似這樣的投機行爲根本過於草率,而且可能血本無歸。

我在漢口和幾位中國老友重聚,他們歡迎旅行歸來的我,幾乎像是歡迎一個死而復生的人。我登上輪船與他們分手,心中確實非常依依不捨。

我順流而下,在九江的租界停留兩、三天。該城雖然佔據重要的地理位置,地控鄱陽湖口,與運河水道網絡的交通便利,可藉其深入江西、安徽廣大的綠茶園,但當地的商業地位卻始終不高,租界的外國人也未曾積極試圖壟斷物產豐饒的九江地區的交通。九江在太平軍手中飽受蹂躪,一八六一年叛軍離去後留下滿目瘡痍,即使在我到訪期間,仍未恢復昔日榮景,不過街道倒是已經一步步從天王追隨者所留下的殘瓦破礫中掙脫出來。

若是鄱陽湖開放汽船航運,九江的商業地位將很可能大大提升。我到附近地區走了一、兩趟,對於當地土壤的肥沃和農民生活的富足,都留下深刻印象。只不過這一帶似乎人口稀少,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解釋爲什麼在中國許多地區有數百萬辛勤工作卻還是貧困交加的人民,而此地卻不見這般景象。

跪倒在致命鏡頭

從九江往內地約十哩(約十六公里)處有個地方叫太平宮,我在這裡發現一處古廟廢墟,建築樣式美得出奇。此廟原本建地廣闊,如今只剩下兩座塔樓,塔上的窗口有點像是中古歐洲建築尖尖的窗洞。毗鄰的一間小神殿,部分牆壁裝飾着精美石雕,整棟廢棄廟宇的樣式我在中國確實未曾得見。廟宇的風格似乎比較歐式,可能與一五九○年利瑪竇在這個地區成立耶穌會傳教團有關。不過,據說這座廟宇曾經是中國最重要的佛教建築之一。

自古廟返回時,途經古人題刻區,其中一些岩石上刻的是朱夫子(即朱熹)的稱頌文辭,這位朱夫子生於十二世紀,是著名的儒家思想詮釋者兼哲學家。就連他隱居之處至今仍有明顯標示,而他的墳墓則位於一個古柏蒼松環繞的小丘上。如今,中國現代學派的學者卻批評他的學說基礎薄弱,且受到佛家思想影響。

我接下來停靠的地點是中國的古都南京,這裡既沒有租界區也沒有開放通商的口岸。我帶着僕人、行李,連同兩名總督府的中國軍官,一塊走下「平戶號」(Hirado,又名「氣拉度號」)輪船,登上一艘當地船隻,然後在這座著名都城泥濘的外牆角下上岸。

我們得在一間小屋裡過夜,這是專門提供給河上汽船乘客的便利設施。屋裡擠滿了中國人,不過倒也還頗有秩序,他們好意騰出一張桌子讓我作爲牀鋪,但我卻怎麼也睡不着,不僅因爲空氣中煙霧瀰漫,交談喧譁聲更是整夜未停。正巧他們的話題十分有趣:當初與李鴻章、戈登上校並肩作戰,敉平太平天國之亂的中國名將曾國藩,剛剛在他南京的府邸過世了。在場有不少人說他是自殺身亡,也有人說他是吞了過多金箔而死,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因爲二度中風去世的。

聽聞他的死訊讓我十分失望,因爲我造訪南京的主要目的,便是想見見這位著名的首領人物,可能的話,順便爲他拍照以便將來放入我的重要著作中。我原本帶了一封直隸總督李鴻章所寫的介紹信前來拜見,後來只得將信交給他的兒子,後者在回函中表示,他們家人對於錯失拍照機會都深感惋惜。但後來有一名總兵卻說,我沒來得及拍照對我和對他本身也許都是好事,否則大家─包括他在內─都會把曾國藩的猝死怪罪到我頭上來。

中國人普遍相信─連高級知識分子都不例外─人在照相的時候,有一部分靈魂會被攝走,因此必會在短期內死亡。

讀者們應該可以想見,如此一來我自然經常被視爲如復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之類的死亡使者,我甚至遇過一些可憐人在迷信誘發的恐懼下,跪倒在我面前,哀求我不要爲他們拍照,不,應該說不要用我攝影機的致命鏡頭取走他們的性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