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廢樓搞科學,準備連接全宇宙

本文系本站看客欄目出品。

南寧的老城區遊蕩,永遠會有意外發現。

一次,我穿過一排嶄新的樓宇來到一個老街區。兩排挨着的自建房,人跡寥寥,好些房子近乎荒廢,不遠處的水泥路面被切開,裸着一片黃泥地——一切都在顯示,這裡正在拆遷。

所謂“街區”只有一條街,和後面的嶄新的高樓形成對比。

但我面前的一棟樓卻尤爲獨特:它的門窗均被拆除,大喇喇地敞着,二樓陽臺上極高調地掛着一排白底黑字:“先進的地球人與外星人同樂部”。大廳橫樑上則是:“拓荒地球神人好”。

牆上還有一塊醒目的招貼,寫着“(宇宙)謎題研博會”。

廢樓門口擺着幾張椅子,二樓的地板已被鑿空,牆壁有火燒過的痕跡。

屋內陳設同樣抓人眼球:1米高的碎石堆上供奉着幾尊神像,有人往上方掛了霓虹燈條,意義不明。

往裡走時,入口被堵住,我在原地等了2個小時,也沒等到它的主人。

碎石堆上的神像。

兩個月後再來,神像還在,但有關“外星人”的標語不見了。

屋裡有個老伯,穿着白背心短褲,正打掃着地上的碎石,面無表情。我上前說明來意,問老伯房子是不是他的,他說是。

我又問他牆上的字是什麼意思。他的眼睛明顯閃過一絲喜悅,說整整兩個月,總共就倆人對這裡感興趣,“你是其中一個”。

接着,他放下掃把,跟我聊了起來。

這回,廢樓裡亮起了燈。

南寧機械廠裡的發明家

老伯姓朱,今年70歲,看起來依舊硬朗,講話時中氣十足,口齒清晰,透着一股近乎自負的自信,但不令人反感,讓我想到《國產凌凌漆》裡的達文西。

他自稱“發明家”,寫出了宇宙真理,卻不被世人認可。他給我講自己的發明,從“外太空”侃到“懸臂三輪車”,從“哪吒風火輪”聊到“新冠病毒”,從下午講到傍晚,似乎很久沒人這麼聽他說話了。

聊到自己的發明創造時,朱伯的眼睛在發光。

談話過程中,我漸漸瞭解到朱伯的生平。

他的父母是廣西貴港人,有兩兒兩女,他排行老大。

上世紀50年代,一家六口爲了謀生,搬來南寧。父母進了南寧縫紉機機架廠,和大多數工人家庭一樣,日子過得緊巴,柴米油鹽得省着用。

對於一個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家庭來說,玩具是奢侈品。朱伯的父親當時在車間小組上班,偶爾會帶些零件回家,都是工廠淘汰下來的,他沒想好怎麼處理,只覺得棄之可惜。

朱伯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舊照。

少年朱伯將那些零件視爲珍寶,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下,他對這些叮叮噹噹的金屬起了興趣,不時拆個收音機搗鼓一番。後來到了80年代,朱伯用工資買下一輛輕便型摩托車,和5個好友騎行去隆安縣,跑了130公里,他的摩托車油耗是所有人裡最低的——這是改良後的產物。出發前,他發現車速和油耗的關係——車速越高,空氣阻力越大,耗油量隨之增加。通過電磁閥的操縱,約束氣缸行程,他成功把車速限制在45km/h以內,達到了節油的目的。

朱伯改良過的摩托車

1965年,朱伯初中畢業,順着當時的主流進廠當工人,在若干工廠中,選了最感興趣的龍江機械廠。

那是一家軍品工廠,籌建於“三線建設”時期。正式進廠前,先要在南寧冶礦廠的全鋼車間當學徒,每月工資18塊,朱伯說“已經很滿足了”。後來工廠取消了學徒培訓,直接去學校招工,他成了最後一批當學徒還能拿工資的人。

工友的印象裡,年輕時的朱伯愛動腦筋,學習能力也強,培訓期間很快就掌握了機械零件的操作和使用,4個月後,他被分配到龍江機械廠的零件小組。

機械廠位於河池大石山一個名叫“牛峒”的山旮旯,交通不便,也沒什麼娛樂設施,領導要求“七進七出”,一天工作12小時,有時還要上夜班,伙食也不好。

聊到在廠裡的日子,工友們都是吐槽和抱怨。只有朱伯覺得自在,他吃得飽,睡得好,閒時打打球彈彈琴,還在廠裡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她1970年進廠,和朱伯是老鄉。

更重要的是,進了機械廠,他有更多的機械和零件可以倒騰了。

機械廠的產品系列。

零件小組負責加工槍支彈倉、彈簧等零件,朱伯適應了車間的工作,很快就接到了一個艱鉅的任務。當時廠裡要生產銷釘(槍械零件),但作爲生產工具的倒角機只能手動倒角,速度慢,效率低,上級希望車間小組可以“改進改進”。朱伯有熱情,也勤奮,車間師傅賞識他,便默認交給他來做。

頭一回獨立設計大型機械,朱伯心裡沒底,最初幾個月,他一門心思研究機械構造理論,摸透了,纔敢起草設計規劃方案

但到了實踐中,“完美的方案”卻出了不少問題:要保證倒角機加工物件和刀盤的中心線準確不變,夾模和刀盤需要精巧的設計和嚴格的尺寸計算,稍有差錯,又要重新查資料,反覆修改方案,試驗可行性。

一邊是車間的生產,一邊是倒角機的研發,朱伯每天被任務佔滿,但他自稱“全能選手”,整個過程,除了電工師傅幫忙焊接零件,其餘部分,都是他獨自完成的。

畫圖稿、設計倒角機的朱伯。

一年多後,自動倒角機正式完工,自動進料、自動夾持、自動進退刀,加工速度和精確度大大提升,第一次實現了銷釘倒角的全自動化。

廠裡的領導很滿意,寫了表揚信寄到當時的“五機部”(第五機械工業部,1982年5月改名爲兵器工業部),朱伯拿到50元獎金,是他兩個月的工資。頒獎那天,車間的20多個工友都爲他高興,組長還過來和他握手:“我就知道你能做成功,你真是爲我們組爭光了。”工廠宣傳部聞訊趕來,表彰的報道很快就出現在宣傳欄上。

隨後,朱伯被提拔爲技術革新工人,他有點驚喜,有點意外——在工廠幹了10年,這樣的升遷一共有2次,他的工資從28塊漲到42塊。

可就在他磨拳霍霍,想着繼續大展拳腳之際,工廠辦不下去了。

龍緣世界發明創新點項目

70年代初,機械廠的效益日益低下,工友們各奔東西。1976年,朱伯和妻子也回到南寧,次年領了結婚證,在西鄉塘區蓋了一棟房子安頓下來。

爲了維持生計,妻子在交易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自己做的衣服,但老式縫紉機一天只能做6件,遠遠跟不上需求。

朱伯成家後建起了自己的房子,一共四層。

朱伯決定爲妻子做一臺更方便實用的縫紉機。父親當時還在縫紉機廠工作,能提供技術、零件、模具方面的支持。

在父親的幫襯下,他只用了3個月,就完成了新發明——“三線包縫機”。這臺機器優化了送布、針杆、穿線點等機構,能同時進行包縫機裁和縫紉,適配多種面料之餘,還能防止縫頭起毛。

有了這臺機器,妻子一天可以縫製10來件衣服,效率大大提高。而後,朱伯的父親將新機器引進到縫紉機廠,廠裡決定投產100臺用於出售。

不久後,國家專利局成立,1985年專利法正式實行,朱伯覺得自己的發明應該受到保護,帶着三線包縫機的設計圖紙去申請了專利,成了最早一批去專利局申請專利的人。

朱伯說,機械設計的關鍵在於重心的把握。他從地上撿起一件廢品,給我演示了起來。

這事傳開以後,家人朋友都一致認可他的發明天賦。仰仗着自己在發明創造上的才華,朱伯不打算找工作了——既然在科學之路上大有作爲,就不應困在瑣碎的工作崗位上。

成了“無業遊民”的朱伯,偶爾和妻子一起擺攤賣衣服,還攬下了家務。1980到1986年間,他陸續起稿,設計了“懸臂式三輪自行車”和“切肉片機”,靈感都來自日常生活。

當時朱伯出行主要靠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車身笨重,速度又慢,提速全靠蠻蹬。“懸臂三輪車”就不同了,內置的車輪變速機構,能在提速之餘,節省力氣。

切肉片機”則是他做飯時想到的。手工切肉,費時不說,切完後,手上還會留下肉腥味,有了切肉片機,就解放雙手了——把肉放在機器案板上,按下開關,刀體橫向往返,進行槓桿式運動,繼而完成切肉工作,省時衛生。

我驚歎於朱伯的巧思,提出看看設計手稿,他擺擺手,說草圖早就壓箱底了,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找出來,“你去專利局查,能查到”。

一搜,果然看到了他在1987年提交的專利申請記錄。

朱伯提交的專利申請記錄及設計圖紙

然而,這兩項發明並不順利,朱伯總結道:“搞發明不是一個人的事,需要多方的配合和支持。”

當時,老父親已從縫紉機廠退休,沒了拉關係、跑許可的人,朱伯自己又沒正式工作,而各項程序,又都需要審批、覈實之後才能開展。最終,切肉片機和懸臂式自行車,都停在了理論階段。

說起這個,朱伯有點喪氣:“很多東西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出來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我有什麼辦法呢?”

那一年,他37歲,接近不惑。在日益無聊的日子裡,每天到妻子的縫紉店搬貨,打下手,餘下時間,畫畫設計圖,算是找點事幹。

朱伯的生活很簡單,麪條裡配幾片肉、幾根青菜,就是一頓。

80年代,科幻熱潮席捲全國,《飛碟探索》一經推出便風行一時,神異故事、江湖傳說滿天飛。到所有人都練上氣功時,傳聞就更多了,民間大師如雨後春筍,冒出一片。整個神州大地光怪陸離。這些朱伯雖然從來不看,但也還是有所耳聞的。後來,他終於也靈光乍現了一回。

一次起草設計圖時,他留意到一個此前並未關注的細節:所有的筆觸都起源於一個點,有了點之後,纔有線和麪。

他受到啓發,由此聯想到頭上那片宇宙:“太陽是圓、星星是點、流星是線,也就是說,圓+點+線,構成了整個宇宙。”

一種難於名狀的震動在胸中炸開,接下來一段時間,他的思考層層遞進,最終徹底引向了形而上——“宇宙出現後就有了點,從點開始,漸漸有了生物,有了生物就有人羣,有了人羣就出現社會管理,再來就有了理念、法念、真理、焦點……”

照他的說法:“我現在等於是寫了天書的目錄!”

說完,他頓了幾秒,問:“說了這麼多,你聽明白沒有?”

研究多了,朱伯的小宇宙也爆發了,80年代末,他的研究轉向外星人。他相信,外星人——或者按他的說法,“拓荒地球的祖先”——是完全有可能存在的。“它們是從木星遷到火星,再到地球的,我們就是外星人的後代”。

爲了證明這並非天馬行空,他展示了推理的過程:宇宙從熱變冷,南極曾被森林覆蓋,之後又提到后羿射日、紅孩兒風火輪,意在說明遠古時期的地球,生存環境惡劣,而後羿等人,就是從外星遷來地球的祖先,“把地球開墾得適宜居住”。接着又說,“神話故事不完全是虛構的,而是人依據事實改編的,故事裡的神仙就是人類的祖先,只不過是人類把祖先神化了而已”。

朱伯語氣篤定,號稱全世界都沒人像他這樣論證,“直接推翻了達爾文進化論”,而能有此成果,其實是“神”在背後指引他思考。

朱伯在2020年2月的最新研究。

進入90年代,在“神”的指引下,他開始了“數字理論”的研究。他要創立一種世界語言,不用英文字母,而是用數字代替文字,供人交流。朱伯說:“數字是真理的一部分,用數字作爲世界語,這是我最早提出的。”

他試圖用數字代替《新華字典》裡的11200個漢字,至今尚未完工。

1996年的一天,一則電視新聞讓他備受鼓舞。新聞裡說,國家要大力發展“數字經濟政策”,他覺得這不是巧合,“領導人也許看過我的數字理論”。

如今朱伯仍保持着每天看新聞的習慣。

朱伯說,這並非他的憑空猜測,他曾經將自己的理論寫到信上,請社區書記寄給國家領導,但沒有音訊;後來,他又找隔壁教書的老師交流,“老師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可”。

初到街區時,鄰居張嬸覺得朱伯動手能力挺強的,“兒子出生的時候,他還親手做了一輛童車”。後來,她就越發不能理解朱伯了——他逢人就講創新發明、宇宙真理,也不幹活。鄰居陳叔聽夠了,開始不耐煩,直接說他“神經病”,朱伯漸漸和他斷了來往。

朱伯更喜歡找以前的工友。退休後,他固定在每週一早晨,騎電單車去4公里外的工友家喝茶敘舊。每回聽他講宇宙真理,工友們都很沉默,他也不在意,覺得工友嘴上不表態,心裡肯定是認同自己的。

朱伯和工友們聊天敘舊。

話題說到發明創造時,朱伯總會滔滔不絕。我不明白的地方,他會不厭其煩地解釋。臨走時,他遞給我一張宣傳單,說上面是他從60年代以來的創新發明項目。

“宇宙真理寫一萬年也寫不完,時間和空間是無限的,整個宇宙有太多要解的迷題。”他和我互留了手機號碼,叫我回去好好想想他說過的話,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再來問他。

清單裡有一句總結:世界像時鐘。

宣傳單的標題叫“龍緣世界發明創新點項目”,朱伯說自己和“龍”有緣,所以叫“龍緣世界”。

一長串的清單裡,遠到宇宙真理、外星人拓荒,近到水土流失、機械抓鼠,涉及環境、生活、物理、哲學等方面,甚至還緊跟時事,研究起“高/低海拔地區冠狀病毒的發展趨勢”。

蟋蟀飼養與格鬥”是他在1999年開展的項目。那時,朱伯沉迷蟋蟀格鬥,從野外捕了好多回家飼養。“我把捉回來的蟋蟀當太公來照顧,溼度、幹度、氣體都有講究,要保證蟋蟀身體健康、情緒穩定”。

提到蟋蟀,他又開始長篇大論,認爲蟋蟀格鬥賽有益長壽,不僅“增強人體應變力”,還“鍛鍊頭腦、肢體,激發情緒活力”。他說自己專門設計了一款格鬥器皿,底部爲太極圖形,“讓人在觀賽時,不被輸贏左右情緒,從而利於身心健康”。

朱伯認爲,蟋蟀格鬥大有文章,“格鬥賽要挑處於興奮期的蟋蟀,我帶它們參加過很多格鬥賽,幾乎沒輸過,贏了不少錢”。接着,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知道嗎,戰鬥蟋蟀經過核輻射後,會有‘閹了’的效果,戰鬥力很強,你知道誰纔有核輻射嗎,都是高等人。”

朱伯說,全世界沒人像他這樣論證真理。

自從迷上了蟋蟀格鬥後,朱伯徹底惹惱了妻子。以往,他還會到幫着料理服裝攤,如今就只知道賭蟋蟀。妻子痛斥他不務正業、玩物喪志,見朱伯屢勸不聽,就每天提心吊膽,怕他會把錢輸光。最後實在沒辦法,她聯合起一家人,把朱伯訓斥了一頓。

那天,蟋蟀都被搶走放了生,籠子也被摔了個稀爛。朱伯萬般委屈,但也沒再說什麼。

提起妻子,朱伯話不多。他覺得兩個人沒有共同話題,尤其是婚後,妻子說話越來越陰陽怪氣,覺得自己是“陰差陽錯娶了她”。

直至話題回到工廠,他才重新振奮,說那時最感謝兩個人,一個是傳授他知識的老師傅,另一個是他頻頻提起的女班長。女班長和他年紀相仿,工作中願意信任朱伯,給了他足夠的空間去發揮,每回廠裡舉辦集體活動,她都默許朱伯不參加。創新遇到障礙時,還寫信鼓勵他。朱伯也十分欣賞班長,她既能和自己討論機械製造,又能歌善舞,業餘時間,他常常和班長一起彈吉他唱歌。當年沒有追求班長,他有點後悔。

見面時朱伯給我彈唱了一首《在那遙遠的地方》,這是在機械廠跟工友學的。

等待同道中人的“發明創新主題展覽館”,塌了

朱伯不再玩蟋蟀後,在創新發明上也收斂了許多。

2010年,他滿60歲,辦了退休手續,妻子的服裝攤也轉讓了。兒女都成了家,往後的日子,他全心在家帶孫子。每天起得很早,打掃衛生,買菜,吃午飯,飯後眯一覺,看看電視,準備晚飯,飯畢,再帶孫子去散步,如此日復日。

近年,他重拾了研究的興趣,但大都是過往思考的延伸和總結,步入70歲後,他思考得更多的是和自己相關的問題,諸如養老模式、衛生健康、農業問題等等。但也僅僅是猜想和假設。

退休後的朱伯。

一年前,交通局來徵地修路,鄰里街坊陸續搬走,只留下幾戶人家。隔壁一棟3層小樓早年是個糉子作坊,朱伯也不曉得主人是誰,只知道人搬走後,房子就廢了,有人來這烤火,把牆燻黑了,街坊鄰居紛紛往這傾倒垃圾

今年上半年,朱伯的皮膚開始瘙癢,他覺得是隔壁的“晦氣”造成的,便決心要好好拾掇這房子,先是把垃圾搬走,把碎石掃到角落,又從附近廢墟撿來一些山水畫做裝飾。此後,再也沒有人往這扔垃圾了。

撿來的山水畫

爲了“物盡其用,不浪費土地資源”,朱伯根據廢樓裡的“佈局和空氣流動”,在樓頂種了一片青菜,在房間裡養了幾隻雞。神像是他陸續撿來的。雖是無神論者,但他堅信“神仙都是人類的祖先,要敬畏他們”,於是撿來花瓶彩燈,以示敬意。

見我掏出手機要拍照,他轉身從外面摘來兩束三角梅,插在神像旁的花瓶裡,“這樣更好看,像藝術品”,接着打開了霓虹燈的開關,紫色、藍色、紅色,彩燈忽閃,在昏暗裡交替閃爍,彷彿置身電影。

入夜,神像上方閃着五彩的光。

朱伯喜歡到廢樓獨處。每天吃完早飯,就來給芥菜澆水,餵雞飼料;下午4點,過來打掃房間;晚飯後,把彩燈全部打開,坐在門口,獨自欣賞。

他還有一個想法:要把這裡改造成“發明創新主題展覽館”,招待志同道合的朋友。

因爲敬重“有開拓精神的先輩”,他在門口貼上“拓荒地球神人好”、“先進的外星人與地球人同樂部”,希望能吸引同道中人。

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人曾經駐足,他自稱是“中華精武國術協會的會長”,路過看到神像和文字,心生好奇,和朱伯交流了一番,雖然只認同他的部分觀點,但二人還是互留了電話。

然而,沒等到第3個同道中人出現,“發明創新主題展覽館”就遭遇了挫折。

那是9月的一天,朱伯一早來打掃,發現牆上的標語都被撕了,問了鄰居,才知道是社區的工作人員乾的。沒了標語,廢樓失色了許多,朱伯急了眼:“我們搞發明的應該發達到讓人眼紅,爲何被當成神經病?”

後來我再去拜訪時,他仍憤憤不平,說現在的人都太缺乏鑽研和探究精神了,沒有人和他交流天文地理,世人只知道眼前的蠅頭小利,希望我可以去社區裡幫他宣傳,讓他得到該有的尊重。

朱伯養的雞。

今年下半年,拆遷隊來得越來越頻繁,很快,推土機來到了“發明創新主題展覽館”跟前,樓體轟然塌進地面,留下一地碎石瓦礫。

趕在樓房碎成粉塵之前,朱伯把樓頂的菜摘了,雞也殺了吃了,又將神像和彩燈逐一搶救出去,堆在自家角落裡——家人不許他再擺出來。

廢樓拆除後,我和朱伯碰了面。他穿了一身洗得很舊的藍色工裝,袖口有些褪色和脫線,但仍然板正。沒了菜地和雞籠,他也就沒了去處,只好邀請我去家裡坐坐。

朱伯家後面的土地也開始了施工,這片街區也許就要不存在了。

兒子成家後,朱伯家的4層樓住不下了,他用磚頭在頂樓加蓋了一層8平方的小屋,獨自住了進去。另一半空間被改建成廚房,廚具陳舊簡陋,但也井井有條。

朱伯在樓頂加蓋的小屋。

廚房由鐵皮和木板改造而成。

我在竈臺下看到一隻白色小桶,兩邊各開了一洞,原來是朱伯的最新發明——“機械抓鼠裝置”。

家裡老鼠猖狂,他很是頭疼,但又不想用老鼠藥,覺得“自己動手纔有成就感”。於是買來10個老鼠夾,裝在塑料桶裡,原理跟捕鼠夾相似:“把吃不完的剩飯倒進桶裡,引誘老鼠上鉤就行。”他說這個發明更實用,免去了老鼠藥死在角落裡直到發臭也找不到屍體的煩惱。

朱伯的抓鼠裝置。

用塑料瓶做的筷子筒。

我隨朱伯參觀了他的客廳、房間,最後來到了庫房。裡面堆了些麻袋,是早年妻子做服裝生意時剩的存貨。朱伯打開其中一個,選了幾件衣服,說要送給我。

我謝過朱伯,搞不懂他爲何願意如此信任我這樣一個陌生人。朱伯只是笑笑,說從來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憑這一點,即使你是間諜,我也不會防備的”。

我離開的時候,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年輕人,宇宙中有無窮無盡的問題等待你去發現,我們的前輩只是開了個頭,等着你們這一代去續寫和開拓。”

我點點頭。

不知道如今,他找到了同道者沒有。

作者  雷寶珠(朱寶蕾)  |  編輯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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