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大陸人》同愛侘寂的麻吉
麻吉(Match),日本外來語,這個臺灣無人不知的詞,大陸人管叫「好基友」,我參加的健行隊,隊長老李是個有點左的女漢子,之所以視她爲麻吉,除了她很在意我的一些小九九,就是她一人獨大的背後,竟然也是個侘寂。
侘寂是日本美學重要的一環,鈴木大拙對「侘」的解釋是:簡樸、非時尚,不依賴世間的財富、權力、名譽,讓內心體驗到最高的價值。簡單來說,要是能坦然接受生活中的不完美,那就庶幾近乎。年初環臺時每到黃昏,不管瞅的是暮山紫或海天霞,偶爾會想起那段跟老李在山上相對默坐的日子。
存在就是文化
尼采認爲個體的存在無意義,用藝術創作,讓人面對存在的幻覺,這就叫文化。凡自認有點文化的,面對海峽兩岸的差異,誰都無法聾子見啞巴不聞不問,開放直航跟觀光後,我努力想彰顯個人存在的意義,就是舌燦蓮花地推銷臺灣,大陸朋友因此笑我是存心賣臺。
老來得搖頭病的,那叫不由自主,我的自主意識,是不想成爲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整天掛在嘴上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這種負面心態,老實說有點對鏡作揖,自己在恭維自己,我只想對臺灣佔70%的內銷略盡棉薄之力,我不懂現實裡的一條龍,只記得高雄六合夜市的老闆跟我說:「生意差很多。」只知道臺灣鄉親要是能賣出東西,那就會衣食無虞,老李的情義相挺,就是揪團來臺時,特地堅持要參觀臺中科學博物館,一羣奔着日月潭的老頭老太之所以毫無異議,因爲他們都知道老李的心病。
富貴過人的薛元超,自承生平有三恨:未得中進士、修國史、娶五姓女(李崔盧鄭王)。唐朝有爲的男人如此,民國女子張愛玲的人生三大憾: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老李最大的不圓滿,是沒能當上博物館館長,據說是最後一關出了問題。
誰都知道年輕時要是沒左過,那就說明從沒年輕過,老李的身體很誠實,愛吃美食愛穿純棉麻絲,是個道地的,小資產階級的布爾喬亞,思想卻是一路左轉到底,當然無法符合當年經濟向右的大主軸,她堅持要參觀科博館,或許是想印證自己當年冤不冤。
個體融入羣體
蔡爸生了一堆兒子後終於有了女兒,開心的總結:正好全了。老李除了有個男生名,從小就被當男生養,這種沒法重開(重新投胎)的結果,坤綱獨斷也就在所難免,要是生在臺灣,肯定是霸道女總裁之流。
我們健行隊的活動是一早景區集合,中午在附近的農家樂吃飯,飯後在另一個景區霸亭子午睡。有年夏天在農家樂,隔壁桌兩支電風扇全開,老李要一支不成,開始獨戰羣雌比大小聲,每次揹十斤熟玉米,硬要大家半路解決的老陳忍不住說:妳們別吵了!這裡有臺灣同胞。
大媽大嗓門秒回:有臺灣同胞又怎樣?
我再不能看老李孤軍奮戰,自己掃到颱風尾還袖手旁觀,立刻露出無聲勝有聲的鷺鷥笑,老李一見神助攻馬上心領神會,手一伸便讓風扇轉向,我的呆胞標誌,就是一看到紅燈就踩油門,我說:妳真像你們毛主席說的,共產黨員都是特殊材料做的。
這話的意思可褒可貶,因爲曾跟老李辯論過奧古斯丁說的:我們的救贖不能通過政治秩序來實現。就因爲摸清她是個超越世俗權利的共產黨員,因此纔敢開這樣的玩笑。
杭州一年至少有200天是霧霾天,對《爾雅》裡的竊藍(淺藍),我經常只能憑空想像,除非天下大雨,老李纔會放棄吆喝一週一次練腿力,健行隊員的最佳默契,是帶上能夠分而食之的零食,我有次對老李單獨給的山核桃讚不絕口,老陳略帶醋意說:你現在享受的,是跟第一夫人同樣的待遇。
看我嗆到急忙找水喝,老陳可真是樂,說老李跟第一夫人是舊識,所以固定會上貢,因爲知道她好這一口。我一聽不禁肅然起敬,有夫人路線卻不走,這不正是毛主席形容加拿大醫生白求恩的「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嗎?怪不得這羣七老八十的,假日不在家享受天倫樂,就是要跟着她四處瞎走。
午休之地茅家埠。(作者提供)
西溪溼地春秋樂
我管老李叫「六星級的地陪」,因爲她每週帶我們健走的路徑都不一樣,讓我對西湖周邊景點,可以很自豪的說,不是踩點而是席捲,有她一馬當先,所有人就負責說說笑笑魚貫而行,有回到西溪溼地賞梅,我跟老李邊林下穿梭邊做學問,老李突然大喊:啊!走錯了!
要爲這個「後軍做前軍」負責的是我,老李的先生老鞏說:你是她這輩子唯一會讓她迷路的。
西溪溼地是中國第一個5A級溼地公園,在明清時期,就是杭州最人文薈萃的地方,有康熙五下江南必到的,一代帝師高士奇的高莊;有奉祀康熙朝厲鶚,以及雍正朝杭世駿的杭厲二公祠;還有明朝張岱形容爲「大是奇景」的秋雪庵,對這個張岱形容爲「可以避世如桃源」的地方(《西湖夢尋》),老李是熟到如同進自家廚房。
熟到忘了拐彎,除了話題讓她分心,就是真心在意別人,有次我提到中國最迷人的建築,是北方的抄手遊廊,老李問:只有一面的你看不看?隔週的活動就真的不輸行軍了,一隊人馬從植物園走到杭州花圃的掇景園,看着長長的走廊,聞着一牆隔不住的中藥香,我拉着老李深呼吸,「妳說隔壁是療養院,這吃中藥的精神病人我看都很精神,沒多久就能出院。」
話剛說完先是一陣爆笑,接着傳花接盞似的兩頭炸開,乾脆笑倒在廊椅的老李說:療養院不是精神病院,是專門給高官政要渡假,順便檢查身體的地方,你土豪再有錢也沒資格住進去。
臺灣會去住療養院的,大都是思覺失調者(精神病患),看來大陸當官的還真是高危行業,遠不如我們這些竟日看花,還猶嫌不足的平頭百姓。那次走破紀錄,飯後累得只能在茅家埠景區,對着遠山近水,一個個野敗平躺。
老李除了讓我看到杭州最漂亮的遊廊,知道我是個紅樓迷,老懷疑《紅樓夢》的初稿,根本不是曹雪芹他爺爺曾留下的,洪昇的稿子,老李讓大家林下穿花一身梅香,接着逛進洪昇的老宅——洪園,看了三代出過尚書的人家,我全然無法苟同某位紅學家說的,大觀園的原型就是西溪溼地。
除了考證的樂趣,我還來不及粗估西溪溼地,是否像我們臺南人很自豪的臺江國家公園,2%的面積能提供80%的動物家園,春去秋來,老李給我的新刺激是公然做賊,看着動口不動手的她坐地指揮,不管是童心未泯還是憶苦思甜,能滿足這份偷柿子的樂趣,是這位長不滿七尺,心雄萬夫的隊長,只有她知道這處面積廣達11.5平方公里的世外桃源,哪處的水窪旁有成片的柿林。
西溪溼地外環步道。(作者提供)
相隨心滅大智慧
老李對西湖那三面羣山是如數家珍,因爲膝關節漸不好使,後來就只能爬海拔不足百米的寶石山,我跟她經常坐在山頂俯瞰西湖,老鞏在外地有個煤礦場,回到杭州就跟着上山胡侃,老鞏說:我這輩子只拜文殊菩薩,讀書人要想開智慧就要拜文殊,你哪天要想去莫高窟,告訴我一聲,我請人寫封信,包你看個夠。
想到以前修敦煌學,老師曾說他到莫高窟,要拿出「大張的」才能看到不對外公開的,我笑着跟老鞏說:看來菩薩有保佑,你的智慧沒用錯地方。
老鞏一臉無奈:我沒能力把兒子教好,他要是肯接手,我就可以好好照顧身體了!
我想到《無常經》的「有心無相,相隨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老鞏家的這本經還真是難念,是連無常都派不上用場,他三高全包,年近八十還要拚老命,有強烈競爭的生意,不僅不好做還難收山,家裡還有個沒把握討到手的媳婦,已經搶先進門了,老李常說:我我真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在想甚麼!
從寶石山看西湖。(作者提供)
山水有情人不老
長工只望月月滿,短工只望太陽落,老李早就不願去想她到底是長工、短工還是鐘點工,更無法面對朋友們多年來討不到喜酒喝的滿臉狐疑,一當旁人又在誇兒子、誇女兒,老鞏又只想跟我談佛法時,她就起身到旁邊的空地去練腿功。
面對家裡蹲着兩個存心啃老的,老鞏朝不保夕的同時,只能指望文殊菩薩多給智慧,老李是每天拼命鍛鍊身體,就是不想在年輕人面前倒下,一個是跛腳馬上陣,一個是騎上老虎背不敢下來,兩人都清楚自動送上門的,是還在心存觀望,但就是不敢婆婆一人說了算,因爲再怎麼沒公理,終究是女方吃虧。
在山上經常換我當地陪,陪着坐看西湖等天黑,等人差不多走光,我們才以騎款段驢的速度下山,夫妻倆上下山手不離柺杖,必須在無常之前常作無常想,面對十月懷胎的骨肉故意裝睡,躺過了初一躺十五,是閻王擺手沒得救,眼下也只能學宋江跟林沖,100個殺威棒先寄下,雖說上午像老母雞抱窩似的沒精神,下午一到山頂看西湖,就跟我一樣百慮全消,只會擺手不想開口,老李跟我心知肚明,沒有比找到不需多言語的,深解侘寂的同好,更讓人覺得天寬地也闊,所謂的人間煙火,都付與旁人說。
(朱言紫/臺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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