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治力超博爾特的女人,到死也沒能自證清白

吹滅16根蠟燭,瑪麗·喬伊娜走到書桌前,取出玻璃板下壓着的一枚信封,做了兩個深呼吸。

這是一封來自十多年前的信,信封口的膠水黏得發硬,有一種被歲月封印的痕跡。瑪麗費了好大勁兒才拆開,她的手有點發抖。

紙張微微泛黃,筆跡有些褪色,瑪麗下意識地看向落款處:愛你的媽媽, 10點49分。

少有人在信件末尾還特意標出時間,但瑪麗知道,1、0、4、9以這種順序組合起來,是媽媽最鍾愛的一串數字,某種意義上又像是她的化身,陪伴於女兒左右,也籠罩在世界田徑史上——

10秒49,女子百米短跑世界紀錄,歷經33年,依然堅挺,讓後來人或是仰望跪服、或是眼紅質疑,正如它的締造者弗洛倫斯·格里菲斯·喬伊娜,一生傳奇與爭議並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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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12月21日,格里菲斯·喬伊娜出生在洛杉磯一個普通的黑人家庭,家中11個孩子裡排名第七。“在這種家庭長大,你必須跑得快,不然搶不到什麼東西”,格里菲斯曾這樣調侃自己的出身。父母離異後,她隨母親搬到了低收入社區,在當地慈善基金會的協助下開始練習跑步,並將速度天賦一直延續到大學

“她跑起來就像風,經過你身邊的時候感覺抓都抓不到。”曾經和格里菲斯一起在基金會接受訓練的朋友在多年以後提到她,印象依然深刻。

轉學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後,格里菲斯選擇心理學作爲主修,這個看似有些偏門的專業,爲她後來的“花蝴蝶”名號埋下了一顆彩蛋。在全新的象牙塔裡,她遇到了生涯最重要的伯樂,以及一生的伴侶。

大學二年級時,格里菲斯一度因付不起學費而輟學,跑去銀行當了一名臨時工,卻陰差陽錯被學院田徑教練鮑勃·柯西發現。27歲的柯西當時正四處挖掘徑賽苗子,自然不肯讓格里菲斯的時間白白浪費在櫃檯裡。他爲她申請了助學金,幫她重返校園,更重要的是——重返跑道。

於是在UCLA的操場上,一個膚色黝黑的四人訓練隊悄然成團:柯西教練和他的妻子傑西·喬伊娜、傑西的哥哥艾爾·喬伊納,以及本文主人公格里菲斯·喬伊娜;後兩人也在耳鬢廝磨中水到渠成結爲夫妻。自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起,“Joyner”逐漸成爲美國乃至世界田徑史上最響亮的金字招牌。

讓我們看看這三位“Joyner”的戰功吧:

傑西·喬伊娜,第一位在七項全能中獲得7000分的女子運動員,第一位贏得奧運跳遠金牌的美國女性,六次問鼎奧運冠軍

艾爾·喬伊納,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三級跳冠軍;

格里菲斯·喬伊娜,1988年漢城奧運會100米、200米、4x100米接力冠軍。

1984年,伴隨着奧運商業化浪潮到來的,是明星運動員豐厚的代言合同,而黑人選手並沒有嚐到什麼甜頭,即便是那一屆出盡風頭的傑西·喬伊娜,市場價值也遠被低估。不少體育名記曾這樣哀嘆:如果傑西·喬伊娜是一個金髮碧眼的人,全世界都會爲她一分爲二。

也是在洛杉磯奧運會上,雖然只拿下了200米和4x100接力的銀牌,格里菲斯塗着國旗圖案的長指甲還是吸引了衆多記者的注意力。這屆奧運會後,她一度陷入沉寂,索性嫁人歸隱。艾爾-喬伊納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他比妻子更懂她心裡到底想要什麼。

爲了不讓遠離賽場的格里菲斯揮霍天賦,艾爾當起了全職陪練:每天清晨他主動喊醒妻子,先跑上四英里,白天繼續在健身房加練腿部力量,晚上1000個仰臥起坐雷打不動;飲食方面嚴格把關,肉類只攝入雞肉和魚肉;他甚至在房間牆壁貼上“金牌”字眼,以此激發妻子的鬥志。

這份嚴苛的飲食作息表,完全按照男子田徑運動員的體格定製。五年後,功成名就的格里菲斯在採訪中特意提到了這段只有訓練沒有比賽時光——

“要想像男人一樣跑步,就必須像男人一樣訓練”。

爲了在枯燥的訓練中找點兒樂子,夫妻倆時不常會來一場1V1的百米大戰。某次在輸掉一場battle後,艾爾一臉認真地對妻子說:“照這樣下去,你早晚會跑進10秒5。”

“開什麼玩笑,我要能跑出那個速度,他們肯定就把我拉去解剖了!”格里菲斯萬萬沒有料到,這句玩笑會在多年後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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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快一年的魔鬼訓練,格里菲斯在1987年復出,並在世錦賽奪得200米的亞軍;1988年7月16日的全美奧運選拔賽中,她在百米四分之一決賽跑出了讓人絕望至今的數字:10.49秒,一舉刷新原世界紀錄10.76秒。

“絕望”不是個誇張的用詞。10秒49是個什麼概念?2016年裡約奧運會,女子100米的奪冠成績也就是10秒71——那可是過去了整整28年!在塑膠高彈力跑道、高科技氣墊跑鞋、減風阻的運動衣都被髮明之後,女性依舊無法打破,甚至接近格里菲斯·喬伊娜當年創造的那個世界紀錄。

喬伊娜10秒49世界紀錄(來源:本站體育專稿)

格里菲斯·喬伊娜締造10秒49世界紀錄的比賽視頻↑

“她的速度使我們眩暈,她的天賦使我們慚愧”,這是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對格里菲斯的評價圈外人克林頓大概沒想到,十多年後,這種評價會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也是在里約奧運期間,福布斯專欄記者Brian Goff展望飛人大戰時,曾以《“弗洛·喬”的幽靈籠罩着奧運女子短跑項目》爲題撰文,通篇核心即是:10.49這個世界紀錄,某種程度上削弱了女子百米大戰的觀賞性和懸念感。兩屆奧運會200米冠軍、牙買加女飛人羅尼卡·坎貝爾·布朗也曾直言不諱,格里菲斯的這一紀錄,讓此後幾十年的女子短跑項目變得廉價了,“男子飛人大戰至少有破紀錄的希望,但女子呢?呵呵,我們再努力,不過是格里菲斯的陪襯。”

事實上,從這個數字誕生之日起,爭議從未消停——外界普遍認爲格里菲斯藉助了風力,看臺邊呼嘯作響的旗子可以作證,然而這場的風速儀讀數顯示爲0。

更蹊蹺的是,那一時段的其他徑賽全都順風,其中最高順了7米/秒。格里菲斯之前一組還順風5.2米/秒,後一組順風4.9米/秒,唯獨到她這一組時,風速儀戛然不動……好巧不巧就在格里菲斯比賽時壞掉了?歐米茄的工作人員進行了多次檢查覈實,證明儀器毫無問題。

支持她的人則給出了更精妙的辯詞:就算是沾了風速的光,10.49這個成績對於除了格里菲斯之外的任何人,都需要颶風級的順風!

不管怎樣,10.49秒被立爲女子百米世界紀錄,牢牢保持至今。奧運選拔賽決賽,她在確鑿無疑的有效風速內跑出10.61秒,也是令後輩們仰視的高度……

選拔賽令格里菲斯身價暴漲,許多廠家向這位身段優美、面容清秀的黑人姑娘拋去橄欖枝,問她能否抽些時間出來拍廣告。在早期的商業誘惑面前,格里菲斯和丈夫的態度出奇一致:謝謝你們,不了。轉身回家繼續投入訓練——與兩個月後的奧運會相比,眼前的贊助合約不過是蠅頭小利。

漢城奧運會的女子飛人大戰,29歲的格里菲斯依然留着扎眼的血紅長指甲,一頭披肩烏髮格外引人注目。槍聲響起,她在跑出20米後已經領先,30米又擴大了優勢,距終點還有10米時,離賽場最近的觀衆們清楚地看到格里菲斯咧開了嘴,毫不遮掩輕鬆得意的笑容……

她第一個衝過終點,在順風達到+3.0m/s的情況下跑出10秒54!雖然沒有打破兩個月前創造的世界紀錄,但已刷新了奧運紀錄。艾爾在格里菲斯撞線的第一時間穿過攝像機和人羣,興奮地抱起妻子,親了親她的臉頰。

百米大戰後2小時內,格里菲斯兩次刷新了前民主德國選手科赫保持了9年的200米世界紀錄,以21秒34的絕對優勢再奪一金;兩天後,她與隊友一起再創女子4×100米世界紀錄,成爲漢城奧運會唯一奪得三金、創兩項世界紀錄的田徑明星。

與選拔賽狀態一脈相承的,還有格里菲斯的時尚表現力。志在“像男人一樣訓練,像男人一樣比賽”的她,總能在掠過終點線後讓全世界意識到,這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曾有媒體統計過,格里菲斯在漢城奧運會上總共換了8套戰袍:單袖筒的高領緊身衣、單邊連體運動服、透視蕾絲連體衣……用不規則又濃豔的色塊詮釋着女飛人的性感。可如果你揣測她僅僅是“爲了美而美”就錯了。在首爾的某次採訪中,格里菲斯終於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這是我在大學課程裡學到的一種比賽方式:跑完100米總共才10秒左右,所以我會把每一秒鐘都劃分成100個等份來計算。爲了提高這百分之一秒的成績,光靠訓練是不夠的,我設計了一個心理學戰術,儘量把自己打扮得豔麗甚至奇特一些,哪怕對手多看我幾眼都會分散她的注意力……”

直到這一刻,人們才突然想起來:哦對了,這個黑人美女還有個頂級名校的心理學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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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是運動員服用興奮劑流言盛行的一年,最轟動的是被剝奪了奧運百米金牌的本·約翰遜,以及後來也被證實服藥的卡爾·劉易斯。格里菲斯創造世界紀錄之後,質疑聲也紛至沓來。有些運動員指出她化濃妝不過是“爲了遮掩因爲服用類固醇而變得粗糙的皮膚”;卡爾·劉易斯甚至在自傳中這樣寫道:“她(格里菲斯)從一名普通的奧運選手變成了地球上跑得最快的女人,這個變化來得太快,讓人難以想象……光是那一身的腱子肉就讓人好奇,而且她的聲音比以前低沉得多。”

關於這本自傳,格里菲斯說她原本可以起訴,但實在不想浪費時間和金錢。那一年她總共接受了11次藥檢,全部過關。“我十分清楚人們怎麼說我,這是一派胡言。如果他們想,可以每個星期對我檢測一次。”

從漢城回來後,格里菲斯曾在公開場合展望下一屆奧運會,並將“再次打破世界紀錄”納入自己的時間表,直到1989年初突然宣佈退役,沒有給外界絲毫的反應時間。而就在格里菲斯官宣退役的前幾天,國際田聯剛剛引入對運動員的突擊藥檢機制,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她試圖用退役來掩蓋污點。

外界的噪音並沒有影響到格里菲斯的生活。退役後她進軍時裝設計領域,並在1990年11月13日生下女兒瑪麗。

令人意外的是,被認爲“一出生就會百米衝刺”的小瑪麗,並沒有繼承父母的速度基因,反倒在唱歌上展現出不俗天賦:兩歲時完整地哼出美國國歌,兩歲半剛學會說完整的句子,就把一首《奧林匹克聖歌》唱了下來。

有了孩子後,格里菲斯的生活重心全面轉向家庭,每天上午她會在餐桌前給瑪麗寫寫畫畫講故事,午睡後帶她去戶外運動。媽媽練跑步和衝刺時,小瑪麗會在一旁跳繩,或是跳進沙坑裡玩泥巴。2012年,已經長成大姑娘的瑪麗登上《美國達人秀》舞臺,一曲唱罷,她回憶起那段與母親形影不離的童年時光,有一個細節令人動容:

“家裡飯桌上裡有一個電子時鐘,媽媽總會在上午10點49分停下手裡的事,看它一眼,然後自言自語說‘喔,10點49分了’。我那時不懂媽媽爲什麼對這個時間敏感,還猜想她是不是有什麼特異功能……”

這個細節沒被公之於衆前,妻子體內的“10點49分”生物鐘,只有艾爾明白——如果一位頂級運動員有什麼數字敏感,那一定因爲這個數字與成績、名次、紀錄有關。在普通人看來,這不過是全職媽媽一瞬間的走神。這一分鐘過去,格里菲斯會繼續收起心思,給瑪麗講故事。

丈夫眼裡的格里菲斯是個徹頭徹尾的“女兒奴”。“有時她迫不得已需要出差,就會在飛機上給瑪麗寫信,她說這些信要等到瑪麗16歲時再給她看。”

她終究是沒等到親手把信遞給瑪麗的那一天。

1996年,格里菲斯在從加州飛往聖路易斯的航班上突發癲癇,被送往醫院搶救後住了一晚,醫生診斷她再也沒有可能重返賽場,但並沒查出什麼其他毛病。

1998年9月20日晚,格里菲斯對丈夫說她“有些疲倦”,早早睡下了。第二天一早,晨曦照亮臥室後,艾爾習慣性地招呼妻子起牀,發現她臉衝下趴着,頭偏向右,一隻手墊在脖子底下,已經停止了呼吸。

格里菲斯就這樣在睡夢中悄然離世,年僅38歲。

訃告一經公佈,人們在扼腕之餘本能地聯想到類固醇,懷疑是過量服用興奮劑奪走了她的生命。強忍悲痛的艾爾無法忍受輿論對妻子的誹謗,要求對屍體進行最高級別的醫學檢測,以檢查是否有使用類固醇的跡象。

一個月後,屍檢報告出爐。法醫分析,格里菲斯當天睡覺時一定是腹部朝下,癲癇突然發作,致使她四肢抽搐、頭部偏轉,鼻嘴被枕頭堵住窒息而亡,而不是吃了什麼違禁藥物。

猝死疑雲撥開,謠言不攻自破,格里菲斯身後的10秒49紀錄之迷便只能有一種解釋:曠世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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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菲斯去世後,艾爾第一時間以妻子的名義成立了慈善助學基金,那是她生前未竟的事業。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陪在女兒身邊,7歲的瑪麗還不太明白死亡意味着什麼,媽媽到底去了哪裡,她還會在每天10點49分看一下表嗎?

時間可以治癒創傷,卻不是萬能的解藥,一些數字無法被沖淡,一些紀錄尚未被改寫。

16歲生日這天,瑪麗終於從爸爸手中得到了那幾封信,她拆開其中一封,是久違的熟悉筆跡——

親愛的瑪麗:

我在你這麼大——也就是5歲的時候,就開始跑步了。人們常問我:“你幹嘛還不讓你的女兒學跑步呢?”我明白他們是出於好意,但我不想這樣做——這不是我的風格。如果是你自己選擇了跑步或其它項目,我們會全心全意地支持你,但那一定要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被我們或其他人以各種理由強加於你的。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已爲跑步獻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心和靈魂——因爲每當我在風中跑動時,我就會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輕快。在大學裡,別人都熱衷於參與學生會選舉或各種聚會,而我只知道一直不停地跑下去。錯過了那些所謂“青春的美妙時光”並不讓我覺得有絲毫遺憾,對奧運會的渴望始終超越了那一切。但無法像別人一樣感受充滿溫馨的家庭生活,卻成爲我心頭永遠的痛楚。

我所真正付出的遠遠超過了最初的想象。一次在日本參加運動會,我像往常一樣給媽媽打電話,想告知她我的歸期。那天是我哥哥接的電話,告訴我媽媽已經回到外祖父居住的北卡羅萊那州了。我曾跟外祖父通過話,但從來沒有見過他,在我內心,我是非常愛他的。我很喜歡聽他叫我的小名“迪迪”。他令我開心不已。我還發誓要攢夠錢和媽媽一起去一趟北卡羅萊那看他。

但那已經永遠也不可能了,就在我打電話回家那天,外祖父過世了。媽媽對我隱瞞了他的病情,因爲她不想幹擾我的比賽。而現在,我寧願放棄所有的金牌、世界紀錄、榮譽、獎金、證書和緞帶,只要能與外祖父共享生命裡的一段時光。

我熱愛跑步,也獲得了光榮。但是,瑪麗,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這成就是不是值得你去付出。我既沒有義務也沒有權利決定你的未來,強迫你用你的一生去彌補我所錯過的一切,或者將你製造成一個超級明星。我對你的全部期望,是你能快樂、健康、自信而堅強地生活,爲你自己的目標而努力。不管那目標是什麼,它是從一個夢想開始的。

——愛你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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