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只有通識教育,才能讓我們直面大洗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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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施展
外交學院教授
現代社會需要的“通識教育”到底是什麼?外交學院施展教授在演講中提出,在“工具性教育”盛行的當下,我們需要通識教育讓我們恢復起一種整全性的視野,突破分科教育的侷限,理解各個學科的底層哲學。面對國際國內經濟社會和人心的變化,想提前佈局未來,前提是能看懂正在劇烈變遷的“局”會如何演化,通識教育則是幫人看清“局”的知識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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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鴉通識 ID:zhiyatongshi
01
教育的3次轉型
我想從爲什麼要接受通識教育的角度,談談我對通識教育的理解。
歷史學纔是真正的未來學。任何東西的出現,都有它的歷史演化過程。咱們把整個歷史演化過程看清楚了,反過來才能幫助我們更好地去構想未來的發展可能。所以今天,我打算把通識教育這個話題,從歷史縱深上打開。
從柏拉圖時期到今天,我們可以看到教育經歷了幾次大的轉型。
柏拉圖時期一直到中世紀晚期、近代早期,主要的教育形態是古典教育。
到近代中期,也就是工業革命之後,一直快到當下,主要的教育形態是工業時代的專業化教育。
但到了今天,我們很有必要進入到通識教育。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轉型變化過程?今天的通識教育能從過去的歷史中汲取哪些東西?又爲什麼會有對通識教育的需求?這是我要討論的話題。
02
作爲貴族教育的通識教育:
古典教育的價值與侷限
在西方歷史上,幾大關於教育方面的重要著作,比如盧梭的《愛彌兒》,柏拉圖的《理想國》等等,基本上指向的都是近代早期以前的古典教育。
我們從柏拉圖開始說起。
柏拉圖問過一個問題,學習到底是如何成爲可能的?
這個問題特別有意思,很多人可能根本沒有反思過這個事情。柏拉圖說,我們在學的是什麼?我們在學的是我們已經知道的東西嗎?當然不是,已經知道的東西,犯不着再去學習。
那我們在學的是我們完全不知道的東西嗎?也不是。你不知道的東西,你都想不到你要去學那個東西。
所以我們在學的是什麼?我們學的是那些,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只有這些內容纔是能夠被學習的。
那問題來了,所謂的「知道你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這些東西是什麼?你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很簡單地舉一個例子,比如我要去訓練跑步,爲此我特意買了一塊智能手錶,教練說我現在的能力比較差,所以我首先要關注的是心率,而不是速度。
跑步的時候心跳會加快,等到停下來心跳就會自動減緩。這個能力是我天生的,但我不知道這個能力是怎麼來的,這就是柏拉圖所說的「知道你不知道」。所以柏拉圖說,這些東西都是上天賦予的。
怎麼賦予的?他說我們現實當中所看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比如你看屏幕,覺得是白色的,但是在黃疸病人看來,屏幕卻是黃色的。那麼屏幕究竟是什麼顏色?有沒有可能黃疸病人是正常的,反而是我們得了一種叫做白疸病的病?
所以柏拉圖說,從身邊的東西進行觀察,試圖得到對於宇宙本質的認知,這是不可能的。因爲現實的經驗,完全取決於你的認知。這是最底層的一種認知能力,由你的生物學特徵決定。你再怎麼努力,也只能看到特定波長的可見光,你看不見紫外線;而蜜蜂就可以。這些都是先天決定的。
你的認知能力決定了,世界在你眼中只能以這種方式呈現。但這些呈現不是本質,你所能感知到的僅僅只是經驗而已,與真實的宇宙本質沒有關係。
圖 | 柏拉圖的洞穴隱喻
宇宙本質在哪兒?柏拉圖說宇宙的本質一定在彼岸的理念世界。人們的靈魂最初就在理念世界中,所以對於理念有着直觀的理解。只不過後來靈魂跌落凡塵,和肉體凡胎一結合,把之前你擁有的一切知識都給忘了。這些知識仍然存有在你靈魂裡,只是你想不起來而已。
所以,柏拉圖所謂的學習,就是將這些遮蔽掉知識的灰塵給掃去,所謂學習就是一個回憶的過程。初聽上去,這讓人覺得像是在胡言亂語。但實際上只要結合我剛纔用的案例,你就會發現實際上人自出生起,就已經從生物學意義上天賦了一系列東西。
同樣,你的人格、靈魂,也被天賦了一系列東西,只不過這些東西都處在潛在的狀態中,需要被激活。如果沒有激活的過程,這些東西可能永遠處在沉睡的狀態。
怎麼樣把靈魂上的灰塵掃掉,讓人回憶起自己在理念界所有的那些知識,實際上也就是讓你重新樹立完整的人格,這是柏拉圖的教育觀當中最核心的一點。
而對應的,柏拉圖會進一步提問題,這個教育應該怎麼展開?
他不認爲所有人都有能力清掃乾淨自己的靈魂。甚至後來亞里士多德說,有些人天生就是適合做奴隸。這在今天來說非常政治不正確,但實際上人和人在天生的稟賦上確實有很大不同。在古代,人們可以很坦然地接受,認爲人在靈魂強度上也存在不同。
既然靈魂強度不一樣,我們就需要通過教育不斷地把人篩選出來。在小孩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哪個靈魂強度更大、更好,所以給大傢伙接受普遍的教育,通過音樂跟體育的教育,讓你找到靈魂內在的和諧感。
教育到一定程度,就要從裡邊篩選出來一些不錯的人。過不了篩子的人,就是生產者,接下來通過篩選的,就去接受更高一層的教育,開始學習邏輯、幾何、物理等等。
這些人作爲管理者,接受更高層教育,再經過十幾年,到40多歲之後,繼續篩選,可以進入更高一階的教育,進行古希臘辯證法的教育。這會兒要培養的就是哲人王。
從中可以看到,柏拉圖所說的教育,首先是回憶說,目的在於通過教育,幫助你回憶、構建起完整的人格。
第二,目標是要有某種等級性的結構。如果某些人的灰塵特別頑固,掃不掉,那他就應該做生產者,非讓他做管理者,既害了他,也害了別人;有些人的靈魂灰塵可以掃得一乾二淨,那麼這些人就應該當哲人王。
在這裡面,我們可以對教育本身做更進一步的區分。教育裡面包含兩個屬性,第一是「價值性」,第二是「工具性」。
價值性的屬性是教你怎麼做好人,教你怎樣達到靈魂上的完備;工具性的屬性,教你具體工作怎麼完成,這也算一種教育。柏拉圖所談論的教育,強調的主要是價值屬性,也就是說古典教育更加註重的是價值性。
此外,我們注意到,古典教育第一要培養完整人格,第二不認爲所有人都能夠獲得真正完整性。這裡有一種等級化的取向,出來的結果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古典教育天生就指向了貴族教育。
中國也是一樣。在《論語》裡,孔子說「君子不器」——真正的君子應該讓工具爲你所用,而不能讓自己變成一件工具,只有這樣你纔有完整的人格,纔有可能治理一個良善的社會。
如果君子成了「器」,視野就會特別狹隘,讓你來治理社會,就會出問題。所以要君子不器,君子yk要有更完整的人格。而在古典教育當中,工具性一定得服從於價值性。
剛纔說的教育是分等級的,屬於貴族教育;這之外還有一般老百姓的教育,你學到如何運用工具就夠了。在這種等級裡,工具性服從於價值性的一面。
孔子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就是對君子來說,君子的德行像風,有自己的方向;小人的德行像草,沒有任何方向,完全被風所引導。如果風的方向正經,草就會得到正當的引導;反之,這個社會也就完了。
所以,工具性一定要服從價值性。不能讓工具性的教育反過來決定了社會的方向,這是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傳統文化,在古典教育觀中共同的訴求。
剛纔說的這些,如果我們把自己帶入到貴族的身份,你會覺得很完美。但現實中如果我們穿越回去,成爲貴族的概率極其渺茫,最大概率是成爲一個下等人。
如果穿越成下等人,用今天的視野裡再去看這種古典教育,就會覺得有點問題。憑什麼我就只是個草?
爲什麼古典時代形成這種方式的教育,以及在古典時代中,爲什麼這種教育方式,老百姓覺得可以接受,在今天就不行呢?
最重要的原因在於古典時期的「自然經濟」。
因爲當時的技術能力、經濟能力,各種各樣能力和今天相比都非常弱小,無論人類再怎麼蹦躂,對現實的影響仍然很有限。自然經濟服從於自然節律,這就意味着不需要主政者有太多的想法;一旦有太多的想法,反倒會擾動這個自然秩序。
所以爲什麼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輕擾?就是因爲它有自然秩序,如果你天天隨便擾動,基本上自然秩序就被你徹底毀壞了。
另一方面,在自然經濟的狀態之下,底層人不被動員。
因爲在自然經濟當中,可供分配的財富總量很少。這種情況下,上層人必須掌握足夠多的財富,他纔有能力去建立公共秩序。如果很少的財富全都平攤的話,任何公共秩序都不可能了。
這就意味着,古典時代的貧富差距是極其懸殊的。在如此懸殊的情況下,下層人的慾望不能被調動起來,一旦被動員起來,資源根本不夠分的,這社會最終要塌掉。
但是上層必須對自然秩序有足夠的敬畏。你掌握財富,同時要對社會負有一系列的責任。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底層人才能不被動員起來。而上層人手裡掌握了大量的財富,要讓他們對於自然秩序有敬畏,就要培養他們完整的人格。
因此古典教育一定是從這個角度出發的,就是把你完備的靈魂調動出來,讓你意識到自己在自然秩序中身處高位,同時也肩負一系列責任。古典教育強調價值性的一面,可以達成對自然秩序的認可;工具性一面儘可能下壓,不調動下層人的慾望。
這也是爲什麼中國在古典教育當中「重農抑商」。當然,這裡面很複雜,不能一概而論。只是從當時的資源條件來說,把商排在最底下可能是一個最不壞的選擇。
那在什麼情況下資源才能夠支撐得了?只有等到「工業革命」出現。
03
工業時代的分科教育:
解放了效率,缺失了感知力
工業革命出現之前,人們所有的生產都受制於自然節奏。想生產再多的東西,也必須等待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但是工業經濟到來,所有的這些自然節奏就無所謂了,我可以24小時開足馬力來生產。
在工業經濟時代,可以大規模複製,於是自然節律、自然秩序徹底被打破了。基於工業經濟、工業時代,世界開始進入到一種人造的世界,帶來了極高的效率。
這些超級效率使得:
第一,古典時代的自然秩序被徹底打破。
第二,在過去,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在同屬於遊牧文明、或是農耕文明的情況下,主要是拼的是人數。但到了工業經濟時代,首先拼工業能力。
哪怕你人口很少,只要你工業能力很強,你對一個人口很多的國家就有碾壓性優勢;或者說你有一挺馬克沁機槍,一個人對戰一羣人,也沒有任何問題。殖民者在非洲基本就靠馬克沁機槍平天下了。
圖 | 馬克沁爵士和他的機槍
國和國之間的競爭中,更重要的是工具性的競爭。誰能夠把工業經濟,以及基於工業能力的戰爭能力調動起來,誰就更強大。
而一旦進入到工具性的競爭,整個社會結構的演化就出現了重大的結構性變化——一定要把底層人動員起來。
在農業經濟的時候,因爲資源不夠分,底層人絕對不可能被動員起來;而在工業經濟時代,只有動員底層,纔能有足夠多的人去幹活,成爲有效率的產業工人。
而動員的目的不是讓你成爲彬彬有禮的君子,而是讓你去幹活,帶來足夠強大的效率。所以,工具性教育的重要性變得越來越強。開始從價值性教育當中開始分離出來。
分離出來之後,又不斷地理性化迭代,這有兩個目標。
第一,要更有效率地訓練出工人。
第二,怎麼能夠更好地訓練出科學家和工程師?
因爲只有有了足夠好的科學家和工程師,才能把工業效率提到更高,在競爭的時候立於不敗之地。
這就要求你針對特定領域,有越來越專門化的研究。只有這樣,才能把相應領域研究得足夠透徹。隨着這個領域的素質提升,綜合國力也增強,接下來可以橫掃他國。
所以,迭代的結果,就帶來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分科教育」。
我們今天可以看到有工科、農科、法科、文科,等等,這就形成了分科。我在北航讀工科院校的時候,裡邊有16個系,每個系下面又會更細緻地分科。分科分得越細,這個科目裡工具性的能量就釋放得越多。
這種強大的分科系統是在19世紀中後期的德國開始形成的。德國因爲自己強大的分科系統,培養出了非常厲害的科學家和工程師,這才推動了德國在19世紀後期迅速崛起爲歐洲頭號強國。
圖 | 1871年,德意志帝國在凡爾賽宮鏡廳的宣佈成立,中間穿白衣者是俾斯麥
到了這一步,各個國家彼此之間就開始內卷。你以這個方式變強了,我如果不追上,很快就會被搞死,我也就不得不追隨你的方式。於是競相的,各個國家都拼命往前跑,分科化的教育系統開始普遍擴散到全世界。不接受的國家或者地區,一定會在競爭當中被人碾在腳下。
到了這會兒,古典教育去哪兒了?或者說古典教育中的價值性教育去哪兒了?
價值性的教育仍然存在,只不過相對於功利性的工具競爭而言,它的用處開始變小了,僅僅侷限在少數的頂級精英的層面。它在整個教育系統當中的佔比、地位、影響力大不如前。
那麼,工具性教育爲什麼能夠成功呢?
首先,工具性教育能夠高效率地提升整個社會整體的文化水平。
當然在這裡取決於你怎麼定義文化。咱們把文化水平的定義標準往下壓,識字,能懂得基本的初等數學,能看懂說明書,給你一機器,培訓幾天就能上手,這是這個層面的有文化。
再一方面,現代社會高度複雜,越複雜的社會實際上越是一個風險社會,所有的環節環環相扣,其中某一個關鍵環節一旦出事了,整個社會都有可能會陷入癱瘓。
比如某個關鍵的節點性電站被摧毀了,有可能整個社會就會癱瘓;或者說央行的哪一個服務器被摧毀了,它的備份也出問題了,整個國家的經濟運轉就都會陷入停滯。
面對這些風險必須得靠專業性的知識才能驅動,絕對不能任由價值偏好來隨意地擾動。
但是價值偏好不能完全放掉,否則我們要什麼樣的社會,你也給不出說法。緊跟着的就是,價值偏好對於工具性的教育可擾動的邊界在哪兒?
這個得進一步劃分。而工具性教育的基本氣質是「專業性」,這也是現代社會能夠運轉的必須。比如你把一個電廠交給我,我再怎麼懂柏拉圖,也肯定懵圈,這個東西是非常專業化的。
圖 | 現代工廠
所以工具性教育在今天仍然是我們社會、教育系統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但是,工具性教育的代價就是:越是專業化,分科越是詳盡,人的視野越會變得狹隘,對於整全性的問題越會喪失感知力、把握能力。
在日常狀態中,大多數人只要按照程序往前跑起來就好,不需要有什麼整全性感知力。但是一旦時代出現重大變遷,對於整全性問題沒有足夠好感知力的人,他就難以理解、把握這種重大變遷的時代。
又因爲強調工具性的教育,這些人已經被充分動員起來了,他們的期望值、慾望完全發生變化,就會容易出現動盪。
這是和古典時代相較而言的一個悖論。古典時代爲了不出現動盪,根本不動員下層人,讓他保持在日用而不知的狀態。而現代社會只有得把下層人動員起來,才能建設起現代社會;可一旦社會劇烈變遷,動盪的風險度就大於古典社會。
在工具性教育的國家,你的工具性教育越成功,那就意味着這個人越專業化,同時有可能對整全性問題的理解能力和把握能力就越匱乏、越喪失。那麼,在大洗牌時代到來的時候,工具性教育越成功,你反而越容易跑偏。
04
現代社會的通識教育:
視野+人格+各個學科的底層哲學
今天我們爲什麼需要通識教育?
在這種大洗牌的時期,古典的價值性教育日益重要。但問題是,即便大洗牌,這也是工業時代的洗牌,不可能脫離開工具性教育,這是第一。
第二,古典教育訴求一種君子、小人之分,是等級化的社會,而工業經濟時代的基本訴求卻是人的權利平等。所以在現代的社會中,等級性的結構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所以,在現代工具性教育開始反噬自身的時候,我們需要價值性教育的迴歸,但這種價值性教育並不意味着古典教育的迴歸。
這種新的教育形態,只能是通識教育。
現代社會越來越複雜,有太多的公共性的服務得由政府來提供,政府的主動性也越來越強。但是政府如何才能提供一種恰切的公共服務,這些都要求對於整全性問題具有理解能力。
所以,通識教育目的就在於:第一,打開視野。第二,培養整全性的人格。
這樣的教育,才真正是現代社會所需要的。
當然,我們需要做出判斷的是:今天到底是不是一個洗牌時代?如果是,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洗牌時代?
對這兩點都有基礎的判斷和把握之後,我們才知道通識教育應該如何去展開。
就第一個問題,今天毫無疑問是洗牌時代。這點大家都有直觀的感受,我不多說。
就第二個問題,今天是什麼樣的洗牌時代?
首先,我們會看到民粹主義普遍存在於全世界各個國家。像西方,因爲政治正確的訴求,哈利波特的世界居然要把J·K羅琳給趕出去。我看到這新聞覺得好離譜,沒有J·K羅琳怎麼會有哈利波特?
圖 | 因爲對跨性別者的疑慮,J.K Rowling 遭到了廣泛的抵制
我們回看歷史上,什麼情況下會容易出現民粹的泛濫?通常都是內部出現嚴重問題的時候。爲了把這個問題轉移出去,就會以一種民粹的方式,先把內部問題拖過去。
那麼內部出現了什麼問題呢?
這和最近二十年世界經濟一系列的深刻變化直接相關。其中一個變化就是中國經濟的崛起,其客觀後果卻是造成了一系列的失衡。
當然這不是中國有意爲之,但因爲中國的體量太大,大到了會重新定義世界秩序的地步。如果一個游泳池,我跳進去那就是游泳池;但如果你把一頭鯨魚放進去,這就是魚缸。它的體量導致了對世界秩序的重新定義。
失衡首先表現在國際層面上。
國際層面上,西方都去工業化了,進入廣義的高端第三產業,不發達國家的優勢在於原材料,是第一產業。而第一產業和第三產業沒有辦法直接循環起來,必須依靠第二產業作爲中介。由於第二產業多半位於都在中國,在這種情況下,全球雙循環結構就浮現出來,中國成爲了其中的樞紐。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全球經濟治理秩序,在進行設計的時候,都是以中國崛起之前的秩序作爲治理對象的。所以中國崛起之後,就導致了現在的治理規則、方案和治理對象之間完全不匹配,這就引發了很多失衡。
失衡也表現在內政層面上。
比如最近這兩次美國總統大選,撕裂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實際上我們去看美國經濟發展,會發現它的宏觀GDP數據都是不錯的。因爲它的東西海岸的資本以及創新經濟,效率都非常高。爲什麼效率很高,原因就在於和中國的結合。
美國最大的優勢在於從零到一的創新,以及依靠資本市場,高效率地對創新進行培育。但是從零到一的創新之後,你得找到一種量產機制,完成從一到N的變化。而這樣的能力,目前多半都在中國。
因爲中國在這方面效率也很高,於是兩國各自發揮各自的比較優勢。在這種情況下,美國東西海岸發展得越來越好,於是帶動了整體的經濟效率,經濟表現看上去很不錯。
但問題在於,美國內部的傳統產業本來也是幹從一到N的,這幫哥們就被晾一邊了。
於是,美國經濟內部的創新產業和傳統產業之間的有機關聯開始撕裂,從經濟層面轉化爲社會層面,再從社會層面進一步表達爲政治撕裂。這就有了最近這兩屆美國大選,我們所看到的這些撕裂的狀態。
圖 | 《美國工廠》劇照
在這樣的衝突、失衡的情況之下,矛盾就被往外轉移。但前提在於,短期內這些失衡是否熬得過去?答案是短期內過不去。因爲對美國來說,它只有把製造業帶回去才能消化當下的失衡,但這點是不可能做到的。
最近經常有人跟我討論,說疫情加上最近的各種不確定性,導致大量的中小企業在倒閉、破產,很多人失業。有人說中國經濟快完了,是否其他國家就要崛起,替代中國了?
我說根本沒那事。現在的一系列不利狀況,導致中國的實體經濟遭遇困境,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這是在絕對值上,在相對值上,也就是相對於其他國家的實體經濟而言,中國的實體經濟沒有絲毫問題。
爲什麼?因爲絕對值越遭遇重創,那麼仍然活着的企業就會加倍努力地削減成本,仍然在職的人就會加倍努力工作,以免被裁員。於是中國的實體經濟會加倍內卷,且作爲一個超級的出口經濟體,別的國家將會受到來自中國的更加激烈的競爭。
你能像中國這麼卷嗎?卷不過的話,那你的境遇甚至會變得更差。所以我說在絕對值上中國可能會遭遇困境,但在相對值上沒問題。這是不是個令人欣慰的狀態,那是另一個問題,但甭管喜不喜歡,我們都得先把現實是啥樣看清楚。
於是,這就會回頭來導致各種各樣的失衡,短期內根本過不去。這就意味着民粹過不去,它會引發各種各樣的黑天鵝事件,你都難以想象。
但民粹是沒有前途的。它要的是「重新分配蛋糕」,但是在蛋糕給定的情況下,原來分得多的人肯定不願意重新分配。這裡面會有各種各樣激烈的衝突、撕裂、掙扎,這條路徑本質上來說,是走不遠,走不通的。你要想走遠、走通,必須得把蛋糕繼續做大。
只是按照現有的經濟形態,蛋糕很難做得更大。歷史上每一次突破這種困境,靠的都是技術進步。技術進步帶來了此前根本想不到的,全新的經濟形態,於是拉動出大量新的投資,蛋糕瞬間又被做得巨大。
讓蛋糕做大的新技術在哪?近年來我們看到一系列東西,包括區塊鏈、元宇宙、新能源、生物技術等等,其實很多都出現了重大突破,只是都還處於單點的狀態。
但是最近這幾年,這些單點越來越往一塊匯聚了。我前一陣看了《未來呼嘯而來》,覺得很有啓發。這些技術逐漸匯聚,有機會成爲一種整體性的爆破。如果這一點真的箭在弦上,那麼全新的世界就即將打開。
但是這個新世界裡面的經濟倫理是什麼,社會倫理是什麼,價值取向、分配機制是什麼,這些問題都是我們在今天必須迴應的。
尤其我們回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新經濟、新技術、新秩序的出現,往往是過去的失敗者率先獲得機會,原來的贏家對過往有路徑依賴,反倒不大容易獲得機會。這就重新帶來了一次社會洗牌,這是一個方面。
再一個方面,隨着這種新技術、新經濟要素的出現,政治權力、經濟權力和社會權力的分配,彼此之間是一定會不匹配的。這種不匹配也就會引發動盪,它需要有一系列的過程來把這些動盪逐漸釋放出來,最後磨合找到新的路徑、新的方向。
這兩個方面,都說明了我們現在正處在一個大洗牌的時代。而且從民粹的角度來說,這個時代5年之內肯定過不去,新技術、新經濟還無法壯大到足以把民粹消化掉的程度。10年之內會怎樣,則取決於新技術、新經濟的進展。運氣好的話,也許到2030年,這些東西大致就能消化了。
但是到了2030年,中國又會面臨人口年齡結構的挑戰。
所以,洗牌時代到底會怎麼洗,目前仍然有大量的不確定性。
我再回到前面的話題。在洗牌時代,通識教育的需求前所未有得重要。因爲只有通識教育才能在洗牌時代,給予你對於問題整全性的把握能力。這種能力首先依賴的不是知識,而是整全性的人格。
當然,和古典時代有些相似,不是所有人都會對通識性教育感興趣。但是隻有進入到通識教育,你纔有能力在大洗牌時代提前佈局。
當然,如果你僅僅是爲了提前佈局的話,反倒沒能力佈局。因爲你的人格沒有打開,對問題的理解力就不到位,你都無法看清“局”到底是什麼樣的,也無法在理解問題的基礎上進行佈局。
通識教育外在會表現爲各個學科的通識,包括政治學通識、法學通識、哲學通識、史學通識等等,但是真正的通識教育,絕對不只是各個學科通識的拼盤。
真正的通識教育是什麼?它要打通各個學科的底層哲學;而無論哪個學科的底層哲學,你把它挖掘到最底層的時候,你會發現各個學科在最底層哲學上都是相通的,都是在對人性做出迴應。通識教育的根本指向也是這樣。
你要通過通識教育外在表現的這些學科通識,進一步去挖掘它的底層哲學。只有這樣才能夠真正有助於建立整全人格,直面大洗牌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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