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中山南路文學之道上被抹去的連橫(黃瑞彬)

戰的父親連震東(圖左),少年時與父母合影,坐者即爲連戰祖母沈太夫人,右立者爲臺灣通史作者連橫。(照片取材翻拍自連震東先生紀念集)

短短的文學之道,道盡了臺灣發展的坎坷歷史。

9月底的某日,上午8點10分,我步行在臺北市的中山南路,感受着難得的涼爽與寧靜。中山南路是一條歷史悠久的重要道路,在過去曾是臺北城東城牆,日據時期,城牆被拆除,成了東三線道路,最終演變爲如今的中山南路。這裡是許多重要機關的彙集之地,從北到南包括有立法院、教育部、臺大醫院等,其中這一條文學之道使寬廣的道路增添了一些人文氣息。

臺灣有不少文學步道,例如宜蘭太平山、新竹尖石鄉、雲林古坑鄉等等,它們各具地方特色。而中山南路的文學之道,融合了古代與現代,橫跨了3、400年的歷史,從「海東文獻初祖」的沈光文,到近代的葉石濤等,這份名單深具臺灣的本土性與在地性,除了少部分作家是由大陸播遷來臺者,其他大多數都呈現出本土的作家豐富多產的一面,代表臺灣文學的主要精神,也成爲「臺灣意識」建構的重要方式之一。

這份名單很重要的一點在於民主的「包容性」。有一路走來始終反共的姜貴,有熱血的左翼作家,爲共產黨革命最終犧牲生命的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有堅持文化抗日的洪棄生與一生堅持漢文寫作的楊華。除了衆多男性作家之外,也有女性作家諸如陳秀喜、杜潘芳格等。再者,領域之多也屬罕見,不僅有傳統文學大家鍾理和、吳濁流等,亦包括曾擔任過臺籍日本兵的陳千武、民歌領域的李雙澤以及醫界的賴和、吳新榮。這些作家們,記錄下臺灣近代的點點滴滴,各自展現不同的思想與立場。

然而,這一條多采多姿的文學之道中,卻有着意外的插曲,打破這片祥和。仔細查看地磚上的作家姓名,有一個人的名字被狠狠的抹去,字跡已難辨識,那人就是「連橫」。連橫固然是臺灣的文史大家,其父親的諄諄教誨「汝爲臺灣人,不可不知臺灣事。」使他寫出重要的《臺灣通史》一書。連橫的一生角色頗爲複雜,他一方面往返於海峽兩岸之間,在革命的年代鼓吹排滿言論,對於祖國的感情使其參與衆多大陸政治事務,並且送其獨子連震東至國民政府參與工作。對故鄉臺灣則因爲日本政府禁臺語的政策,開始編寫《臺灣語典》以傳承臺語文化。雖然他仍保有中華民族的意識並參與反日人士的聚會,但一紙〈鴉片有益論〉卻成爲他一生中難以解釋的污點。

不曉得這位塗掉連橫姓名的人,是因爲連橫曾經寫過〈歡迎兒玉督憲南巡頌德詩〉或〈鴉片有益論〉,而質疑其媚日的行爲;或因爲連家與國民黨的深厚淵源,使其透過刮除連橫姓名以彰顯自己反國民黨的清晰立場?甚至因爲他在化妝舞會中男扮女裝成貴婦一事而感到憤怒?不管如何,這類行爲與臺灣的包容精神絕對是格格不入的,因爲這恰恰犯了陳獨秀式的「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爲絕對之是」的武斷思想。

臺灣自詡爲一片自由的土地,然而我們從國府遷臺後,到現在解嚴開放爲止,始終無法擺脫那些偏激、扭曲,甚至以偏概全的各類行爲。這些例子族繁不及備載,光從這條文學之道中王詩琅的觀點就能有所印證,那片地磚清楚地刻着「一國的文學是由其教育如何決定,教育又是由其政治的狀態決定的」,精闢得點出臺灣文學一路以來的發展,至今依舊適用。

從國府遷臺初期所謂的「文化清潔運動」而言,其實代表着臺灣文學的一段沈寂歲月。從國民政府遷臺之後,歸結出許多原因導致整個大陸的失敗,其中重要的一環便是宣傳,共產黨的宣傳促使整體革命實力的發展以及人才的聚集,最終導致國民黨在大陸的崩潰。因此,國民政府來臺後,積極規範所謂的官方文藝政策。當時所謂的文化清潔,包括三種毒害,「赤色的毒、黃色的害、黑色的罪」,赤色自然是那些左翼思潮及其相關作品,黃色則泛指那些傷風敗俗,影響民心士氣的作品,而黑色則與內幕新聞有關。整個文化圈受限於政策制約,只有反共抗俄文學纔有生存的空間,因此當初從日據時期轉而回歸中文創作的一批作家,因語言轉換導致適應困難,只有八股的反共文學能存活下來。

爾後受到美援的影響,更多西化、城市生活的加入,使內心世界的探索與掙扎成爲衆多文學作品所探討的主題,例如白先勇、王文興等人大放異彩。接着因爲臺灣社會有所轉型,及退出國際組織等國際現實,使我們進入尋根的階段,更多的鄉土文學,重建出我們的人生觀,例如洪醒夫、黃春明等。

然而解嚴之後,明顯的臺灣民族主義與本土主義,成爲政治意識型態的主角,在各級學校所採用的教科書中能清楚看到這類轉變,昔日大陸古典文學、文言文的比例快速下降,取而代之的是臺灣本土作家之作品。當然重視本土文學是尋根的方式,但文言文是現代語法的根本,文言文水平的提升也有助於理解古代文化並連結現代社會議題。

近來更因爲急就章的雙語政策,導致了國文老師教甄「不考國文考英文」的荒唐現象。此誠臺灣文學危急存亡之秋也。急欲達成「去中國化」,進而產生許多彆扭的政策,這卻是一代人所要共同承擔的後果。日本的大學入學考試要考文言文,或許有一天我們也會面臨到文言文程度不如日本的結果。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面,變化如此之大,已經使我們進退失據,難道這不是「一國的文學是由其教育如何決定,教育又是由其政治的狀態決定的」所描述的結果嗎?這難道是文學之道上的前輩所樂見的事?

再者,從政治行爲角度來思考,近來也依舊充斥着兩極對立,進而有出軌的行爲產生,例如朝蔣中正銅像潑灑剛買來的魷魚粥,或者朝其噴漆,亦有人在市長出席二二八紀念活動時,闖入並示威等等,「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社會暴戾之氣可見一斑。

因此,隨着連橫二字被抹去,臺灣文學與歷史的發展脈絡也隨之被抹去一大塊,文學家爲了記錄這片土地歷史所付出的努力,以及保留珍貴語言資產所付出的心血也一併被抹煞。加諸意識形態的混亂、臺灣文化的失根與包容精神的喪失成了急需解決的問題。這條文學之道,便是臺灣歷史當下的縮影。

臺灣人自然該有屬於自己的文學,但我們要凸顯出何種精神作爲我們的立身根本呢?臺灣一直是一個兼容幷蓄的社會,如果我們面對自己的歷史都沒有正視的勇氣,那我們就沒有成爲一個偉大民族的潛力。我們必須重新找回對社會議題的熱情,這位抹去連橫姓名的人,表達出的只是一個代表精神勝利法的阿Q行爲,連橫所做的文章,所做的事情,固然有其爭議之處,但「刪去文化」的去脈絡式反應是偏頗的,更可能是被政客所誤導的。

如果我們反對連橫,反對那些臺灣從前的歷史,只追逐政客爲短暫牟利所鼓吹的偏激民族主義,不僅是失去了解自身歷史的機會,也喪失尋根的契機,這也是臺灣近幾年所面臨的危機。那些曾經的作家與文章,都顯示出一個文人對於社會議題的關注,並且表達出他們堅定的立場,當初在設立這條文學之道時,也是出自對這些作家們崇高的敬意。如果我們能從這條文學之道有所反思,就能避免寶貴的歷史經驗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喪失殆盡。歷史是沒辦法被抹去的,只待我們去發掘,並吸收經驗勇敢得走下去。

文學之道,只要我們堅持不懈,就能繼續寫下屬於我們自己的故事。因此,還給連橫一個本來面貌,還給文學之道完整的故事,還給臺灣一段完整的歷史,將純樸、充滿包容力的臺灣精神還給大衆。如同邱吉爾所說:「你回首看得愈遠,你向前也會看得愈遠!」

(作者爲自由撰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