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千禧年廠妹回憶錄:辦不起的居住證和還不上的100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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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連載第16期。

1

千禧年剛過,我中專畢業了,國家卻不再包分配了。那個春節,但凡有點能力的家長都在四處找門路,想讓自家孩子搭上“包分配”的末班車,而我爸爸佝僂着身軀,苦着一張皺紋橫生的臉,愧疚又無奈地對我說:“工作的事,爸爸實在是沒有能力了。”

在我決定考中專的時候,爸爸給我的未來作過計劃,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在我上中專的第一年,家裡遭受了一連串的變故,以至於我3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媽媽遭受着白眼和譏諷一分一分借來的——那時我很怕回家,因爲只要一回家,媽媽就要出去借錢,有時實在借不到,她就揹着我偷偷抹淚。年年大年三十,來我家裡討債的人絡繹不絕。

跨入新世紀,繁華熱鬧的廣東正吸引着全國各地夢想“淘金”的人,南下打工的大潮浩浩蕩蕩。17歲的我思忖再三,覺得家裡確實到了需要我出力的時候,就收拾了簡單的行裝,跟隨一個有着3年打工經驗的小姐妹陳怡,坐上了開往廣東番禺大巴車。

車子駛出我熟悉的景色,進入陌生的地界,天色也漸漸由明變暗。車裡的一夜很漫長,我和陳怡趁着天黑在無遮擋的路邊上廁所,在氣味混雜的車廂吃盒飯,窘迫又慌亂。其他時間則是睡了醒,醒了睡,一切都生出不真實的感覺,像是在夢裡。

陳怡初中畢業便輟學了,在廣東番禺進過鞋廠、電子廠,當時在一家電纜廠上班,工資待遇不錯。得知我一直惦記着家裡欠的債,陳怡在昏暗渾濁的車廂裡對我說:“在廣東,只要你肯做事,總能掙到錢。”

我大受鼓舞,心想:有了錢,我就能幫爸媽還債,他們就不用那麼辛苦了。出門前,媽媽拿出家裡所有的錢都給了我,一共200來塊。她有點懊惱,因爲拿不出更多。我安慰她:“沒事,哥哥在那裡,沒錢了可以找他要。”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句話蒼白而無力。

哥哥比我大9歲,很早就外出打工了,平日與親人相處少,所以感情並不親厚。一直以來,家人不知道哥哥在外面過的是什麼日子,可家裡發生變故後,更多的壓力落在了哥哥的頭上。我不瞭解哥哥的痛苦,只知道他不願意回家,也不寄錢回來。如今我去投奔哥哥,也是前途未卜。想到這裡,我心裡慌亂,酸楚得緊,還沒到廣東,便開始想家了。

到了半夜,車上有人說“到韶關了”。那時,我不知道韶關是什麼地方,後來曉得了,到了韶關就到了廣東的地界。

抵達番禺已是第二天上午,明晃晃的陽光是我對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然後就是撲面而來的南國的熱浪、反射着陽光的高樓,還有熙熙攘攘操着各種口音的人羣

這裡的一切,都是亮堂的、忙碌的、紛雜而又新鮮的。

大巴停下來,我腳一着地,七八輛摩托車便見縫插針地圍攏過來,摩的司機們操着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嚷嚷:“靚女,去哪裡?上車!上車!”

他們圍着我們,相互之間你踢我搡,我沒見過這陣仗,有點怯,躲在陳怡背後。陳怡很老練,她跟一個看上去比較厚道的摩的司機討價還價,隨後我們坐上了這人的摩托車。

摩托車風馳電掣,我一手緊緊護着自己的行李,一手使勁抓住摩托車的後座架,生怕一不小心被拋出去。微熱的風和着灰塵拍打在臉上,這就是廣東的氣息。陳怡跟我說,不要一個人坐摩的,晚上也不要一個人出去,“陌生人跟你說話不要理,這裡的治安不太好”。我對這個城市立即充滿了好奇與害怕。

穿過林立的高樓、熱鬧的人羣,摩托車往愈加荒涼的地方駛去。如果不是陳怡坐在上面,我都要懷疑這個摩的司機要將我載到偏僻的地方賣了。

最後,摩托車在一個叫“鍾村鬆崗”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跟我們剛剛見過的高樓大廈有着天壤之別,一大片低矮簡陋的廉價出租屋集結於此,收留着來自全國各地的人。我哥哥就租住在這裡。十幾平方的房子除了他以外,還住了一對夫妻和一個年輕人。兩張上下鐵架子牀佔據了這個房間的大部分地方,蚊帳一放,就算是一間小屋;中間擺着一張小桌子,是公用的;小小的衛生間改作廚房,裡面只能做飯、洗澡,上廁所得穿過若干這樣的房子,到盡頭的公廁去。

那天,哥哥對我的到來並無欣喜,但還是給我準備了一張牀。第二天,我就領略到了什麼叫“治安不太好”——我晾在外面的衣服被人偷走了。

2

從家裡帶來的200多塊錢維持不了多久,我得抓緊時間進廠

哥哥每天要做事,沒時間陪我,我就跟着幾個剛來的老鄉,天天在附近的廠門口轉悠。鍾村有很多工廠,無論大小,只要貼出招聘公告,門口就會聚集一堆滿臉期待的男女老少。我同他們一樣熱切地往招聘公告面前擠,保安一臉不耐地喝斥:“擠什麼擠?一個一個來!”人羣立刻止住了騷動,還有人對着保安點頭哈腰,恭敬又討好。我們望着他們,滿臉豔羨與嚮往;他們望着我們,滿臉不屑與優越。

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去看,我發現這些工廠不是要熟手就是要擁有更高學歷、更多技能的人。我一無所長,學歷也低,接連幾天都沒有找到工作。手裡的錢在一天天減少,我有點焦灼,躺在小牀上放下蚊帳,我一個勁地淌淚,想家想媽媽。

那時,外地人到廣東居住一個星期以上都要辦暫住證,爲了省下幾十塊錢,我沒有辦,同屋的年輕人也沒辦。

哥哥跟我說:“如果晚上有人來查暫住證,你就要跑出去躲起來,不然被抓到了,要麼罰款,要麼遣送回去。”所以,每個晚上我都睡得提心吊膽的,外面有一點聲音我就會立刻驚醒,側耳細聽,等確定沒事纔敢重新躺下。

有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外面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大喊:“快跑,查暫住證了!”

哥哥馬上翻身起來,壓着聲音對我喊:“快起來,跟我走!”我迅速爬起,穿上拖鞋懵懂地跟着他跑出門。隔壁巷子里人聲喧鬧,不時有幾束手電筒的光線射向夜空。黑暗裡,“呯呯”的拍門聲和叫門的吆喝聲不絕於耳,我們七拐八繞地跑到另一排出租屋跟前。

哥哥在一個門口停下,輕輕敲門,裡面隨即傳出一個警惕的聲音:“誰?!”

哥哥用家鄉話回答他,門輕輕地開了,裡面探出一個腦袋。原來,這人也是我們同村的,哥哥和他在一個工地上做事,他這裡已經被查過了。

這晚,我們在房裡待了很久,等驚魂稍定,我才發覺自己跑丟了一隻鞋。這次深夜奔跑,讓我體會到了大城市的盛氣凌人,不好接近。後來,我把這段經歷講給陳怡聽,她淡然地說:“我剛來的時候也跑過,那些查證的人很兇的,抓到跑的人會打。你還是去辦一張,免得提心吊膽。”

我後怕又慶幸,嘴裡“嗯嗯”地應着,可辦證的錢依然沒有。

3

住在鬆崗的人,無論是進了廠還是在工地做工,白天都是枯燥難捱的。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穿上自己體面的衣裳,走出低矮逼仄的房子,釋放一天的的疲累與壓抑。

陳怡進的廠子就在鬆崗附近,她下班後經常會來看我,帶我四處逛。這裡的夜晚很熱鬧。糖水店裡有一對對情侶,士多店裡的年輕人川流不息,還有擺成一長溜的夜市,賣着各種各樣的東西。最熱鬧的還是溜冰場,裡面響着震耳欲聾的音樂,亮着五顏六色的彩燈,姑娘小夥變換着不同的姿勢,一圈圈地揮灑着汗水與青春。

我和陳怡很喜歡去圍觀,跟大叔大嬸們一起討論哪個人溜的好,哪個姿勢帥。陳怡慫恿我一起去溜,我忙不迭地擺手:一來不會;二來費錢。那時候,一天中我最快樂的事,莫過於逛累後陳怡請我喝一碗糖水。廣東人對甜最有研究,一碗糖水做出各種花樣,每天喝都可以不重樣。

碰到陳怡放假時,她會帶我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去玩,比如她爸爸做事的工地。去的時候,我們要穿過一個漂亮的小區,那裡有穿着筆挺制服的保安。

小區裡的房子很豪華,亭臺水榭錯落有致,到處種着花草樹木,大片大片的草地叫我直想在上面打滾。小區裡頭的空氣似乎都要比外面的清新,更沒有熱浪與灰塵。陳怡告訴我:“這是祈福新村,我爸爸一直在修建這裡的房子。”

小區裡配備了24小時開放冷氣的超市,陳怡帶我到裡面逛了一圈,悄悄地說:“看看就好,貴的要死。”我不敢用手去碰商品,只趨近看看價格,不由得咋舌。

在我眼裡,住祈福新村的人就像住在天堂,他們悠閒地散步,臉上有業主的自豪與泰適。我對陳怡說:“有生之年能住進這樣的房子裡,我就滿足了。”

陳怡吐了吐舌頭:“我不敢想,做夢都不敢想,這裡面的房子很貴很貴。”

3月的廣東像進入了夏天,熱浪灼人。穿過祈福新村,我們又踏上了灰塵滾滾的土路。

路的盡頭是一大片低矮的木板房,周圍到處都是生活、建築垃圾。在這裡,神情疲憊的男人和蓬頭垢面的女人隨處可見,還有赤着腳到處跑的小孩子。女人操着各種方言,尖着嗓子懟男人、罵孩子,隨後他們或蹲在自家門前端着碗大口吃飯,或繼續旁若無人地吵鬧。

陳怡的爸爸住在一個簡易工棚裡,我們在他的木板房中看到了一個年輕人,他是陳怡的表哥,也是來廣東找工作的。看到我們,表哥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當時,他手裡正捧着一本書。

我接過書翻了翻,卻看不懂,我問他:“這是什麼書?”

計算機,Windows97。你們沒有學過?”

我有點不好意思,笑着說自己在學校裡只學了簡單的計算機語言和打字。陳怡表哥說自己也沒學過,繼而篤定地說:“我現在自學,以後會是計算機的世界。”

我望着他,黝黑的臉孔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泛着光,眼裡滿是希望與憧憬。我那時還有點懵懂,只知道找到一份餬口的工作最重要,然後才能去想其他的。

後來,我再沒有見過陳怡表哥,不知道他是否進入了他想進入的世界。

4

身上的錢快要用光的時候,我終於進了一家化妝品工廠。這個廠不大,只有幾百員工;位置偏僻,離我哥的房子挺遠;工資也不高,然而我卻沒得選擇——這是找了將近1個月以來,唯一不要求熟手與技術的工廠。更何況,進廠以後食宿有了保障,還不用再擔心暫住證的問題。

在這家工廠裡,我做過很多事:裝罐、擰瓶蓋、鐵架牀刷漆、去辦公室整理文件……下班了,我就待在宿舍裡,因爲附近沒什麼可逛的,只有一家賣日用品的雜貨店。只有到了放假的時候,同事們纔會結伴去逛鍾村。

番禺是一個古老的城市,鍾村還殘存着一些古老的印記,裡面有迷宮一樣的巷子,擡頭望去,巷子裡的天空是窄窄的一線,更多的是擠在一起的雜亂無章的電線。

巷子兩邊的房屋有新有舊,住戶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古舊的木板門裡常年照不進陽光,黑咕隆咚的,定睛看去,總能看見裡面坐着一個穿老式布衣的老頭或老太太。

有時,我們能在巷子裡看見一棵老榕樹;有時,能看見一間莊嚴肅穆的古祠堂。從昏暗的巷子徹底穿出去,纔是亮堂的街面,人像突然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街面現代又喧鬧,店鋪密密麻麻,老闆大多是本地人,他們穿着肥大的短褲、趿着拖鞋,用一口“廣普”招攬生意。我們雖是顧客,但他們並不認爲我們是上帝,不耐煩時,飈出一串嘰裡呱啦的白話,就像說外語。

不過,這並不影響穿着各種廠服的少男少女逛街的心情。男孩子們將頭髮染得五顏六色,女孩子們蹬着厚厚的鬆糕鞋,大家手拖着手,大聲說笑,將青春與活力注入這座古老與新潮糅雜的城市。

工廠的生活很沉悶,年輕男女除了逛街,多用談戀愛來釋放無處安放的荷爾蒙。

進廠沒多久,同一條生產線的人就開我玩笑,說有個男孩子喜歡我。他們指給我看,我望過去,只看到了一個矮小的身影,別的啥也看不清。我覺得奇怪:每天上班,大家用衣服、帽子、口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相貌都看不清,他怎麼就喜歡上我了呢?

一個放假的晚上,這個男孩約我出去玩,我怕醜又害怕,堅決不肯。女孩們嘻嘻哈哈地把我推出宿舍,然後將門反鎖,又把我的鞋子從窗戶裡扔了出來。

男孩提議去鍾村逛夜市,我這纔看清他的長相,很普通。進廠的第一個月是不發工資的,我平常逛街只能瞧熱鬧,基本不敢買東西。有時實在饞了,就買一點廉價餅乾和方便麪。那時我心裡苦悶,無意談戀愛,便執意不肯去。

男孩軟磨硬泡,糾纏不休,無奈之下,我只能與他同坐一輛摩的去了鍾村。街上的音響播着綿綿情歌,春日的微風裡,明亮的燈下,盡是一對對拖手搭肩的小情侶。

在工廠日復一日的禁錮下,不少人談戀愛,只是爲了尋求一點慰藉,抱團取暖,試圖給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點樂趣,並無太多深情。當有一天要爲了生活與前途做出選擇的時候,他們又會各奔東西——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感情。

男孩走着走着,就想牽我的手,我立刻將手插到兜裡。回去的途中,坐在摩的上,他的手有意無意地搭在我的腰間。我很反感,拍他的手,回到廠裡便不再理他。

以後,無論旁人再如何開玩笑,我都冷着臉不再搭腔。這個男孩很識趣,也不再約我了。

5

渾渾噩噩做了2個月,我從化妝品廠辭工,掏了幾百塊入廠押金去了一家名叫“駿升”的電子廠,身上的錢就所剩無幾了。

這個廠很大,廠區開闊,裡面都是筆直的水泥路,路旁栽種着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有單獨的辦公樓、幾幢堡壘一樣的車間、員工宿舍樓、食堂、士多店,環境挺好。

電子廠的工資和加班費高,管理也很嚴格,車間裡要保持一塵不染,進入車間之前要換衣服、鞋子,戴帽子。坐在流水線旁邊的工人用鑷子鑷起一個個米粒大小的元件粘到電路板上,位置不能有錯,不能粘歪斜,一點偏差就會使整塊電子板淪爲廢板,要打回重做。上班第一個星期,因爲時時刻刻要低着頭,我的脖子和眼睛都很痛。

車間裡的冷氣開得很足,上班時間,大家的精神都高度集中,裡面一片死寂,只有機器發出的轟鳴聲和組長們偶爾發出的喝斥聲——組長的臉都很冷,基本不會笑,對待工人只有命令和喝斥。

當時,坐我旁邊的妹子叫阿潔,算是我半個老鄉。她愛笑,沒心沒肺,很快我們就成了朋友。阿潔愛吃陳皮,老是在工衣的上口袋裡放一包,上班稍有空隙時就摸一片放進嘴裡,有時也摸一片遞給我。酸酸甜甜的味覺刺激能讓人精神一振,不至於打瞌睡,然而這種行爲是不被允許的。

那天,阿潔上班偷吃被組長逮了個正着。組長一陣旋風似的衝過來奪過陳皮,高高地舉起,嗓音尖利地喊道:“癡線,上班時間食嘢,你驚系(真是)腦進水!”她白話雜着普通話訓了阿潔一通,我們都埋頭做事,大氣都不敢大出。

期間,我偷眼去瞧阿潔,她臉頰紅紅,泫然欲泣。待她坐下,我推推她的手,想安慰一下,誰知阿潔朝我做了個鬼臉,眼淚瞬間收了回去。

然而,我卻沒有這麼強的承受能力。一次,我將一個有十幾只腳的零件粘反了,組長讓我站起來,訓了我一頓。當時,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感覺周圍有數十雙眼睛都在盯着我,看我的笑話。

我心情很差,下班後回到宿舍矇頭睡覺,眼淚浸溼了半個枕頭。阿潔安慰我:“沒事啦,訓着訓着就習慣了。走走走,我們鬆崗玩去。”說着,她不由分說將我拽了出去。

鬆崗的入口處,是閒漢們的聚集地。每次只要有年輕女孩經過,他們便吹口哨起鬨,嚷嚷着:“靚妹,去哪裡,要不要哥哥陪?”

我臉皮薄,總是低頭紅臉快速通過,經常惹得身後一片鬨笑。可阿潔不一樣,她昂首挺胸,不急不徐,像是走在紅毯上的女明星。那天,她“教訓”我:“你跑什麼?要享受男性的讚美。”

我目瞪口呆,罵她“癡線。”

電子廠有規定,工人進廠2個月後纔會發工資,我身上的餘錢很快就見底了。那時的我敏感、內向又自卑,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怎麼也開不了口向同事借錢,不得不去哥哥那裡蹭飯,然而哥哥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朝不保夕。

那天中午,我口袋裡再掏不出一分錢了,只好頂着火熱的太陽走去哥哥的出租屋。此時的廣東已經進入5月,熱氣蒸騰,別人都是短袖涼鞋,而我還穿着從家裡帶出來的長袖厚褲,腳踩一雙冬天的毛皮鞋——出來這麼久,我一直沒有餘錢爲自己買新衣新鞋。

因爲肚子很餓,我走路都有點虛浮了,等到了地方,發現冷鍋冷竈,也不見哥哥的人影。等了半晌,哥哥慢悠悠地回來了,他一看見我便說:“沒錢買液化氣了。”

我鼻子一酸,強忍着要掉下來的眼淚,迷迷糊糊地走在大太陽底下,準備回廠裡繼續上班。這個中午,我沒休息也沒吃飯,整個人像浸在汗裡,渾身粘膩難受。下午上班簡直像在受刑,感覺自己隨時會暈倒。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我已經餓得懷疑人生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去找陳怡。

到了陳怡的廠門口,我拜託一個工友去叫她,工友不多久就出來告訴我,陳怡要上晚班,9點才能下班,“她讓你到鬆崗等她”。

我餓着肚子,拖着雙腿,漫無目的地亂逛,一陣一陣的悲慼涌上心頭,怎麼也壓不下去。我覺得,每一個從我身邊路過的人都在嘲笑我、可憐我——“一個連飯都吃不上的可憐蟲”。

那天晚上,等到陳怡大聲喚我名字的時候,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卻還是強顏歡笑。得知我一天沒吃飯了,陳怡連忙帶我到夜宵店裡點了一大盤炒河粉,我風捲殘雲,一掃而光,覺得食物竟然如此美味。

隨後,陳怡將身上的錢都拿給我:“其他的錢都寄回去了,身上只有這麼一點,你先拿去用。”我跟她之間無需客氣,我接下了,只說:“發了工資還你。”

陳怡借的錢只夠伙食費,買鞋子是萬萬不可能的。天氣越來越熱,我的鞋子越來越重,每次有人看向我,我就儘量把腳藏起來。當時,我唯一的期盼就是快點發工資,不然我的腳就要悶出腳氣了。

一天,我去哥哥的宿舍裡玩,他的一個工友看我大熱天穿着一雙冬天的鞋子,問道:“怎麼不穿涼鞋?”

我窘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紅着臉說:“還沒發工資,沒錢買。”

他當即從身上掏出100塊錢,塞到我手裡:“這個借給你,去買雙鞋子。”

一開始我有點懵,沒反應過來,連道謝也忘了,更不用說問人家的名字了。我攥着那100塊錢,像攥着一束溫暖的光,只知道追上去,衝着他的背影說:“發了工資馬上還你!”他揮了揮手,走了。

後來,等我發了工資的時候,這人已離開了鬆崗。四處漂泊的打工人,就像沒有根的浮萍,今天在這裡,明天不知在何處。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也沒有還上那100塊錢。

我一直惦記着這件事,不止一次問過我哥,但他也一無所知。

6

在電子廠工作的那段記憶中,也不全是苦的,日常生活會有一些小小的樂趣。比如下了班,不出門的時候,我們宿舍裡的小姐妹會一起去走廊上看電視。

那時候,每層走廊上都放着一臺電視機,搖控器由宿管掌握。《懷玉公主》熱播時,我們掐着點兒沖涼,披散着溼漉漉的頭髮去佔位置。4條板凳排排坐,看得不亦樂乎,到了放廣告的時候,大家就回宿舍泡上一碗泡麪,然後端着碗回到走廊,一邊吸溜一邊談論劇情。

夏天熱得睡不着,晚上熄了燈,我們就會把席子從牀上拿下來,一起鋪在吊扇底下,然後小聲聊天。

一個滿臉都是青春痘的女孩跟我是同鄉,她說話咋咋呼呼的,像個男孩子。她說自己不喜歡現在的工作,我問她想要做什麼,她說除了打工也不知道做什麼,“換一家更大、工資更高的廠吧,家裡還有一個弟弟要讀書”。

還有一個高高胖胖的廣西女孩,每天都樂呵呵的,好像沒什麼煩心事。她家裡姐妹很多,媽媽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管她,她把每個月的工資都存下來,說要給自己準備嫁妝。她笑着說:“遇到喜歡的人,我就貼嫁妝嫁給他。”

快入睡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地問她們,有沒有想過一直留在廣東。她們沉默了一瞬,之後都肯定地回答:“不會。”

我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也不會,因爲廣東不是故鄉。

隨着時間流逝,我慢慢適應了工廠的生活。電子廠的第一筆工資發下來後,我留下小部分當作生活費,把其餘的錢都寄回了家。雖然那點錢對於家裡的債務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但我覺得自己終於能幫爸媽扛起重擔了。

那天從郵局出來,陽光特別燦爛,天空特別明亮。之後,我漸漸開朗起來,也和衆多的打工妹一樣,穿厚厚的鬆糕鞋、肥大的闊腿褲、又緊又短小的上衣,嘴裡偶爾蹦出一句“癡線!”我們張揚地走在街上,出入糖水店和溜冰場,享受男孩們追逐的目光。

我以爲,我在慢慢融入這個地方。

除了阿潔,我還跟一個比我年長的四川大姐成了朋友。我們仨經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飯。我18歲的生日是她們陪着過的,她們送了我一束花,我捧着這束花在照相館裡照相。照片裡的我對着鏡頭傻笑,臉上是無畏的天真。

四川大姐的老公是個瘦小的漢子,戴了一副眼鏡,教書先生的樣子,在五金廠打工。阿潔找了一個廣西男友,工資比較高,兩人租住在一棟老式的民居里。這種房子陰暗潮溼,常年不見太陽,青磚牆壁和石板地面常常會長出野草與青苔,散發出一股黴味,但租金也是我不能承受的。

每次放假,我們就聚集在阿潔男友的出租屋裡,大家買菜做飯,一起逛街,晚上5個人橫躺在木架牀上,一直聊到深夜。大姐說,等她賺了錢就要將家裡的房子砌起,再存點養老錢,就不出來打工了。她老公接過話:“那最少還要在這裡做10年。”

我問他們想孩子嗎?他倆一齊沉默了,半晌才說:“想,怎麼不想,可不是沒有辦法嘛!”見氣氛有點沉重,阿潔快活地接過話,說自己和男友未來要在這裡買房。我們一齊咋舌,覺得在這個連月光都照不進來的小房子裡,竟也藏着大大的夢想。

等聊累了,大家各自沉沉睡去,我在黑暗裡想:我的夢想是什麼呢?想了半天,最後竟然毫無頭緒。

當時,我跟同學們寫信,發現大家都面臨着同一個困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工作呢?因爲不包分配,在家鄉找工作很難;在外打工,又因學歷低、沒技能,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有幾個家庭條件好的同學選擇回去繼續讀書,更多的人像我一樣,隨着改革的浪潮漂浮,有心無力。

明明才從學校出來大半年,我卻總感覺恍若隔世。無數個夜裡,我不能入眠,那本從家裡帶出來的自考用書,我都沒有去翻。我怕一翻開,它們就會對我發出刺耳的嘲笑。

7

進廠以來,我都只在鍾村周圍轉,第一次去番禺市,已近秋天。

以前我以爲鍾村已經很熱鬧了,沒想到去了市裡,才發現鍾村頂多只算熱鬧,而番禺是繁華。這裡高樓林立,人潮如織,車如流水,到處都是身着套裝的白領。

阿潔望着那些妝容精緻的女孩,眼睛都直了。她瞧瞧自己身上的闊腳褲和鬆糕鞋,失望地說:“我怎麼覺得我們這樣穿不叫潮流,叫土呢?你看她們,多漂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差距。同樣是在廣東打工,番禺和鍾村的世界卻完全不同。也是在那一刻,我的夢想有了一點模糊的輪廓。我突然想起了陳怡的表哥——那個在熱得像蒸籠一樣的簡易工棚裡自學計算機的男孩。

回到鍾村後,我開始不安於枯燥、乏味的流水線工作,也愈發對本地人對我們透出的輕蔑態度感到不滿——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海納百川的廣東容許全國各地的人在它的血管裡經過、停留、駐紮。然而,這個城市也是傲慢冷漠的,它不容許我順着血液走進它的心臟。我於它,只是個過客而已。我開始有了逃離的想法。

促使我下定決心離開的是一次請假。當時,學校通知我們回去領畢業證,我遞上請假條時,組長好奇地問我老家在什麼地方。我如實回答後,她的語氣中帶着優越與懷疑:“婁底?有這麼個地方嗎?”

面對她的孤陋寡聞,我無力辯解,隔天就遞了辭工書。

我背上簡單的行李,跟宿舍的姐妹們告別,就走出了工廠。阿潔和四川大姐送我到廠門口,擁抱告別時,她們問我:“回去準備做什麼?”

我說:“提升學歷,學一項技能,不打死工。”

看得出,她們努力把不解壓在心底,終究沒把那句“讀了書,還不是照樣要出來打工”說出口。

我回頭望望身後像堡壘一樣的車間,穿淺藍色工服的人流正如潮水般涌出來。其中大概有廣西女孩、河北男孩……他們年輕的臉上還長着青春痘,神情卻俱是麻木與疲憊,空洞與迷茫。

我吁了一口氣,心裡一陣解脫。

當大巴駛離繁華的城市往家的方向開去時,我的內心激動不已。短短一年,我好似嚐盡了人生百味,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廣東,我還會來的,但不是作爲一個打工者,而是一個可以和你平起平坐的人。”

(文中人物皆爲化名)

徵稿

無論主動還是被動,城市正成爲我們最爲主要的生活空間。

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着,也塑造着城市,審視着生活,也被生活審視。我們每個人,都因不同的時代與個人遭際,在心底建構出城市的萬般模樣。

2020是個被迫禁足的年份。無論我們人在何處,是淡定、是煩躁,是一籌莫展、是心有餘悸,都是一個適合的機會,讓很多人重新審視自己與“一座城市”的關係。

眼下,人間編輯部大型徵文再一次開啓——「人間·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

記錄下你與自己現在或曾經所處城市的故事,記錄下它對我們每一個人所提出的,關於夢想、愛與希望問題的答覆,記錄下所有你在此處念念不忘的人與事,記錄下它只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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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桃之夭夭

編輯:羅詩如

題圖:《奇蹟的女兒》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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