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流亡在德意志帝國鐵路上的猶太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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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1938年11月9日,是德國曆史上尤爲黑暗的一天。在納粹的導演和慫恿下,德國和奧地利上演了一幕幕瘋狂的反猶醜劇,這是猶太人從被歧視、凌辱到被非人看待,直至從肉體上消滅的轉折點,史稱“水晶之夜”。在得知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後,流亡奧斯陸,猶太裔出身的博施威茨憤而用四個星期寫完了自傳體小說《旅人》。他用細膩的洞察,深刻感人的細節記錄了德國曆史上的至暗時刻。本文選自《旅人》的第二章:“水晶之夜”草木皆兵,猶太富商西爾伯曼決定迅速賣掉房產,帶着妻子埃爾弗裡德逃難。可是買家芬德勒趁機壓價,四處抓捕猶太人的納粹衝鋒隊也聞風而來。恐懼的西爾伯曼獨自登上一列又一列火車,流亡在德意志帝國的鐵路上。他一步步失去親人、朋友、生意夥伴、財產等,並最終失去了理智和尊嚴……

1

西爾伯曼急匆匆地從後門樓梯下樓,心裡暗想,他們也許正埋伏在樓下等我上鉤。哎呀,我要是待在原地就好了。埃爾弗裡德會被怎麼樣呢?他開始思量是否該掉頭回去。但是有芬德勒在場,想到這兒,他又冷靜了下來。這樣的安排倒是不錯,不管怎樣,那始終是個正派人。如果還待在樓上,我肯定會做出絕望的舉動來,進行一番反抗,甚至可能真的會開槍。人總得有所行動,不能對任何事情都逆來順受。可即便這麼做了也毫無用處,反倒會適得其反。這是純粹的恐懼。出於恐懼他會開槍的,這一點他現在很清楚。他懼怕集中營,懼怕監獄,懼怕被嚴刑拷打。

這事關人的尊嚴,他暗自想道,人是有尊嚴的,誰都不允許讓他人剝奪自己的人格。

他收住腳步。樓下站着一個男人。西爾伯曼挺直腰桿,邁着從容的步伐朝那個正站在樓梯底下抽菸的男人走去。他淡定地任對方的目光打量自己。走到他身邊時,西爾伯曼向他借個火。

那個男人把手伸進口袋,從兜裡掏出一盒火柴,擦着一根遞到他眼前。

“您請!”他說道,接着打聽起來,“這兒住了很多猶太人嗎?”

“不清楚,”西爾伯曼回答,很驚訝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竟是那麼冷漠,“您去問門房吧。我對這兒不是很熟。”說完他舉起手臂行了個納粹禮,“希特勒萬歲。”

對方沒有攔他,同樣舉手回禮,於是西爾伯曼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他暗暗叮囑自己,不要回頭看,步伐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誰要是強裝不引人注目,刻意不被人懷疑,那他就……天啊,這些人到底想對我怎樣?

他離開樓道,穿過庭院。行走過程中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你是有多重要啊,他心裡在想,要麼保持自由身,要麼淪爲階下囚,怎樣活着,能否活着,現在都取決於你了。情急之下就幹掉那些可能會阻攔你的人。

在大門口他又碰到一名令他生疑的男子。“喂!”他大聲喝道,無意中模仿了特奧·芬德勒的語氣,“您究竟在等什麼呢,嗯?”

對方聽到招呼聲後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挺直雙腿擺出立正姿勢。

“噢,”對方用親密而又恭敬的口吻回答說,“在執行小範圍追捕猶太人的行動。”

“啊哈,”聞聽此言,西爾伯曼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他一邊瀟灑地舉手行禮,一邊經過這道崗哨繼續前行,這一次他也沒有被攔下來。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他停下腳步開始觀望起來。樓上會發生什麼?他恐懼不安地思考着。要是能知道答案就好了。他們不至於會……可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但是有芬德勒在場。

突然,一種極度的恐懼襲上他的心頭。那些人隨時可能會撤離房屋,攆上來截住他,其中一名崗哨事後也可能會起疑心。想到這兒,他邁開了腳步,而且越走越快。

真讓人想不通,他一邊尋思一邊跑着穿過馬路,他覺得馬路對面會更安全。10分鐘前,事情還只涉及我的房屋,即我財產的一部分。現在卻已經關乎我的性命了。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他們已經對我宣戰,對我個人宣戰。事情就是如此。就在剛剛,他們真真切切最終向我宣戰了,現在我是孤身一人—身陷敵境。

若是貝克爾在這兒該有多好。但願生意沒有落空。我就差這筆買賣了。我務必要拿回那筆錢。希望貝克爾沒讓錢打水漂。唉,沒辦法,畢竟他一直都是唯一讓人信得過的人。就算他真的損失了幾百馬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

人們離不開錢,錢就是生命,尤其是在戰爭年月。猶太人在德國沒有錢財,就好比被關進沒有食物的籠子裡的動物,讓人看不到一絲希望。

他路過一個電話亭,又折返回去。

我乾脆現在打個電話,就能知道事情到底怎樣了,他這樣想道。他很高興自己突然起了這個念頭,可電話亭裡有人了,他不得不在外面稍候。電話亭裡那位女士的大嗓門傳到他的耳朵裡,他聽到對方說起一件要縫補的裘皮大衣,談起《南方之戀》那部影片,還提到一個患有咽炎的名叫漢斯的人。

西爾伯曼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終於,電話終於歸他使用了,他匆忙撥打了家裡的號碼。沒有人接聽,他又試着撥了兩遍,仍然未能打通。

芬德勒會從中斡旋的,他掛上聽筒,這樣安慰着自己。那幫小子可真難擺脫。給家裡致電完全是愚蠢之舉,只要那些人還在,就不會有人告訴我任何情況的。緊接着,他撥了自己律師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一個泣不成聲的女人。“主人不在。”

“請問律師閣下在哪兒?”

“我不知道。”短暫的沉默之後,對方接着說道,“他不在……”

“好吧,那您是哪位?”

“我是這裡的女傭。”

“那就請您轉告洛文斯坦博士先生,告訴他……”

“您最好再來電話吧,”女傭打斷他說,“不確定他什麼時候能再回來。”

西爾伯曼掛斷了電話。“如果他們把律師也帶走了,”他喃喃自語,“那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又撥了一名和他交情不錯的猶太商人的號碼,電話那頭也沒人接聽。西爾伯曼愈發恐慌了。他在心裡推斷,所有的猶太人都被捕了,也許我是唯一逃脫他們抓捕的人。

他把電話打到他姐姐家裡。“我是奧托,”撥通後他說,“我從公用電話亭給你打的電話。我家裡……”

“我什麼也不想聽,奧托,”她打斷他,“我們家整個變成了瓦礫堆。如果我當時在場就好了。我倒願意他們把我一同帶走。現在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尋思,君特目前怎樣了?他可是個56歲的人了,56歲了。他根本承受不了任何的情緒激動。這會要了他的命……”

“他會被釋放出來的,”西爾伯曼嘗試在電話裡安慰她,“我能幫你什麼嗎?不過我不太想到你那兒去。”電話線裡傳出“咔嚓”的干擾聲,“再見,”他驚恐地擡高聲音,“祝你一切都,都好。你會聽到我的消息的。”

他快速離開電話亭,並向四周張望。有人在監聽通話,他心想。馬上就會有警察來這裡了。現在還允許人們打電話嗎?

2

西爾伯曼登上一輛公共汽車,朝西里西亞火車站方向駛去。他夾在許多乘客中間,站在供上下車用的平臺上。他注意到身旁有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名青年男子,他們倆緊緊地貼在一起。他觀察着這兩個人,時而打量姑娘無拘無束的臉龐,時而注視男子愉悅輕鬆的面容。

安寧!他想,他倆還享有安寧。他們的個人存在得到了數百萬其他人的庇護,那些人都是與他們有着共同愛憎喜惡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在數量上居多。但最終這也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益處。

他付完票款之後,仔細查看了一下錢包,以確定隨身帶了多少錢。他清點着錢包裡的鈔票。錢包裡還剩180馬克,這讓他多少有些放心。有了這筆錢,人們就可以離開德國——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會這麼做,他心裡想道。他想挽救自己的財產。他不甘心這麼快就讓別人奪走自己的財富。

如果一切順利,合夥人貝克爾明天就會帶回80000馬克,想到這兒,他又充滿了希望。轉讓這套房產能讓我得到10000馬克現金,他在心裡盤算,如果走運,我還能打折出售抵押品。他微微一笑。如此看來,我仍是一個相當富有的人,他得出這樣的結論。

某個窮困的反猶主義者——假如還有真正貧困的反猶主義者存在的話——有可能不顧一切地要和我這個富有的猶太人交換身份。這一想法讓他感到些許振奮。他覺得確實有必要向他們提出互換身份的建議。但他們爲何要和我對調角色呢?他們直接奪去我的錢財,搖身一變就會成爲富有的反猶主義者。

公共汽車停了下來,西爾伯曼從一名擠到跟前的商販手裡買了一份報紙。他皺着眉頭瀏覽了一下文章的標題: “巴黎謀殺案”“猶太人向德國人民宣戰”。他既震驚又憤怒,把報紙揉成一團隨手扔掉了。

我知道現在是戰爭時期,他心想。但我現在才得知是我挑起的戰爭。這是什麼拙劣的古老笑話嗎?報紙上講的是一個17歲的男孩,他沒有選擇自殺,而是朝建議他自殺的人羣開了槍。這樣一來,他,這樣一來,我們所有人,就攻擊了德意志帝國。

西爾伯曼下了公共汽車,從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羣中擠過去,來到以前經常入住的那家旅館,當時他還住在市郊,夜間從城裡到郊區不通車。直到現在,當他恰好在這個城區停留時,仍習慣於到這家旅館吃午飯。

他從認識多年的門房身邊走過,門房冷漠和淡然的表情令他有些惱火,可能是爲了免於打招呼,對方在西爾伯曼剛一踏進旅館的時候就把目光移向了他處。西爾伯曼回想起以前可不是這種情況,他感到胃裡掠過一種輕微的、讓人覺得空茫的疼痛。

他期待能夠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於是緩步穿過前廳,來到旅館的閱覽室。這裡坐着幾名男士,大多是等待跟別人見面的商人,他們在信手翻閱雜誌,研究報紙最後幾頁上的證券行情,或者正忙於撰寫信件。西爾伯曼在裝潢舒適、寬敞明亮的閱覽室裡環顧四周,片刻間獲得了一種愉快的安全感。

一切都像往常一樣,他心裡暗想。然後他又緊張起 來,把剛纔想的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可我還是禁不住想象,情況肯定有所變化,不僅僅是對我而言。

他悶悶不樂地向其他人看去。

你們就這樣坐在那裡,你們這些外國人,他心想,和平的公民在自己家裡被突然襲擊,被拖進監獄或者集中營,這種情況在你們國家並不常見。在你們家鄉,當監事會主席要求進行信任表決時,他不會在身旁放一挺機關槍。但如果在這裡,在我們這兒發生這種事情,你們卻覺得這很有創見。因爲他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傷害。

西爾伯曼坐下來,取了一份英文報紙開始翻閱,時不時地瞪一眼閱覽室裡的其他人。在他看來,他們都是外國人。接着他點了一支菸,開始閱讀報紙上的文章。

突然,他感覺有人在靠近他,便擡起頭來。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相識多時的旅館經理羅斯先生。他驚慌失措的面容使得西爾伯曼預感到他想讓自己做什麼。儘管如此,他還是落落大方地問候他“您好”並禮貌地伸出手。

羅斯起初強裝沒看見西爾伯曼伸出的手,但緊接着他壓低聲音說道:“請不要這樣。”

西爾伯曼急忙把手抽了回來,羞得面紅耳赤,他心裡意識到這一點,併爲自己的害羞感到慚愧。

“西爾伯曼先生,”羅斯禮貌地輕聲說道,他的言行符合人們對他的期待,作爲一個在旅館業幹了一輩子的人,他在任何處境下都能找到應對辦法,“這件事讓我非常難堪。您對我們來說是一名受人歡迎的老主顧。可是……您 明白嗎?這不是我的過錯,事情肯定也不會一直這樣,但是……”

“到底是怎麼回事?”西爾伯曼問道,他非常清楚羅斯的用意所在,但並不打算體諒他,更確切地說,他想要求羅斯坦白自己的意圖,在他看來,這樣的意圖不啻是一種沒有氣節的表現。對方的困窘幾乎令他感到寬慰,這至少幫助他擺脫了自身的窘境。

“這麼說,您想趕我出去?”最後,他用乾巴巴的聲音問旅館經理,同時眼睛一直盯着對方。

“請您不要這麼理解。”羅斯先生懇求,他明顯難以應付這種尷尬的局面,即冷落一位受人尊敬且有絕對支付能力的客戶。他急忙接着說道:“我們始終非常高興,能在我們旅館經常接待像您這樣的貴客,如果現在我們不得不請求您離開,那也完全是違揹我們意願的無奈之舉,我們希望……”

“行了,羅斯,”西爾伯曼打斷了他,對方溫和的說話方式顯然更令他感到愉快,“我能理解。”

他用右手打了個手勢,示意對方不要再繼續解釋了,向鞠躬致歉的旅館經理點頭表示會意後慢慢起身離開了閱覽室。他邁步走過接待大廳,在正向他微微鞠躬的門房面前停留了片刻,彷彿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繼續前行了。走到旅館的旋轉門處,他又一次站定了腳步。

究竟還可以去往何方?他思考着。猶太人經營的膳宿公寓肯定遭到了納粹衝鋒隊的衝擊。我應當在一家廉價旅館過夜嗎?廉價旅館可能還會留宿我們,但真的會是這種情況嗎?不能去冒這樣的危險,單身一人去索要一個房間住宿,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

總而言之,無論怎麼做都會使自己受到懷疑。

3

最終,西爾伯曼決定光顧一家小旅店,他偶爾將來自外省的商務夥伴安頓在那裡。在徒勞地等了一陣子有軌電車之後,他還是叫了一輛車。在到達旅館門口時,他注意到一名衝鋒隊隊員站在入口旁邊,猶豫了片刻之後,他鎮定地從那個人身旁走過,進入旅館前廳。

“我想要個房間。”他告訴迎面而來的服務員。“需要我們派人從火車站取回您的行李嗎?”

沒錯,如果想要在一家旅館過夜,人們需要攜帶行李,否則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不,謝謝,”西爾伯曼說道,儘量顯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我能先看一下房間嗎?”

服務員可能也是臨時頂替門房在幫忙,他從鑰匙架上取下一把房間鑰匙,陪同西爾伯曼來到電梯口,和他一同乘電梯去樓上房間。

“今天天氣不好。”他語氣肯定。

“當然。”西爾伯曼不情願地搭着話。

“請您原諒,”儘管看到西爾伯曼不太高興,可服務員仍然繼續說道,“今天城裡出大事了嗎?”

“何出此言?”西爾伯曼問道,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到底會出什麼事呢?”

“有這麼多猶太人投宿在我們旅店。我不知道這會不會給我們招來麻煩。”

“真的會這樣?” 西爾伯曼咕噥着說,“順便問一下,爲什麼?難道是頒佈了一項法令禁止留宿猶太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服務員回答道,“再說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也無所謂。您請。”

電梯到達五層。其實他們也可以馬上再乘電梯下樓,西爾伯曼一邊這麼想一邊走出電梯來到走廊裡,他讓服務員領自己去看房間。

一開始,西爾伯曼下不了決心,因此他擺出那種房客因不滿意纔有的悶悶不樂的表情,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服務員剛纔的一番言論讓他變得相當不安和猜疑,他此刻顧慮重重。最終,西爾伯曼還是決定住這個房間。其他旅館不會比這兒安全到哪兒去。

他和服務員同乘電梯來到樓下,如他一直所擔心的那樣,對方拿出入住登記表要求他填寫。

“好吧,好吧,” 他沒好氣地說道,給人一種非常忙碌的印象,“事後……房間號是多少來着?47 ?啊,是這樣……47……”

離開旅店時,他在街上和某個人撞到了一起。“對不起。”他不太友好地嘮叨着。最近一段時間的經驗讓他認識到,粗魯、不客氣的言行舉止會是最有效的保護手段。

“請原諒,”對方用非常禮貌、近乎謙恭的聲音道着歉,但隨後他吃驚地說道,“西爾伯曼。謝天謝地,西爾伯曼。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人。”

是弗裡茨·施泰因,施泰因公司以前的資產所有人,是他生意圈裡的一位老朋友。他倆相互握手。因爲激動,施泰因緊緊攥住西爾伯曼的手,沒有察覺對方想把手收回的嘗試。

“您有什麼看法?”他問道,西爾伯曼意識到眼前這個矮胖的男人特別驚慌失措,“事情您已經知道了嗎?”這時西爾伯曼終於成功地把手從對方的緊握中掙脫了出來。

“我什麼都知道了。”他解釋道,儘管對當前情況有所瞭解,可施泰因的緊張不安還是令他感到詫異,他竭力讓自己顯得格外冷靜和鎮定。

“看來您知道的比我多。”施泰因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他們也到您家裡去過?”西爾伯曼微笑着打聽道。“或許沒有,”施泰因答道,他試圖讓自己從內心的沮喪中振作起來,因爲他找到了一位可以傾訴的難友,“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他問道,“過去幾天,我好幾次想因爲一筆生意給您打電話。其實現在我們可以好好地談談生意。我覺得這是讓您非常感興趣的事情。”

“您聽我說,”西爾伯曼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對方情緒的驟變令他驚訝不已,“您認爲我此刻有心情做生意嗎?我沒有您這樣充滿活力的性格,我親愛的朋友。”

“我想說的是,您大可不必這樣。但是預示破產的禿鷹已經在我頭頂盤旋了數月,嘴裡一直在呱呱地叫着‘被扣押,被扣押’。我的債主們真的令我感到遺憾。他們的東西是在我妻子的寓所裡被打碎的,就好像那是我自己的一樣。”

在短暫地來回踱步之後,他們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

“我很欽佩您,”西爾伯曼若有所思地說道,“您很能幹。如果我像您這樣樂觀,那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他笑了笑,“您甚至還能從套在您脖子上的施以絞刑的繩子上賺到錢。”

“希望如此吧,”施泰因滿不在乎地回覆道,“如果不這樣,我妻子靠什麼來支付她的寡婦面紗呢?”

“您的境況真這麼糟糕嗎?或者您只是在開玩笑?這個時候人們不應開這樣的玩笑。”

“我可是句句當真,”施泰因說道,“如您所知,我出售了自己的商鋪,可現在買家賴着不付錢。出現這種情況該怎麼做呢?人必須要謀取利潤呀。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如果您願意出資30000馬克承擔風險……”

“不,不,”西爾伯曼馬上反駁他說,“您不要再說了。現在我真的有其他煩惱。”

“是啊,您的境況真是不錯,”施泰因慢慢地迴應道, “您只是不走運而已。可我連飯都吃不上了。”

西爾伯曼驚訝地看着他,然後從兜裡掏出錢包。“50馬克能對您有所幫助嗎?”西爾伯曼問道,“可惜我身上帶的錢不多。”

“當然對我有幫助了,您就把錢給我吧。下週我會還您的。時不時地,我會從接管我商鋪的那個傢伙手裡得到一小筆分期付款,當然這取決於他的心情。”他把錢裝進自己兜裡,“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他接着問道,同時擺出一副想幹一番事業的樣子環顧四周。

“我必須給貝克爾打電話。令人遺憾的是,偏偏這個時候他在漢堡。”

“房屋轉讓事宜進展得怎樣了?如果允許我給您提建議的話,這件事您要抓緊。”

西爾伯曼告訴了他整個談判過程。施泰因每聽一句都點一下頭,彷彿事情進行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您日子過得很好,”最後,他用略帶羨慕的口吻說道,這是對被嫉妒對象的一種恭維,“您長得很像雅利安人。至少人們在您面前不感到恐慌,可對我就不一樣了。我哪兒也去不了,人們就像嫌棄瘟疫病人一樣躲避我。人們擔心我會把我的猶太鼻子傳染給他們。”他沮喪地笑了起來。

“不過我還有兩位雅利安朋友,”西爾伯曼說道,“貝克爾和特奧·芬德勒。”

“您把芬德勒稱作自己的朋友,我認爲這有些冒失,”施泰因給他潑了冷水,“還從沒有人稱讚過芬德勒的朋友情分。”

“也許您說得對,但當人不再有朋友的時候,可能不得不去想象自己有這樣的朋友。這至少能帶給人些許慰藉。現在您打算做什麼呢?”

“我在那兒預訂了一個房間。”施泰因指向那家西爾伯曼剛剛離開的旅店。

“喔,那好吧……或許我們會再見面的。” 他們倆相互告辭。

西爾伯曼目送對方的背影。施泰因走路的姿勢能讓人感到他平靜、滿懷信心和樂觀的生活態度。行走時,他的雙腳並非直着衝前,而是在落地時有些外撇,走路過程中,他身體的搖擺叫人幾乎覺察不到。跟往常一樣戴在他頭上的瓜皮帽向後傾斜,幾乎快要觸到了後頸。

西爾伯曼就這樣注視着對方的背影,完全忘記了時間和自己的境遇,他感覺好像兩人剛剛做完了一筆生意,不是什麼特別好的買賣,也談不上特別糟糕,就是一樁溝通感情的買賣,爲了讓雙方能夠彼此保持業務聯繫。

我曾經向他提供過50000馬克的貸款,回想起此事,西爾伯曼有些傷感。施泰因公司都是些信得過的人,公司不大,但做事規矩。誰曾想公司竟落得這般田地。

他走進一家餐館準備吃晚飯。其實我應該邀請施泰因吃飯,在瀏覽菜單的時候他這樣想道,可我也害怕他的猶太鼻子呀。

4

飯後,西爾伯曼點燃了一支香菸,在無思無想的安寧靜謐中又呆坐了一會兒。然後他回想起自己的職責,急忙起身去打電話。在撥通了家裡的號碼之後,他靜靜地聽着電話裡間隔很短的連續的空線信號,其間他越來越焦躁不安。好幾分鐘過去了,始終沒有人接聽。最後他掛斷了電話。

可能是電話機出了什麼故障,他在給自己尋找一種聊勝於無的解釋。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爲何不會發生在今天呢?但偏偏是在今天?他接着尋思,這也太奇怪了。

他又試着給家裡去電話,結果跟第一次一樣,還是沒有人接聽。他越來越憂心忡忡了,不斷問自己這樣做是否更好,即不顧給他本人包括給他妻子帶來的危險,親自到現場去了解情況。然後他又產生了一個令人安心的想法,認爲妻子肯定是出於安全考慮,寧可在她的某位女友家裡過夜,也不在自己家裡過夜。只不過此時家裡的女傭還是可以接電話的呀,隨即西爾伯曼又假定,女傭是趁妻子不在家去電影院了,她特別愛看電影。

他撥打了他妻子的一位好友家裡的號碼,格施小姐告訴他,自己已經好幾周沒有見過他妻子了,這一答覆尚未使他過度不安,畢竟這並不說明他先前的理論是不正確的。現在他從電話裡得知,格施小姐和他妻子鬧彆扭了。但她表示願意即刻到他家裡去一趟,陪伴在他妻子左右,假如她在家的話。

她讓他放下心來,並向他保證,據她所知在類似今天這樣的行動中,女人是絕不會出什麼事的。

爲了轉移注意力,讓自己不再一味擔憂妻子的安危,西爾伯曼申報了一次撥往漢堡的長途通話。沒幾分鐘,漢堡“四季”旅館的電話就接通了,合夥人貝克爾現在相當愛擺架子,最近一段時間他總習慣下榻在這家旅館。西爾伯曼在電話機旁等候良久,他很生氣沒讓通話時間從預約成功那一刻開始算起—即使是現在,他也堅決反對毫無意義的花費。最後他被告知貝克爾先生不在旅館裡。

他在賭博,驚恐之下西爾伯曼做出這樣的推斷。他現在正在賭輸我的錢財,賭輸我的生存機會。他極度沮喪地離開餐館,準備返回他住宿的旅店。

我要是隨便在某個地方買一個行李箱就好了,西爾伯曼在進入旅店時這麼想道。兩手空空會給人一種不怎麼可靠的印象。但願人們把我當作是因爲夫妻鬧彆扭而被臨時趕出家門的丈夫。這樣的不幸是可以接受的,不會被視爲違法行爲。

我到底該不該以西爾伯曼的名義登記呢?他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一旦出現突擊檢查,人們就會立即把我帶走,但僞報姓名又會觸犯法律。這太可怕了。國家簡直是在逼人犯罪。

然而這次沒人拿出登記表來讓他填寫姓名,只是把房間鑰匙遞給他,並告知他一位名叫施泰因的先生正在前廳等他。這傢伙還真能爲我着想,西爾伯曼心想,但隨即他又爲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慚愧。

“有好消息嗎?”施泰因問道,他正同另一位同樣長得像猶太人的先生坐在一起。

“什麼消息都沒有。”

“沒有消息就意味着是好消息。您爲何不坐下來談呢?”“這兩天的混亂和情緒波動令我疲憊不堪,我現在只想馬上躺到牀上睡一覺。”

他告辭,朝電梯方向走去,乘電梯上樓回自己的房間。一名服務員與他同乘電梯,手裡端着一個盛有東西的大托盤。

“你們旅店的門房被解僱了嗎?”在電梯向上運行過程中,西爾伯曼向對方打聽着。

“今天下午他被捕了。他是個猶太人。” 西爾伯曼大吃一驚,隨後便一言不發。

回到房間後,他急忙把門鎖上,然後立即躺到牀上開始思考。“他是個猶太人”服務員剛纔在電梯裡冷靜的解釋聲猶在耳畔,“他是個猶太人……”從他的語氣來判斷,這樣的理由是多麼理所當然啊。彷彿他認爲逮捕猶太人就跟客人給小費一樣,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名猶太人被逮捕,就是因爲他是個猶太人。這還需要其他解釋嗎? 在服務員看來,或許不必了。

我不能在這裡待了,西爾伯曼作出決定。他從牀上跳起來,在寬敞的房間裡四處張望。我決不可能睡在這個地方。或許夜裡就會有人把我從牀上拖拽下來,如果在這一過程中鬧出一些動靜,旅店客人們困惑地打開房門,詢問一名女服務員到底發生了什麼,就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剛纔一名猶太人被捕了。事情就是這樣。”房客們在聽完解釋後也許會這麼回覆:“啊,原來 如此……可至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嗎?”所有這些貪睡的傢伙都不願受到打擾,他們關心的只有這個。

5

西爾伯曼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他心想,爲什麼我竟然還活着。現在我不再相信記性差這回事了。但或許,他們想先小心翼翼地脫去我們的衣服,然後再打死我們,目的是爲了不讓衣服沾滿血跡並損毀我們身上的鈔票。今天,人們在殺人時也要考慮方式的經濟與否了。

他站在鏡子前,拉直領帶,用隨身攜帶的小梳子把頭髮梳理整齊,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探頭向外面寬闊的走廊裡張望。走廊裡沒有人。

我太容易受到驚嚇了,他心裡這麼想,剛纔我還以爲 聽到腳步聲了呢。我可是在上一次世界大戰中上過戰場的人。但是當時的情形和今天的大不一樣。當時是多方混戰的局面。而現在我獨自一人,必須孤軍奮戰。我難道是一個陰謀家嗎?真要是這樣該有多好,這樣一來,我就知道自己該怎樣行事了。但我只是個商人,僅此而已。我根本就沒有活力,沒有激情,事實就是如此。我只會感到恐懼, 甚至連盜賊招呼同伴分贓的那種會心的微笑都不會。

他壓低聲音嘆了口氣,邁步踏進走廊裡。他快步走向電梯,按動電鈕讓電梯升了上來。重又來到樓下接待大廳後,他徑直朝施泰因走了過去,後者一直和其他幾位先生坐在一起,談論過去或者將來的生意。

“您聽我說,施泰因,”西爾伯曼匆忙說道,“我要離開這家旅館。那個猶太門房今天被捕了。我猜想是旅館內部的某一名員工和警方,或者更糟糕,和納粹黨有聯繫。人們會唆使衝鋒隊來抓捕我們,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

“那您想去哪兒?”施泰因詢問道,他在聽西爾伯曼說話時顯得相當平靜。

“我還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我不待在這裡了。”

“我留下,”施泰因聲明,“今天夜裡我是不可能逃離德意志帝國了。您也不能。那又何必讓自己嚇得這樣魂飛魄散呢?一切總會來的……”

“如果您是宿命論者,那就請您自便,”西爾伯曼打斷他說,“我想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我可不願落入那幫傢伙的魔掌。”

“可是您到底想去哪兒呢?所有的旅館都面臨同樣的情況。無論怎麼做都是在碰運氣。就連在墓地,猶太人也無法保證自己不受到抓捕。您打算怎麼做呢?”他無奈地聳了聳肩。

“您是想跟我走還是留下?”

“您聽我說,西爾伯曼,如果您想帶我走,那麼您一樣可以留在這裡,就我這鼻子……”他笑了笑,幾乎是滿臉鄙視地否定了這一想法,“就我這鼻子還想逃走?太荒謬了。”

“從長相看,您也可能是南美人或者意大利人。”西爾伯曼試着安慰他。

施泰因做了一個不以爲然的手勢。“我可能是,但事實上我不是。我持有的可是德國護照。”他搖了搖頭,“不,”他接着說道,“我已經無路可走了。我必須爭取多做幾筆生意,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一名富有的猶太人總比一個窮人更有價值。好了,您請便吧,不要再耽誤時間了。請您珍重,並祝您成功。今後幾天我會給您打電話,如果在此期間,形勢又有所好轉的話。我很想跟您做這筆生意,您知道嗎?也就是說您會同意的,並將向我支付一筆佣金。我可以對您明說,您目前的拆船行業相比這樁生意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這筆生意可是一座顯而易見的金礦呀。”

“我不確信自己還會接着做生意,”西爾伯曼緩慢地說道,“但還是歡迎您在今後幾天給我打電話。”

他付了房費,巧妙地以一次刻不容緩的旅行爲由,解釋了他爲何要這樣匆匆離去。稀裡糊塗給了履行門房職責的那名服務員一筆豐厚的小費後,西爾伯曼離開了旅店。

我要坐車去漢堡,來到外面的大街上,他這樣決定,腦子裡不斷閃出這個念頭。這是最好的辦法。在漢堡我有一位了不起的朋友,那就是貝克爾。我可以和他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也能爲我出面交涉。

今天發生的一切無疑只是一次過激的行動,或許明天政府就會聲明對此毫不知情。儘管政府也是由反猶人士組成的,但作爲政府,至少它不會允許這樣的事件發生。人們只需活着挺過這幾天,只需安然無恙地脫離險境。凡是出事故的人都是錯的。凡是成功脫險的人都是對的。我想讓自己正確地行事。

6

西爾伯曼乘坐了一輛去往柏林動物園車站的有軌電車。途中他粗略計算了一下手頭剩餘的現金。他還有97馬克。

他很驚訝錢花得這麼快。180馬克只剩97馬克了。從現在開始要精打細算了,至少在遇到貝克爾之前要節省着花。在目前的處境下,手頭拮据就意味着窮途末路。

到達火車站後,他買了一張去漢堡的車票,隨即來到站臺候車,雖然距離開車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從一臺自動售貨機上買了一小包口香糖,把它們一片接一片地塞入口中,他認爲這樣做會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平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用頜顎將那種薄荷味道越來越淡的黏稠物質不斷沿咀嚼方向在口腔裡推來推去,就像他從其他人那兒觀察到的那樣。

很長時間,他就這樣大嚼特嚼口香糖,但並未從中體會到任何樂趣,僅僅是在完成一項強加給自己的義務,心甘情願就這樣直愣愣地發呆。在此期間,他在站臺上慢慢地來回散步,嘗試去想一些讓人愉快的事情,最後他想象自己的妻子現在可能已經躺在牀上睡覺了。但是這一想法又引發了其他思緒,非但沒有使他內心平靜,反倒讓他再次陷入恐懼和不安之中。

妻子肯定會擔心的,他心想,我至少得給她寄一張明信片。他走進候車室,來到自助餐櫃檯處,讓服務員給他拿了一張明信片,然後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點了一杯咖啡,開始給妻子寫一封短信,嘴裡仍在不停地、焦慮不安地嚼着口香糖。

親愛的埃爾弗裡德:

爲了談生意我坐車去漢堡了。明天我就返回。請不要擔心,我一切安好。我試着給你打電話,可惜卻聯繫不上你。我真誠地希望你平安無事。

致以親切的問候

奧托

他快速瀏覽了一遍內容,覺得它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寫出什麼令人生疑的東西。他離開候車室,穿過檢票口,把明信片投到郵筒裡去,之後他回到站臺,重新在上面來來回回地踱着步。他感覺冷,於是便哆哆嗦嗦地搓起手來,因爲他把手套忘在了家裡。這時他看到自己身旁冒出一名安保人員。

鐵路警察。西爾伯曼嚇了一跳。人們會搜查火車上是否有猶太人。在他的回憶裡,他還從未這麼緊張過。先前他不也是每天面對很多黨衛軍成員和衝鋒隊隊員嗎?但在看到那些讓他感覺熟悉的外貌時他並沒有產生什麼特別的顧慮呀。可現在他覺得每一個穿制服的人都和自己有關,在瞥見一名納粹黨黨員時,那種感覺再次襲上他的心頭, 他現在的感受比當時納粹分子剛剛“掌權”時的感覺更爲強烈:“原則上他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以及“他有權利統治我”。

西爾伯曼又開始走動起來。在距離那名黨衛軍成員20米遠的地方,他再次轉過身去。我真的比其他人更膽怯嗎?他一邊轉身一邊在心裡問自己。假如一名黨衛軍成員不得已要在一個布爾什維克國家到處亂跑,他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人們甚至可能就像對待可憐的弗裡茨·施泰因那樣,給他配備一種特殊的識別記號嗎?

這種想法包含了對自身恐懼的辯解,同時也令人欣慰地暗示他的敵人們早晚也會有害怕的那一天。他一生都在極度否定和憎惡侵佔猶太人財產的納粹黨,現在這一想法讓他幾乎感受到對該黨派的一絲憐憫。那可能就是對納粹黨的報應吧。他又品味了一會兒這一令他感到無比滿足的想法。

隔着安全距離,西爾伯曼向那個一無所知的穿制服的傢伙瞥了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說:走着瞧吧,事情還遠沒有那麼糟糕。

火車緩緩駛入候車站臺,西爾伯曼在寫着“二等車廂”的牌子前面排隊等候。他吐出剛纔一直翻來覆去嚼個不停的口香糖,突然覺得剛纔自己嚼口香糖的行爲傻里傻氣的。

他登上列車,來到一處吸菸隔間,在一個衝着火車行駛方向的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向車窗外面的站臺上望去, 站臺上始終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他打了個哈欠,隨後看了看錶,發現距離開車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樣待在火車上令他極爲不快,他相信只有在行駛過程中他才能恢復內心的平和。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很快就能和貝克爾交談了,他這樣想道。他感覺自己越來越需要貝克爾了,當然,他渴望的不是見到他本人,而是擁有他這位合夥人。

但願他還醒着沒睡,如果他已經上牀睡覺了,那也沒啥關係,我直接叫醒他就是了,西爾伯曼反覆思量着。我務必要在今天和他商談。他怎麼能沒有事先警告我提防危險呢?通常他總能夠預先知道一切。

突然,西爾伯曼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懷疑。

貝克爾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事情的進展正合他意。現在他牢牢地掌控了我。他可以頃刻間奪去我全部的財富。我從未真正相信過他。或許他是一個跟芬德勒完全一樣的騙子!生意場上一半的盈利都歸他了,可他對此並不滿足。他還想要本金。他已經給出過這樣的暗示。不久前他是怎麼說的?“我需要一筆本金,奧托。如果我想的沒錯,我根本就沒有本金。”

而且他還是納粹。他從不掩飾自己的納粹身份。或許他只是想耐心等待合適的時機,然後一下子—將所有的東西一網打盡。他簡直就是一名戲子。我怎能信任一名戲子呢?但今天只有戲子還敢和猶太人合作。

西爾伯曼坐不住了。他起身來到火車通道處,從一扇車窗探出身去。窗外新鮮的涼風頓時吹得他神清氣爽。

我怎麼會突發這一念頭,認爲貝克爾想欺騙我呢?他這樣問着自己。他一直是個正人君子,我們相知相識已經半輩子了。但這個年代讓人們對所有的人與事都會產生懷疑。人們不應讓自己受到迷惑。

爲了給一對夫婦讓道,他向旁邊側過身,在視察了好幾處車廂隔間之後,他們最終在他的隔間裡坐了下來。那個男的很可能是猶太人,西爾伯曼這樣猜測,他又一次把身子探出窗外。火車上乘客不多,西爾伯曼很高興再沒有其他人進入他所在的車廂隔間。

我會睡一覺的,他心想,並再次打了個哈欠。我已經疲憊到極點了。

火車慢慢啓動,西爾伯曼離開了通道。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閉上眼睛嘗試入睡。一直以來都對他有着催眠效應的火車車輪單調的節奏聲,使得本就疲憊不堪的他更有睏意了,但儘管如此,他還是睡不着。他時不時從其他乘客的交談中聽到些片言隻語,從他所理解的來看,談話內容先是涉及了對公衆人物的評判,繼而又轉向乘飛機旅行的優缺點。

努力了10分鐘也沒能讓自己入睡,不得已,西爾伯曼重又直起身來。現在他才注意到,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在衣服翻領上佩戴着金燦燦的黨徽。西爾伯曼不由自主地皺了下眉頭,陰沉着臉瞟了一眼對方,然後又把頭靠在靠墊上,但這一次沒有閉眼,而是疲倦地凝視着前方,頭腦裡沒有想任何具體的事情。

明天一早,我會立即給埃爾弗裡德去電話,還要給她發一封電報,他這樣打算着。另外,我還應該再跟格施小姐通一次電話。貝克爾這傢伙,從他那兒我沒聽到任何消息,這太奇怪了。我急切地想知道,他是否拿到了那筆錢。

現在我幹坐在這裡,對家中情況渾然不知,那些人可能會傷害到埃爾弗裡德,天啊。可是芬德勒,有這個粗魯但是可靠的傢伙在場。芬德勒,這個正直誠實的……是的,他是這樣一個人,表面上看正直誠實,但其實跟所有無賴一樣。10000馬克定金,簡直豈有此理!她手頭有錢,謝天謝地。

這一切到底會是什麼結果?人們就像孩子那樣孤獨無助。誰能想到會是這種情況呢?竟有這樣的事情。在歐洲的中心——在20世紀!

7

這時,列車員來到車廂裡檢票。出於想要跟人說話的願望,西爾伯曼向列車員打聽火車幾點鐘抵達漢堡,儘管他已經知道了確切時間。

坐在他對面、佩戴金質黨徽的那個男人搶在檢票員之前回答了他。西爾伯曼感謝他的答詢,兩人聊了起來。在人們對天氣情況、帝國快速列車和小轎車的時速進行了一番交流之後,那名佩戴納粹黨徽的男子詢問他會否下棋。

西爾伯曼順從地點了點頭,對方馬上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裡抽出一副旅行用簡易國際象棋,開始在棋盤上擺放棋子。他覺得這種情況多少有些新奇,但卻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回絕對方。相反他認爲,因下棋帶來的思維轉換將會對他起到有利的放鬆作用。此外,下棋也能分散對方的注意力,使他保持沉默。

情況很快表明,西爾伯曼在棋藝上要遠勝對方,儘管他考慮了片刻,爲謹慎起見是否應當讓對手贏下這盤棋,但最終他還是強忍着沒這麼做,經過一個小時悶不作聲的博弈之後,他將死了對方。

“很好。”佩戴金質黨徽的男人讚許地說道。在此期間他妻子一直在打盹,現在她醒了過來,在睡眼惺忪地打量着西爾伯曼,於是他開始給妻子解釋,爲何他丟掉了王前兵,以及因爲哪些其他錯誤他的對手最終戰勝了他。

“假如我把車,”他又熱情地轉向西爾伯曼,“沒有移至 G4格,而是走到 A3格里,那麼您……不,我其實應該先使王車易位,可如果那樣您就會用馬,不……顯然我還是應該先把皇后後撤纔對。我也不知道應該先走哪一步,否則我會下得比剛纔好得多。但我有點兒過度疲勞,問題就是這樣。”

西爾伯曼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頻頻點頭。

“您的開局令我印象深刻,”說這話時對方顯得很在行,“說實在的,我本想……或許我們再下一盤?”可以看出,他迫切地想要彌補剛纔輸棋的遺憾。

“我不知道,在到達漢堡之前我們還能否下完一盤棋。”西爾伯曼提醒對方考慮這一點。

“我們乾脆下一盤快棋,速戰速決。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特納。”

“很高興認識您。”西爾伯曼乾巴巴地回覆說。

他們開始了第二盤對弈。這一次佩戴納粹黨徽的男子下得非常投入,他成功地在場面上稍稍佔據了上風。西爾伯曼現在也全神貫注,下棋時表情冷峻嚴肅,顯出一副異常憤怒的樣子,彷彿這盤棋有着非同尋常的決定作用。

西爾伯曼的對手滿臉通紅。他緊閉雙脣,緊張地連連眨眼,一再用胳膊肘碰他妻子,想讓她關注棋盤上不同的走勢。有個瞬間,他想收回一步棋,在看到西爾伯曼略微上挑的眉毛後只好作罷,之後,他走的兩步棋都跟原先考慮的不一樣。就這樣,第二盤棋下到最後他不得不棄子認輸。

“您是一位非常敏銳的棋手。”他說道,但這一次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先前那樣充滿欽佩之情,更多的是責備。

“我下得不好。”西爾伯曼的謙辭頗有敵意。他很清楚,這種自我謙虛隱含了說者的狂妄以及對輸者的進一步貶抑,對方至少有權要求其對手直言在剛纔的對弈中盡了全力。

那名男子在坐墊上焦躁不安地來回搖擺了幾下,低頭端詳了一番自己的指甲,然後看了看放在他身旁的裝象棋的袋子,最後說道:“好事成三。您不想再將死我一次嗎?”

“對此我沒有絕對的把握。”西爾伯曼保守地迴應道,兩人隨即開始下第三盤棋。

我應該理智一些,西爾伯曼這樣想,我應該輸掉這盤棋。可最終他又贏了。接下來他們又下了第四盤棋,然後是第五盤,當火車駛入漢堡車站時,佩戴納粹黨徽的男子在總計進行的六盤對弈中盡皆敗北。他對西爾伯曼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必須再見到您,”在告別時他這樣懇求,“我很久沒跟這麼優秀的棋手切磋過了。”他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西爾伯曼。

赫爾曼·特納,總工程師,克萊斯特大街14號,西爾伯曼讀道。他看着名片上的電話號碼。

“或許不久我會給您打電話。”他興致勃勃地說道。

“太好了,您一定要這麼做。”對方請求說,用平庸棋手在面對象棋高手時那種完全服從的口吻,想要以此誘使西爾伯曼與之對弈。

他們彼此握手,然後分道揚鑣。

一個正派人,想到這兒西爾伯曼很高興。他絕對是個正派人,儘管佩戴着納粹黨徽。也許一切根本就沒那麼糟糕。人們可以跟他們下棋,輸棋後他們不會感覺受到侮辱或者變得厚顏無恥,這樣的人很難成爲強盜和殺人犯。

棋盤上的連連獲勝極大地增強了西爾伯曼的自信,在離開火車站時,他不再感覺自己是個逃難者,是一個弱勢的個體。他還能取得勝利,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從火車站到合夥人住的旅館不是很遠,西爾伯曼決定步行,他在街上沒遇到幾個人,白天來來往往的車流幾乎消失了蹤跡。

來到處女堤後,他走近阿爾斯特河,凝視了一會兒烏黑的河水。水面陰沉,無聲流動,路燈在水面投下反射光,西爾伯曼注視着這一切,深吸了一口溼冷的空氣,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自己。

人們遇到了麻煩,受到了糾纏。是的,情況當然是這樣。人們會再次獲得安寧,或者索性移居國外。一切遠沒有那麼糟糕,因爲人們 還活着,在活着——儘管發生了這一切。

(本文選自中信出版·大方《旅人》,略有刪減)

中信出版·大方《旅人》

作者:博施威茨

題圖:《鋼琴家》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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