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紗窗下

紗窗下(圖/李晨)

有一回,在江南鄉下,走過河邊埠頭,見一個年輕女子在刷洗幾幅木屏。走近一看,便看出這幾幅屏就是牀欄上的圍屏鏤空花格子做底,鑲有人物、器皿、山水、花卉的浮雕。漆色已舊,褪成淡紅色,想來原先當是油紅油亮的。不知傳了多少代,才傳到這女子手裡。她洗刷得仔細又潑辣,將幾扇屏橫躺進淺水裡浸着,用牙刷剔縫和鏤空裡的垢,然後,用板刷木紋嘩嘩地刷洗。正面洗了再洗反面,這幾面屏被洗得近乎透亮。於是,那牀的晦昧氣息,也一掃而盡,變得明亮起來。

與自己無關的物件,我是不大留心細節的。但有些物件經過使用,沾了人氣,便有了魂靈,活了。中學時,曾去過一個同學家,這家中只一母一女,相依度日。沿了木扶梯上樓,忽就進去了,只一間房,極小,卻乾淨整齊地安置了一堂紅木傢俱。那堂紅木傢俱一點不顯得奢華,甚至也不是殷實,而是有了依靠。寡淨裡,有了些熱乎氣。

與自己關係密切的什物,其實常常不以爲是什物,而好像是貼身的一部分,有些水乳交融意思。這樣的用物總共有三件,一件是一張小圓桌。桌面並不很小,但比較矮,配有四把椅子,是一種偏黃的褐色。桌沿刻一道淺槽,包圓的邊。桌面底下,進去些,有一圈立邊,邊底一圈棱,容易藏灰,需時常揩拭。再底下,是四條桌腿,每條桌腿上方有一個扁圓形球。年幼時,還上不了桌,我就在這張桌上吃飯。後來大了些,家中來了客人,大人上桌小孩子另開一桌,就在這桌上。夏日裡,晚飯開在小院裡,用的也是這張桌子。它,以及椅子的高度,正適合小孩子。而且,它相當結實,很經得住小孩子摧殘,雖然並不是什麼好木料。幾十年來,無甚大礙,只是漆色褪了,還有,桌腿上方的扁圓球,半瓣半瓣地碎下來。那四把小椅子,到底用得狠,先後散了架,沒了。那桌子,卻跟了我分門立戶後的十來年,才送給一個朋友,至今還在用。它是我童年的夥伴,許多遊戲是在上面做的:塗畫剪貼搭積木,過娃娃家。有一日下午,家中來了一個客人,和我媽媽說話,我就坐在這張桌子旁一邊玩,一邊大聲唱歌。後來玩累了,也唱累了,想離開,不知怎麼,卻站不起身,我就只得繼續玩和唱歌,幾乎唱啞了嗓子。等到客人告辭,才被媽媽從椅子上解放出來。原來椅背套進了我的大棉襖和毛衣之間,將我夾住了。因爲處境尷尬,所以記憶格外清楚。記得客人是一個親戚,上門大約是帶些求告的意思,媽媽則是拒辭的態度。但求與拒全是在暗中,就聽他們互嘆苦經。媽媽指着我說,她比大的會吃。那親戚則說,某某比她會吃。某某是他家的小孩子,比我小得多。那是在一九六○年的饑饉日子裡。

第二件是一個五斗櫥。大概記得是分爲兩半,左半是抽屜,右半是一扇櫥門。打開後,上方有一格小抽屜,上着鎖,裡面放錢、票證戶口名簿。每當媽媽開這個抽屜的時候,我都求得允許,然後興沖沖地搬來前邊說過的小椅子,踩上去,觀賞抽屜裡的東西。這具五斗櫥於我而言最親密的接觸,是櫥上立着的一面鏡子。白日裡,父母上班,姐姐上學,保母在廚房洗衣燒飯,房間裡只剩我自己,我就拖過椅子,踩上去。只見前邊鏡子裡面,伸出一張額發很厚的臉。這張臉總使我感到陌生,不滿意,想到它竟是自己的臉,便感失望。在很長的一個時期裡,我都對自己的形象不滿意,這使我變得抑鬱。多年以後,在親戚家,又看見這具櫥櫃,我驚異極了,它那麼矮小,何至於要踩上椅子纔可夠到?我甚至需要彎下身子,才能夠從鏡子裡照見自己的臉。臉是模糊不清的,鏡面已布上一層雲翳

第三件是由一張白木桌子和一具樟木箱組合而成的。如我父母這樣,一九四九年以後南下進城的新市民,全是兩手空空,沒有一點家底。家中所用什物,多是向公家租借來的白木傢俱,上面釘着鐵牌,註明單位名稱,傢俱序號。這樣的桌子,我們家有兩張,一張留在廚房用,一張就放在進門的地方,上面放熱水瓶、冷水壺、茶杯、飯鍋等雜物。桌肚裡放一具樟木箱,這是來到上海後添置的東西,似乎也是一個標誌,標誌着我們開始安居上海。它放的不是地方,但可供我們小孩子自如地爬上桌子,舀水喝,擅自拿取籃裡的糉子什麼的。有一晚,我和姐姐去兒童劇院看話劇《白雪公主》,天熱口渴,回到家中,忙不迭地爬上樟木箱,從冷水缸裡舀水喝。冷水缸裡的水是用燒飯鍋燒的,所以水裡有一股米飯味兒,我到現在還記得。就是這個爬,使我們與這些器物有了痛癢相關的肌膚之親。這些器物的表面都那麼光滑、油亮,全是被我們的手、腳、膝頭磨出來的。

我們家有一具紅木裝飾櫃,兩頭沉,左右各一個空櫃,一格小抽屜,中間是一具玻璃櫥,底下兩格大抽屜。這是「文化大革命」中,母親出售抄家物資的商場裡買來的。那時候,抄家物資堆積成山,囤放或收藏皆成困難,於是,削價出售。價格低到如上海人俗話所說:三鈿不值兩鈿。母親只花了四十塊錢,便買得了。這筆錢對於我們當時的家庭財政,還有,這具玻璃櫥對於我們極其逼仄的住房,都顯得奢侈了。後來,有過幾次,父親提出不要它,母親都不同意。記得有一次,她說了一句,意思是,這是我們家僅有的一點情趣。於是,在我們大小兩間擁擠着牀、櫥櫃、桌椅,還有老少三代人中間,便躋身而存着這麼一個「情趣」。在這具櫥櫃裡,陳列着母親從國外帶來的一些漂亮的小東西:北歐的鐵皮壺、木頭人,日本的細瓷油燈、絹制藝伎,從美國芝加哥的高塔上買來的玻璃風鈴,一口包金座鐘,斯拉夫民族英雄像。櫥頂上是一具蘇俄寫實風格的普希金全身坐式銅像。這具裝飾櫥與我幼年時在那家資產者客廳裡見過的完全不同,它毫無奢靡之氣,而是簡樸和天真的無產階級風格,但包含着開放的生活。我的媽媽,就是那個在炮火連天的戰爭時期,也要給戰士的槍筒裡插上幾株野花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天天要爲衣食發愁的日子裡,她會用一包從抽屜角落裡搜出的硬幣,帶我們去吃冰淇淋。她總是有着一點奢心,在任何生存壓力之下,都保持不滅。到了晚年,我們孩子陸續離家,分門立戶,家裡的空間大了,經濟也寬裕了,而她卻多病,無心亦無力於情趣的消遣。這具櫥內,玻璃與什物都蒙上了灰塵,這真是令人痛楚。它原先那種,挾裹在熱蓬蓬的煙火氣中的活潑面貌,從此沉寂下來。

(田龍華/摘自新星出版社《空間在時間裡流淌》)

《讀者雜誌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