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做回收的身影 用雙手愛臺灣的老兵:傅火元
看過臺北每天凌晨4點鐘的樣貌,來自江西的退伍老兵傅火元總是騎着腳踏車,不辭辛勞地拾起信義商圈地上、樹叢中的垃圾,這份熱心的背後除了對這塊土地的愛,更深受童年回憶所苦,畢竟經歷過大時代的苦,更懂珍惜,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家園。
91歲傅火元年幼喪父,2歲就着跟母親到街頭討飯果腹。母親改嫁後,他被迫寄人籬下,在親戚間流轉,直到跟着國軍來到臺灣,在異鄉飽受煎熬,最終落地生根,他才發現自己已深深愛上這塊土地,「臺灣是我的第一個家」。
年幼喪父只能乞討 母親將僅有的一碗飯給他
傅火元回憶童年,父親離開得早,母子倆相依爲命,每天拿着碗、棍子,日復一日到街上討飯吃,最幸運的時候一天能吃上兩餐。談到母親,他哽咽地說,5歲那個冬天,他與母親早上9點出門,討了許久才從一戶熱心人家要到一碗白飯。
當時母親餓了許久,卻第一時間把那碗熱騰騰的飯遞到他手中。傅火元餓壞了,把飯吃得一乾二淨,但母親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那時他想不明白,但如今回想起這份母愛,他不禁紅了眼眶,止不住淚水在眼眶打轉。
「我媽媽到底是受不住了,實在太窮了,她改嫁了。」傅火元哽咽地說,那年他才9歲,本想跟着母親一起過去,但傅家的人不允許,「叔叔說,傅家的人不行帶過去,但我們在討飯的時候,他沒有接濟我們,看到我們討飯他都不管」。
一個9歲的孩子,徒步走了60公里到江西豐城,住進膝下無子的二叔家,但日子還沒穩定下來,短短2年後,二叔就因病身亡。輾轉之下,他只能投靠經營糕餅店的三叔,兼作學徒。
不過,三叔早有兩個兒子,對非親生的傅火元非常嚴格,動輒打罵。當年日軍打到南方來,三叔帶着家人坐船逃跑,竟留下他一個孩子與小舅子徒步逃跑,「日軍的轟炸機一直轟炸,那時沒有防空洞,我們躲到城牆裡面,那個飛機咻咻地叫,當炸彈投到河裡時爆炸,震得我們都趴了下去。」
▲傅火元的童年對他影響極大。(圖/記者謝婷婷攝)
1945年日本投降,傅火元在三叔同意下前往福建當木工學徒,每天幫師父打雜、做家務。工作4年後,他已經可以出師自立,但返鄉過年的時候,欺負他的三叔和他兩個孩子接連病逝,一家四口僅剩三嬸活着。
傅家人擔憂三嬸無法守寡,會賣掉家族田地逃跑,要求傅火元放棄木工,回到家鄉來種田。年少的傅火元沒想太多,聽完覺得有道理,放棄回到福建做木工的想法。
不過,三嬸一聽嚎啕大哭,「我跪在丈夫靈前,一路從初三哭到初五,趴到墳上繼續哭,結果傅家卻不信任我。」傅火元心軟了,不禁心想:「有錢人可能一夕之間變窮光蛋,命運該當會發財,去外面也會,該當會討飯,守着家產也會討飯」,所以最終離開家鄉,重拾木工。
傅火元17歲出師,在外面包工接活,沒事就回到師傅的店內幫忙,但外出交到壞朋友,常常與其它師傅聚賭,「賭天九牌,一翻兩瞪眼的天九牌,有些同事也一起賭,大家白天上班,晚上賭錢。」
所謂十賭九輸,傅火元靦腆地笑了笑,「欠了一屁股債,錢都沒辦法還,幸好當時有部隊來徵兵,我自己報名去當兵,因爲大家都不想當兵,臺灣的人也不想當兵嘛。」
傅火元說,當時他告知師傅想從軍,不料被對方痛打一頓,只能趕緊逃跑,「他跟我有一點親戚關係,我是他的徒弟,我去當兵了,他回到家裡,傅家的人會說話。」
深怕再被阻止,傅火元幾個月後默默去當兵,甚至未跟師傅拜別。但他不知道,這一去竟是永別。
▲傅火元於慈濟幫忙。(圖/記者謝婷婷攝)
冒險來臺 被80軍路上抓走
當時不少人從軍都是爲了混口飯吃,傅火元跟上了國民黨的大部隊,自江西出發一路行軍到廈門,一連走了10多天,風吹日曬,實在受不了,不禁心生逃兵念頭。
傅火元說,有一個同袍無法忍受行軍之苦,偷了米後跳河想逃跑,班長立刻大聲喝斥「所有人趴下」,舉槍朝天空射擊,另外10多名士兵人迅速衝到河裡抓人,「但抓回來也沒處罰他,因爲還要走路行軍嘛。」
部隊抵達廈門後,這批170多人的新兵爲了躲避飛機轟炸,窩進蓋到一半的建築物內,但衛生條件惡劣、食物不足,不少人染上天花,又營養不良,「出天花了,拉了幾十次,什麼紅的白的,170多人死了30快40多個人,每天挖坑把人埋了,也沒有棺材板,我沒有死算蠻不錯了。」
1948年,共產黨渡江南下,節節敗退的國軍需要士兵上前線作戰,爭取大部隊撤退的時間。傅火元表示,當時廈門市官區的司令是閩南人,見這羣新兵是同鄉,不忍派他們到前線作戰,決定下令撤退到臺灣,「當時根本就不知道臺灣阿,誰知道有個臺灣。」
▲傅火元來臺路線圖。(圖/ETtoday)
傅火元一行人從廈門上船,抵臺後第一眼看到高雄港,只覺得周邊荒涼,樓房跟大陸相差無幾。不過,對比大陸沿海地帶如上海、廈門等地,臺灣當時的發展算是還好。
傅火元回憶,當時部隊進駐高雄要塞司令部,他被分配到岡山炮臺駐守,當時周圍都會種菜、種稻,也會養雞鴨豬等家禽家畜,有時放假能出去逛逛,但胸前需要彆着部隊名稱的「名牌」。他指着胸口的位置說,當時軍人會偷跑到其他部隊,因此名牌非常重要,要是被收走或遺失就不會再補發。
同一時間,國軍在嘉義招募大陸游擊隊,受訓後將送到大陸,以班長、排長身分在當地召集老百姓與共產黨作戰。不過,當時軍人沒有身分證明,許多單位無法掌握轄下士兵,甚至會到處抓兵補充人力。
傅火元與10多名弟兄決心報名游擊隊,從岡山徒步走到高雄市路竹車站,上了火車往嘉義出發。不料火車經過臺南時,陸軍80軍突然上車抓人,把傅火元等7個人帶到車站旁的小房子內,完全不管他們如何解釋,強行編入海防單位,「我們以爲游擊隊當得成,最後變成陸軍…那裡不自由,出門散步都有人跟着你,距離大概100、200公尺遠,他在你後面走,那個跑不掉的。」
當時22歲的傅火元早就是上等兵,即將升成下士,但被80軍抓走之後卻降爲二等兵,直到1973年退伍都是一等兵。
▲1949年,國軍在吳淞上船撤往臺灣。(圖/翻攝維基百科)
軍卡打滑斷手 心生退伍念頭
由於學過木工,傅火元常被長官要求製作桌子、櫃子等傢俱,某次前往臺南糖廠,軍卡在石子路打滑,自撞路樹,導致他被壓斷手,「聽到大家哀哀叫,我還不知道痛,結果我一站起來,手就擡不起來」。
傅火元指着右手說,「我這個手彎的,我就傷心了,怎麼辦…我這右手斷掉怎麼辦…這一輩子就完了,我就哭了」,其他人見狀紛紛出聲安慰,「沒關係不要傷心,現在醫學發達,他會給你治好的」。
傅火元被送往臺南80軍野戰醫院,主治醫師看完X光坦言沒有設備能開刀,只能先打石膏撐到大醫院。事後,傅火元到國軍高雄總醫院看診,但骨科醫師卻說「醫院的牀位都要給韓戰的反共義士」,讓他又苦等了3個月。
當時傅火元等待太久,斷掉的手骨早已自行復原,最後醫師索性建議不要開刀,讓他在院內休養了2個多月。
當時國軍撤退來臺,風雨飄搖,考量歷來的「大陸軍」政策不再適合四面環海的臺灣。蔣介石聽取美國海軍退休上將柯克(Charles M. Cooke)等顧問團建議,加強臺灣海防,轉爲注重海空防禦。爲此,政府1951年實施「精兵政策」,將健全士兵升階以延長役期,讓老弱殘兵直接退伍,手部受傷的傅火元便是其中之一。
不過,無親無故、被迫退伍的老兵該如何生存?傅火元說,「那個時間我不敢退伍耶,你一個人到臺灣舉目無親,找工作怎麼找阿?」
當時許多人紛紛被勒退,其中又分爲「真退伍」及「假退伍」。真退伍可以領光退休金,日後再也不徵召;假退伍則是離開部隊後,還可以領津貼及底薪,成爲常備軍人,當時許多修築公路、水庫的榮民都屬於「假退伍」,傅火元也屬於後者。
傅火元假退伍後,拿到行政院給的身分證,戶籍地瞬間變成「雲林鄉北港鎮」,但因找不到工作,只能住在國軍的療養院裡,每月繳交30元的費用。當時一等兵的他退伍後月領9元,被迫轉住茅草、竹子、木頭蓋成的房子,生活非常困苦。
那一段時間,傅火元留在高雄鼓山的部隊內辦公,因日子苦悶不自由,加上摯友支持,才讓他鼓起勇氣,決定申請正式退伍,「我退伍只拿到400多元,什麼都沒有」,但談及是否後悔加入國軍時,傅火元搖搖頭說,「沒有後悔,不然早就死在大陸了」。
▲眷村示意圖。(圖/榮民文化網)
退伍沒工作 只能到石門水庫拚命賺錢
傅火元透過好友夏勤介紹,到臺北北投的煤球工廠重操舊業,做起木工,每月薪資600元,但雙手起了一個個指節那麼大的水泡。夏勤不忍心,將傅火元介紹到建造石門水庫的工程之中,兩人一起共事。
1959年,傅火元加入興建石門水庫的木工組,每天在烈日下製作木頭模板,一層一層地堆疊並灌入水泥,「轟隆」的爆炸聲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總是震得整座山、土地不停搖晃,讓幾百人不約而同地擡起雙手,緊緊摀住耳朵,直到地面平靜纔會繼續手邊的工作。
5年過去,石門水庫於1964年完工,傅火元又成爲無業遊民,只能依靠跑船爲生。傅火元笑說,他跑了好幾年回臺時,發現好友夏勤結婚了,心中也萌生組織家庭的念頭。夏勤看到他孤苦無依,便說可以介紹妻子的朋友認識,讓傅火元心花怒放,「真的嗎?」隨即前往臺南看岳父母。
不過,當時來臺老兵難以融入社會,很多人對於外省人的印象是「沒錢」。傅火元在求親不斷受阻,多次被岳父母拒絕,「不願意嫁給外省人,嫁給外省人會沒飯吃」,甚至還沒結婚就被問存款、房產有多少。
傅火元雖然屢遭岳父母刁難,但想到逢年過節一個人的心酸,仍耐着性子多次到臺南拜訪,除了邀請對方到臺北南港參觀他買的房子,也拿出存款及美金,證明自己可以給女方一個好的未來。
1969年,傅火元下臺南再次被岳父母拒絕,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跑船,從此孤老一生。沒想到,傅火元持票準備上公車時,岳父母跟大姊夫竟突然出現,抓住他的手興奮地說「車票退掉,不要去(跑船)了!」
自此,傅火元的人生產生變化,孤伶伶的他再也不孤獨。
成家生子 回故鄉才知哪是「家」
傅火元婚後持續跑船10多年,退休後到妻子工作的臺北醫學院一起當清潔工。由於小時候討過飯,那段苦日子深深影響了他的人生,所以賺了錢也捨不得花,連衣服、褲子都撿別人丟掉的來穿,生活過得非常節儉。
伴隨家中孩子出生,傅火元爲了養家餬口,決定利用上下班之外的空閒時間,到各地資源回收,或到垃圾桶撿拾別人不要的衣服、鞋子及褲子來穿,「不要浪費阿,我小時候討飯耶」。
儘管生活不虞匱乏,但傅火元仍想着回饋社會,以自己的方式愛土地,每天凌晨2點多起牀,跑遍信義區撿拾回收物,幫忙掃起地上的垃圾、樹枝,再回家爲妻子準備早餐。
1987年兩岸開放探親,傅火元想回到江西探望母親,但妻子希望等退休後再一起回去,就這樣拖了好幾年,等他回到故鄉時,母親早已過世4、5年。他落寞地說,「我到她墳墓上拜拜…早點回去的話,我媽媽沒死,還可以看到她,就晚回了幾年。」
「會想回到大陸生活嗎?」聽到記者的問題,傅火元默默地搖了搖頭。他說,故鄉早已隨時間改變,全村的人都不認識,僅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名字,三娘也跟媽媽差不多時間過世,感念對方當初讓他下定決心,離鄉學習木工,如今才能在臺灣生活。
想到這裡,傅火元默默地閉上眼睛,「我來到臺灣,我感恩我三嬸,都是她生我的氣,我也賭氣,不然沒當兵我早就死了。到那個時間打韓戰,抗美援朝中國出人、美國出武器,我也會死在那。」
▲談到母親,傅火元流下了遺憾的眼淚。(圖/記者謝婷婷攝)
加入慈濟 把臺灣當成唯一的家
1999年921大地震,傅火元看到電視內的慘況,還有許多人在現場救災,於心不忍,便到郵局旁提錢捐了5000元給社會局,希望爲受災戶略盡微薄之力。畢竟,嚐盡苦楚的傅火元感同身受,無法眼睜睜看着他人受苦。事後,他透過妻子才知道,救災的是慈濟師兄姐,夫妻倆便加入會員,每月捐款200元做愛心。
傅火元說,兒子長大成人後,賺了大錢,沒再回家,但後來爲了節稅,把他掛到名下報扶養,間接導致退輔會取消他的退休俸,讓他和妻子賴以爲生的收入來源之一消失,「我給(養育)兒子花多少錢還不會難過,你把我這個錢取消了我就難過。」
親子關係一直是傅火元心中揮之不去的結,直到他某日看到大愛臺播放《真愛父子情》,劇情填補了他對於一家和樂的寄望,決定捐獻餘下存款,從此與慈濟結下良緣,與妻子先後投入慈濟工作,爲環保、救災盡一份心力。
「不會覺得辛苦」傅火元說,他到回收站工作後,生活充實,也利用忙碌工作忘記煩心的事,常隨着慈濟外出救災,幫助弱勢團體。2005年,傅火元成爲慈濟的榮譽董事,決定死後將遺體捐出,「讓他們(醫學生)研究病情,可以救很多人,只要是救人的事情我都幹!」
傅火元說,他對慈濟只有感念,從大陸來臺後經歷了很多事,非常思念媽媽及故鄉,但當他返鄉卻發現,熟悉的人早已不在。沒有情感連結的土地,只能被稱爲出生地。
傅火元默默地微笑,眼睛瞇成一條線,回想從小參軍來臺,一晃眼超過70年,情感及靈魂早已在臺灣生根,「臺灣是第一個家鄉,我從小就來臺灣,所以臺灣就是我第一個家了」。
▲慈濟回收站。(圖/記者謝婷婷攝)
►完整專題報導:1949漂泊到臺灣 大時代的最後生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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