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新時代》我在物流園上夜班的一年(下)
說說我住的地方,是一個小村子,村民都姓雲,從他們祠堂門外的對聯上,我瞭解到他們的祖先不知在哪個朝代從隴中遷來此處。村子從前叫羅坑村,這是我從廢棄的門牌上看到的,現在則叫羅亨村,聽起來就沒那麼樸實了,不過他們顯然嫌原來的名字土氣。村子就在物流園旁,村民主要種植觀賞植物,小到小盆栽,大到羅漢松,應有盡有。村子被一條河圍了起來,既作爲防盜,也起到灌溉作用。這裡有些植物估計價值不菲,所以村子的出入路口安了鐵門,晚上要鎖上,車輛不得出入。就連我上下班往返物流園,都要翻越一處鐵圍欄。
羅亨村生活並不方便,只有兩個小賣部,賣的東西很少,沒有超市,沒有髮廊,沒有食店,什麼都沒有。因此我的大多數同事都住在附近更大的石洲村。走路到石洲村要半個小時,我一般兩三天去採購一趟,那裡有一個菜市場,一個小公園,一個小超市,各類商店比較齊全,小食店和出租屋很多。但是說到環境的話還是羅亨村好,而且房租也便宜,所以我更願意住在羅亨村。
我們都很少在網上買東西,雖然網上的東西便宜,品種也多,但村裡的快遞員都不上門,只在村口打電話,各自出來取。我去取一趟快遞要十多分鐘,而且不知道快遞員幾點來,白天的睡眠本來就珍貴而易碎,萬一被電話吵醒了,可能就再也睡不着,因此我寧願不網購,石洲村有什麼我就買什麼。幸好這裡的東西都不貴。貴的東西,估計他們也賣不出去。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份工作只有少數人能幹長久,因此公司總是在招人。人事部也盡力了,路口擺攤子,牆上貼招紙,APP發廣告,多管齊下長招不懈,只要有人來應聘,不管那麼多,先丟到廠裡來試工。
因爲這個緣故,有些人是不太適合的,也被丟了下來。比如說一個女的,小細胳膊小細腿,個子也矮小,看樣子就不像幹這種活的,但既然人來了,既不能退回人事部,也不能推到其他組,也要讓她試一試。不過組長心裡並不想要這種人,怕她幹活慢,拖累勞效,而且吃不了苦,幹一兩個月就跑,白白把她帶出來。於是試工的時候會爲難她一下,讓她上最累的崗,越是看起來不適合的人試工就越嚴格,假如她能扛下來,那就留下來吧。不過一般這種情況試完人都會跑,沒幹過這活的人,開始時都比較吃力,需要一兩週時間適應,身體條件本就差的就更不用說了。我試工的時候,因爲不掌握技巧,兩隻手的食指指甲都反了,幾天後黑掉,後來脫落,兩三個月後才長出全新的來。
不過我們當中也有一些殘疾人,是政府硬性攤派來的。每個企業按照總用工數,須接納一定百分比的殘疾人,據說之前因爲沒有達標,我們還被罰過錢。殘疾人確實能幹活,只是因爲身體不方便,他們不能輪崗,只能固定在某些崗位上,造成安排工作時的不便,因此組長並不喜歡他們,有時會挖苦他們一下。
幹這個工作會令人脾氣變壞,因爲長期熬夜,過度勞累,情緒控制力明顯地下降,甚至喪失。我就跟組裡的幾個人吵過架,吵得很兇,有時我甚至想打人。所謂困獸之鬥,是因爲絕望而歇斯底里。反倒是那些經常偷懶的人脾氣較好,大概他們也有點心虛吧。大家對偷懶其實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爲每個人的工作量和收入本身就做不到公平,偷懶的人只要別太拖累別人就行了。
幹這個活偶爾也死人,每年都要死,整個廠大幾百人,加上頻繁的人員流動更替,一年下來保守估計有一兩千人在這上過班,一般是有基礎病的,因過度疲勞而誘發。我在的那年死了個裝車工,據說他幹活太猛,一晚上裝了兩輛車,回家躺下後就再沒起來。
物流園地處偏僻,工人又都不是本地人,彷彿一個和周圍隔絕的孤鎮,附近的村民也不關心物流園裡死沒死人,我們和他們的生活是不相干的,僅僅是租了他們的房子,給他們增加一點額外收入而已。
微信羣春節熱鬧
我在羅亨村住的房子隔音很差,有一次聽到隔壁一個房間在吵架,那棟樓的租客幾乎全在物流園上班,丈夫在罵妻子,罵了一大通,妻子不說話,大概是理虧。我聽到丈夫說,我辛辛苦苦幹了一天活,回來只想睡個安心覺,連這我都不能夠……大概是妻子整了些讓丈夫難過的事情,然後丈夫就哭了,一個大老爺們,一邊哭一邊繼續罵。出於八卦,我想聽清楚他妻子到底幹了什麼,可是我們來自五湖四海,帶來各不相同的口音,我不能完全聽懂他說的話。
春節的時候,我們理貨部門建了個微信大羣,拉進四五百人。按照慣例,各組組長和經理要發紅包,然後大家一起搶。那年的年三十晚上,我就躺在牀上搶紅包,感受過年的氣氛。我從來沒有進過這麼多人的羣,大家還都在說話,發自己老家的照片,互相拜年,擡槓,起鬨,還有那些轉來轉去的賀年表情,有時候幾秒鐘內能拉出十幾屏長的聊天記錄,手機瞬間就卡住,比看春晚熱鬧多了。在過年氣氛一年比一年淡的情況下,我已經很久沒過過這麼溫暖和熱烈的春節。或許因爲我的手機配置低,或者網路卡,很多紅包我都搶不到,最後總共只搶了十幾塊,我又發回到羣裡了,高興是用錢買不到的。
假如我在那裡幹到今天,至少也是個組長了,這時候大概正愁得扯自己頭髮,對別人大吼大叫吧。但是長期熬夜會增加患阿茲海默病的風險,我已經不小了,這不是遙遠的事,爲此我很焦慮。實際上我已經感到腦子不好使了。從外表看,我成天面如死灰;從裡面看,我反應變得遲鈍,記憶力開始衰退。爲了延緩大腦的退化,我開始吃堅果。考慮到性價比,我主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換了白天的工作
石洲村能買到多種花生和瓜子,我幾乎都買來吃過。核桃能買到一種殼不厚不薄的,它不像小時候吃的硬核桃,硬得能把門的合頁撬歪。也不像現在網上賣的新疆紙皮核桃,用手輕輕一掰就碎。它介於這兩者之間。所以我一般把它往地上用力一摜,它就從中間裂開了,然後我再把果仁摳出來吃。但是核桃也不能預防阿茲海默病。幸好後來我換了白天的工作,還是在物流行業,改爲送快遞了。
眨眼過去兩年,我暫時還沒患上阿茲海默病。不過有些事情改變了,有些事情沒有。比如現在我不再罵人,更不想打人。比如我還在堅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胡安焉/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