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
一次是去日本友人家,非常舒適的獨棟二層樓建築,入夜後我被領到二樓的一間和式房間休息。那夜我做了夢,睡在死人堆裡,他們不嚇人,安安靜靜躺在身旁。第二天朋友喚我起牀,問睡得好嗎,我不敢說起那夢,只得說這屋子真好。朋友打開窗戶,指着不遠處一個小小的墓碑說,這屋子其實以前是墓地,墓地遷移,才蓋屋,所以買得便宜。
第二次,是看見監視器上明明電梯內有五人,出來時只有四個。背對着電梯門,似乎認真端詳鏡子到快鑽進鏡子裡的那個,人硬生生不見了。
所以,我以爲自己能見到鬼。
母親死後,有個夜裡躺在牀上,恍惚間覺得母親站在牀邊,只要我願意伸手,還能摸到她的衣角或肌膚,彷彿只要跨過那界線,就能見到最親密的亡者。
所以,我以爲可以見到妳。
可是,在妳跟我說過晚安、說過愛我的翌日,妳靜靜躺在浴室地板上,警察在周圍圍起封鎖線,從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妳。
於是我進警局做了兩次筆錄,接着是法醫、檢察官、書記官,在來不及弄明白妳發生什麼,我又發生什麼時,他們只想知道,幾點幾分我在哪裡?做了什麼?
然後檢察官要我看筆錄有無錯誤,上面寫着關係:「友人」。我想起妳跟我說過作爲同志的難受,在過去所遭遇的委屈。始終是異性戀的我無意闖進同志的世界,但既然愛上的是妳,勢必應該與妳一同,妳的委屈也是我的。我指着「友人」說:「這裡錯了,是女朋友。」我幫妳在那份官方文件上正名了。
妳說過妳不想結婚,但既然我要,妳也就願意。妳說過這世間再沒人配得上愛我,只有妳。妳說過我的愛是妳的勳章。妳說過……。可是這一切在幸福絕頂時碎裂。一年兩個月,我們的每一天在回憶裡只有一回,沒有循環沒有堆疊。
他們對着妳的照片流淚,見到我,恨不得躲起來。我這才發現,在他們眼裡我這個生者是鬼。
我想問,妳後悔嗎?生命驟然終止,一閉眼從此陰陽。還是,妳總說死了就死了,瀟灑的撒手終於讓妳鬆口氣。妳說如果我先死,可不可以不要回來找妳,妳很怕鬼。我答應你。但我說過,我不怕,妳回來沒關係,只是我怎麼也無法踏進那個沒有妳的屋子,而妳,也從未回來過。
人說,因眷戀與不捨纔會化作鬼流連在人間,想必妳對我並無眷戀與不捨。或是,妳根本沒有變成鬼,妳可能駕着妳的太空艙回到妳原先來的地方,自由自在。我誤解了,這世上並沒有鬼。
倒是我,死不了活不成,拖着永不得相見的思念,拖着沒有好好說再見的遺憾,拖着餘生都無法復原的缺口,拉成漫長鬱暗的影子。在日日不得不望見的鏡子裡,映出悲慼如鬼的面容。
我見不着妳,倒是見着了鬼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