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武街雜事:灰色凍河邊,他們燒掉屍體和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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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二月隆冬中的瀋陽城,北風裹着粗糲的白雪,抽打着世間萬物。東北管這種卷着嗚嗷的天氣叫北風煙雪。1987年2月15日那天,就是這樣的一個日子。半灰半綠,淌着死水的南運河邊,埋下了一個剛出生三天的死嬰。在月光下,他竟目睹了一場殺人焚屍案……
大雪過後,天地皆白,一切的罪惡和恩怨似乎都盡了、淨了。可做了那些事的人,真能忘得了嗎?
Intro
吳大力死了。
吳大力早死了。
吳大力生下來三天就死了,被他媽埋在南運河邊上,天黑時候挖了一個坑,蓋上一層土。他媽興許是怕他憋屈,土只鋪了極淺一層。
那天晚上風大,後半夜就把吳大力吹到了月光下頭。吳大力眼睛是睜開的,把不該看見的都看見了。那天是公曆1987年2月15日。
第一場
我叫吳大力。我不屬於人間,也不屬於陰間,我的魂魄遊蕩在南運河西段會武街以東,這是我的世界。
我媽不知道我還在,知道了也沒辦法。她是癡的,小時候生病燒壞了腦子。我媽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會武街的老街坊茶餘飯後猜謎破悶兒,把整條街乃至附近幾條街的混蛋從頭數到尾,也沒查出真相,倒是半夜裡碎了幾戶人家的玻璃窗。新玻璃換上,人們再不提這一茬。
我死了沒多久,我媽就被我姥爺捆上了一輛倒騎驢,手裡塞了一個紅雞蛋,屁股下頭是姥爺的全部家當。我媽滿臉癡笑,看日頭紅豔豔,看青草綠油油。姥爺跟鄰居說要回老家去,再不回瀋陽城了,活着太遭罪了。這話聽着不像搬家,像是自殺。誰知道呢,反正我再也沒見過我媽。估計她也早就把我忘了。
吳大力這三個字是我姥爺定下的,跟他姓。姥爺這輩子有過三個孩子。大舅武鬥的時候站錯了隊,被人一梭子摟倒,死在中街牌樓下頭,鮮紅的血和腦漿流了一地。半夜裡姥爺帶着二舅去收屍,被埋伏的人抓個正着,五花大綁起來,又是一通遊街批鬥。等這通亂夠了,大舅的屍首也早就不知被掃到哪裡去了,連個頭髮絲都沒剩下。
二舅比大舅矮,瘦,機靈,用姥爺的話說,不長個,光長心眼了。衝鋒陷陣的事找不到他,跟着哥哥吃瓜落的虧倒時時掛在嘴上,隔三差五吼出來,進不了國營廠也怨,和對象分手也怨。
後來,二舅偷了家裡所有積蓄和全國糧票到福建跟人做走私,本來應該心虛的事,他做得理直氣壯。一開始賺了些錢,錄音機,喇叭褲啥的,半新不舊的都弄進來,轉眼就換成大團結。照例衣錦還鄉,給姥爺弄了一個蛤蟆鏡,給我媽弄了一件花襯衫,站在院子裡散煙,給孩子分酒心巧克力。再走的時候二舅留話,等過兩年把姥爺和我媽都接到南邊去,天天吃海鮮、洗海澡。
不過要是真那樣,也就沒我了。
二舅死得蹊蹺。船在碼頭停着,人擠在兩條船中間,腰掛在船幫一個廢棄的錨上,站着死的。最後定的是酒後失足,意外落水。姥爺不幹,把我媽託付給鄰居,揹着一袋子饅頭跑到南邊要個說法。說法不一,有說是分贓不均,有說是桃色事件,也有人說是水鬼索命。等於沒說法。本就是撈偏門,也沒人給賠償。
姥爺跑了十來天,饅頭吃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張車票錢,連太平間的託管費都拿不出。還是桃色事件裡的另一半,一個紅頭髮綠眉毛的女人江湖救急,把太平間火葬場的賬都接下來了。骨灰燒出來,裝在最便宜的骨灰盒裡,姥爺端着,捧到女人跟前問,要不?不要我就撒海里。女人連退好幾步,用別人看我媽的眼神看我姥爺。姥爺嘿嘿一笑,真就把骨灰揚海里了,就在出事的船邊上,也是一根頭髮絲都沒剩下。
回來後,姥爺大病一場,病好了,我媽顯懷了。姥爺一口老血噴出來,恨不得帶着癡女兒一頭撞死。還是鄰居大媽一句話把姥爺點破了,說不定是你家老二投胎轉世回來了,三太爺顯靈,捨不得斷了你老吳家的香火呢。姥爺眨巴眨巴通紅的眼睛,望着一臉癡笑的閨女,長嘆一口氣,這纔算是留下了一家三條命。
我媽在家生的我,鄰居大媽幫忙接的生,是個大胖小子,她伸出血淋淋的手指頭在我姥爺眼前表功,嘴裡唸叨着,這就好了,以後你就有盼頭了。姥爺點頭又嘆氣,血脈相傳是好事,可怎麼把我養大也夠愁死人。
沒想到好事成雙。在我第一嗓子哭出來的時候,我媽渾濁的眼神登時亮了,餵奶無師自通,嘴裡還哼起我姥姥當年唱的搖籃曲。姥爺在外屋聽見,老淚縱橫,想着老吳家有指望了。給孩子起個名字吧?叫啥?男孩子,以後有把好力氣,能伺候他媽就行。
於是,我叫吳大力。
第三天早上,我媽給我餵了奶,又笨手笨腳地幫我換好了尿布。姥爺去大西菜行買了一個豬蹄,給我媽燉了鍋湯。屋裡熱氣騰騰的,活像正往好日子奔的好人家。我哭了兩嗓子,突然憋紅了臉,突然就抽了,突然就死了。姥爺的豬蹄還沒出鍋,我媽的歌謠還沒哼完。
現在要說回到那天,1987年2月15日。深夜,我臉上的薄土被風颳走,眼睛被刮開,天上有一個挺好的月亮。南運河結着冰,運河水是死水,渾湯的,冰也是半灰半綠的顏色。風越來越大,掉光了葉子的樹枝變成鞭子抽打着彼此,也糾纏着彼此。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外頭的世界,冰冷的、堅硬的、粗糲的。但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怕,因爲這個世界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看見了一個女人,一個挺好看的女人,柳葉眉,杏核眼,瓜子臉。後來我才知道她叫小柳。小柳從馬路上衝下來,往結了冰的河面上跑,上氣不接下氣。
南運河沒多寬,她跑到河中間的時候,男人就追上了,攔腰把她抱住。小柳踢蹬着,手往背後抓,抓了男人一臉花。男人不吭聲,直喘粗氣。小柳死命喊救命。聲音被風吞了,除了我沒人聽見,可我救不了她。
我看見男人把小柳放倒,整個人壓了上去。小柳拼盡氣力,四肢在冰面上胡嚕一通,想找個什麼趁手的東西。男人騎在小柳身上,解開褲帶,又去撕小柳的衣服。小柳絕望了,氣軟了,胳膊腿也沒力氣了。
眼看就要得逞,男人呲出一口大黃牙,噴出菸酒混合的臭氣,俯下身親過去。小柳把頭扭到一邊,心將死未死的當口,忽然看見一丁點金屬的光。那是不知道誰家孩子白天玩的冰嘎,就在小柳伸手能夠到的地方,剛纔那麼胡嚕居然都錯過了。
小柳咬緊牙,伸手抓起冰嘎,把帶着金屬釘頭的一面對準男人的腦袋狠狠砸下去。男人愣了一下,小柳繼續砸,專砸腦袋,對準太陽穴,用盡全身力氣。冰嘎梆硬,男人的肉腦袋沒抗住,暈了,晃了。小柳抓住時機,另一隻手死死薅了一把男人的私處,這下比腦袋還疼,男人抱着身子滾了下去。
小柳爬起來,半跪在男人身邊,一下接一下鑿着男人的腦袋。紅的白的都砸出來了,流淌在冰面上。
月亮下頭,小柳的臉蒼白,風把她的頭髮刮亂了,有些糊在了臉上,她也不管,臉上漸漸沒了怒氣,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把手裡的冰嘎扔出去,踉蹌着站起身,往岸邊走,她的腳步細碎飄浮,身後是那具早就沒有活氣的屍體。
這真是一個漫長的晚上啊,我停留在河邊,用我空白的大腦想着,人爲什麼會生,又爲什麼會死?到底是死在自己手裡好點,還是死在別人手裡好點?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些都算是無解的問題,問這種問題的人很多都被叫做瘋子。
老伍、九哥和菜刀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還沉浸在對生與死的思考中。雖然我只做了三天人,也免不了犯這個是人都會犯的傻病。幸好他們來了,紛沓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我纔看見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雪了。雪花細糯輕柔,潔白如初,像是要把所有骯髒不堪都淹沒掉。
只一會兒,雪花成了小冰粒子,打在人臉上生疼。風好像從四面八方吹來,擰成麻花繩,又擰成鞭子,抽打着世間萬物。東北管這種卷着嗚嗷的天氣叫北風煙雪,這種天氣沒人出門,在冰天雪地裡乾點啥都沒人看見。
老伍手裡拿着一個大編織袋,九哥和菜刀帶着斧子和鋸。他們直奔男人的屍體,可三個大男人圍着屍體站成一圈,終是沒能下得了手。互相對一個眼神,給彼此點上煙,菸頭明明暗暗的,不多的歹毒決心都隨之灰飛煙滅了。
留個全屍?不用開口,三個人心裡盤算的都一樣。人已經死了,最要緊的是別牽連到小柳。三人再次分工,老伍和九哥回去拿汽油,菜刀去找冰嘎,再看看周圍有沒有其他遺留的證據線索。
天很快就亮了,不過不是天光,是火光。老伍、九哥和菜刀站在河堤上,就在我腳下,臉被火光照得通紅,都沉默不語。
老伍把冰嘎塞進了褲子口袋。老伍的褲子上有很多口袋,這讓我記憶深刻。
第二場
會武街不長,從頭走到尾也不過兩裡地。街道隸屬山東廟地區,從名字就知道,這是當年那些從山東闖關東到瀋陽落腳的饑民的羣居地。
以前確實有個廟,老百姓集資建的,供奉從山東帶來的觀音娘娘。後來世道亂了穩,穩了亂,到了破除一切的時候,廟拆了。看着紛亂的世事,人們心裡沒底,總想要抓住點什麼,於是偷偷在家裡隱蔽的角落擺上東北保家仙,狐黃白柳灰。大多不清楚來歷,只求心安。
我姥爺拜的黃三太爺就是我家的保家仙。姥爺做人細緻,倒是打聽清楚了,三太爺擅長治病,能保平安,這才擺上香爐,供上五穀,早晚磕頭。可現在看,破除迷信還是有道理的。
到了1987年,會武街經過了拆遷改造,各家的院子變成了統一的鴿子籠一樣的樓房,七層高,沒電梯。最好的樓層是三四五,都被那些稍微有點門路的人悉數搶去。最不好的是一和七。一樓返潮,七樓漏雨。老伍家住七樓,家裡供着白老太太,保招財。
我是一路跟着老伍他們回來的。我看見小柳就在老伍家裡,一點都不奇怪。小柳裹着軍大衣,坐在木頭凳子上,廚房水燒開了也一動不動。還是菜刀衝進去關上了嘎斯,操!後來我知道,菜刀話少,結巴,最流利的就是說這個操字。高興說,不高興也說,不同語氣代表不同意義,實用,適用。
老伍看着小柳,小柳也眼巴巴地看着老伍。老伍悶聲說,沒事了。九哥從陽臺拿了一瓶啤酒進來,咕嘟嘟倒下去大半瓶。老伍盯着小柳說,都喝點,喝完睡覺。菜刀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了,操!
老伍一個人住,爹媽死得早,那會兒還是老房子,燒爐子蜂窩煤,夜裡沒壓好火,煤氣中毒。老伍和九哥、菜刀喝了一晚上大酒,回家就成了孤兒。九哥和菜刀心裡彆扭,幫着張羅了喪禮,又拉着老伍在爹媽的遺像前頭拜了把子,以後就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讓老人放心上路。老伍的家也成了三個人的據點,隔三差五同吃同住。
小柳是菜刀妹妹的同學,在廣州副食賣哈爾濱紅腸。老伍買下酒菜的時候對她一見鍾情。小柳還沒吐口答應,但也沒說不答應。幾個人平時沒事就混在一起,喝酒,跳舞,打麻將,滿大街閒逛。
昨天夜裡,老伍張羅一起涮火鍋。九哥插隊時候的戰友送了一條好羊腿來。菜刀從家端了一口銅鍋。老伍從鄰居大娘家的酸菜缸裡挖了一顆酸菜。小柳藉口家裡有事推了。實際上她是去相親,同事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學生,在設計院上班。小柳精心打扮一番,興沖沖地赴約,大學生卻姍姍來遲,說是單位忙,要加班。小柳忙表示理解,年輕人總要上進呢。小柳還給他倒了熱茶,點菜也隨他。沒想到人家一聽她是初中學歷,也沒繼續上進考夜校的打算,臉就冷了,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小柳筷子還沒放下,大學生就喊結賬。小柳要臉,搶着掏錢,弄得大學生倒有些不好意思,敷衍說主要是太晚了,飯店服務員都不樂意了,又說送小柳回家。小柳沒答應,搖曳生姿地走了,就爲給他留一個背影作念想。
小柳帶着氣走,越走越憋屈,越憋屈就越想一個人走走,就這麼走到了夜深處,運河邊。後來的事,我都看見了。
小柳看着廚房剩下的酸菜羊肉鍋想,這就是命。又看着老伍切了紅腸,蒸了幾個剩饅頭,還要打一個蛋花湯,眼睛溼了一下。老伍對她是真好。
可光好也沒用啊,平時一起玩玩吃喝倒沒關係,可處對象不行,老伍沒正經工作,家裡也沒背景靠山,眼見着前程一片荒涼。心裡那點感動還不至於讓小柳把後半輩子扔在這處回遷房裡。到底是光棍一個,別人家的回遷房多少也按着南方流行的式樣裝修了,地板,瓷磚,組合櫃;老伍家呢,水泥地光禿禿,木板牀光禿禿,四白落地的牆被煙燻得半黃半黑。
小柳咬緊嘴脣,以後還是要跟老伍幾個保持距離纔好,別以爲他們幫了她,她就得以身相許。是他們主動要幫忙的,可不是她求着。是,是她昨天哭着找來,打斷了半酣的酒局,可她沒說讓他們幹什麼啊,都是他們自己願意。這麼一想,小柳心裡舒坦了點。
老伍給小柳倒酒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一時半刻的,小柳心裡轉了這麼多念頭。他只覺得心疼,又有些自豪,小柳再拿搪,關鍵時刻還是哭着撲來。說明啥?老伍嘴角都忍不住要帶出笑紋了。等這件事了了,老伍就準備正式跟小柳求婚。他覺得小柳肯定能答應,他們現在可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九哥看着人粗,心卻細,跟菜刀正好是倆極端。大家都覺得菜刀嘴上不靈,心裡一定清楚,其實心裡和嘴一樣都是搗漿糊。
九哥家裡以前是做生意的,最富裕的時候據說擁有半個北市場的鋪面,下鄉時候又去了內蒙,家學淵源加上環境歷練,九哥就比一般人見多識廣。回來後家裡人也平凡了,但九哥有力氣有門路,就進了汽車製造廠。
九哥不愛上班。人家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專門曬網。可他會來事,廠裡的活兒不幹,廠長家的活不少幹,所以該漲工資漲工資,該拿福利拿福利,要不是廠長女兒死也不肯,廠長都有心把他當作女婿栽培了。
不過廠長女兒嫌九哥粗,身上還有草原上帶回來的羊羶味。她喜歡戴金絲邊眼鏡的文化人,最好還是張口就能朗誦點詩歌,唱個詠歎調的那種。九哥也看不上這個把自己當嬌小姐的女孩,模樣一般,架子老大,娶回家得搭板供起來。九哥哈哈一笑,轉頭把廠長女兒認下做乾妹妹,說以後妹妹的事就是哥哥的事,以後不管找了誰當妹夫,只要敢欺負妹妹,哥哥就去跟他拼命。這下老少皆歡,九哥調進了更清閒的工會,福利不用發,都在自家倉庫裡。倉庫鑰匙掛在九哥的腰間。
這會兒,九哥盯着老伍,又看看小柳,知道自己兄弟沒戲,但看破不必說破,眼下要緊的是幾個人能否過了這關。殺人是重罪,幫着毀屍滅跡也夠他們吃一壺。想想,再想想,有啥遺漏的把柄沒?四個人終於把心思換到了正地方,然後一起搖頭,確實沒有。也虧了那陣北風煙雪,殺人放火天啊。
裝汽油的塑料桶呢?九哥一拍腦門,拿回來了嗎?還是一起燒了?確定燒化了嗎?咱們三個的指紋可都在上邊呢。老伍仔細想了半天,他確定把塑料桶也扔進了火堆,確定看見它燒得毛都不剩。那就沒問題了。幾個人舉起各自的酒杯,默不作聲,一飲而盡。
南運河邊上站了好幾個警察,山東廟派出所的民警。所長姓富,精瘦,眼睛不大,看人的時候低頭擡眼皮,從下往上看,能看到人的腦仁裡去。
富所氣管不好,冬天愛咳嗽,成筐地吃鴨梨,舌苔都發白了,咳嗽也壓不住。富所覺得自己很大概率會英年早逝。可這會兒他才三十七八,離英年還有段距離,就還得往前奔,對待工作也就比一般人認真。他安排人看守住現場,彙報分局,在刑警到達之前做好準備工作,比如採錄目擊者的口供。他琢磨着,這麼大的火光,總該有人看見。
刑警隊來的副隊長帶隊,姓焦,高大英俊,正經大學刑偵專業高材生,一家子都是警察系統的,有個姑父還是省廳處級。隊裡都知道焦隊以後前途無量,就差個好案子墊底。他風塵僕僕趕來,也是在姑父退休之前給自己的履歷上加點彩兒。
富所和焦隊並排站在冰面上,兩人四腳泥。男人燒焦的屍體躺在泥水裡。也是仗了南運河水淺,入冬之前上游就關了閘,說是冰河,其實沒有一拃深。火烤化了冰,泥水泡着屍首,一片觸目驚心,透着殺人者的冷血殘忍。
屍體上沒有任何身份線索,沒有在現場找到兇器,沒有目擊者。昨晚風大,都早早關門睡覺,誰大半夜跑河邊瞎溜達?只能等法醫的驗屍報告。不過可以確定一點。
焦隊皺着眉,等着富所的下文。富所咳了一通,是先殺人,再燒的屍體。你看那兒。富所指着屍體太陽穴位置,明顯有一塊凹陷。
焦隊點點頭,估摸着劫財殺人的面大,也不好說就是刨錛黨,但費勁燒屍又像是有深仇大恨。這案子可有得玩了。
我聽九哥和菜刀說,老伍廢了。菜刀抽了一口煙說,操。
在那件事之前,九哥已經尋了廠長女兒同學家親戚的門路,給老伍介紹了一個開車的活。在1987年的東北,司機還是“腳踩一塊鐵,到哪兒都是客(qie)”的俏活兒。九哥用廠裡的車教會了老伍,又給老伍交底說,只要幹滿一年合同工,妥妥能轉正,後半輩子都不愁。可現在老伍說他不想去了。九哥恨鐵不成鋼地罵了他一通,老伍還是那句話,不去了,沒心思。說完就進廚房給九哥做麪條,要塞上九哥的嘴。
我知道老伍咋想的。他現在每天都要到南運河邊上走走,再去山東廟派出所門口站站,然後一路走到瀋河分局刑警隊的院外,一圈下來就是小半天。傍晚,他就去廣州副食接小柳下班。倆人要麼去吃回頭、喝羊湯,要麼就直接送小柳回家。大部分時間是送小柳回家,老伍沒錢。
小柳幾次告訴老伍別來了,事情過去就過去了,警察都沒找上門,他倒天天去看警察,心虛,有病,盼着東窗事發?小柳語氣越發刻薄,她是真想把那天的事都忘了,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可老伍天天站在她跟前,就是明晃晃的人證,就是在提醒,你在我手心裡攥着,你跑不了。
想到這一層,小柳心裡有些恨老伍。但小柳不能明說,越是厭惡一個人的時候,面上就越要控制,別惹得狗急跳牆。所以三不五時的,小柳還得跟老伍去吃回頭,喝羊湯,還得搶着結賬。
小柳私下去找過九哥,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讓九哥勸勸老伍,眼下已經到了初夏,公安局那邊也沒有絲毫進展,這件事真得過去了。大家都得往下過日子不是嗎?但九哥心裡是怨小柳的。明知道老伍軸,上了勁,她還一直吊着,不厚道。九哥反過來讓小柳從了老伍,跟誰不是跟呢,老伍雖然窮點,但看起來模樣、人品也不差,說不定將來也有翻身的一天。九哥說,你倆在一起,我送三金當賀禮。
小柳氣炸了,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站起來冷笑,你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什麼東西,做夢去吧!她的聲音尖銳高挑,穿過門縫,一字不落地鑽到了門外老伍的耳朵裡。老伍跟泥胎一樣站着,一動不動。後來裡頭再說啥,他都聽不見了,轉身走了。
門裡的九哥笑了一下,要不你從了菜刀?我知道他也惦記着你呢。小柳要撲上來撓人,九哥從抽屜裡掏出一個冰嘎,舊的,釘着鐵皮的一頭還有陳舊的黑色的血跡。小柳撲了個空,跌坐在地上。九哥繼續笑,妹子,咱們好說好商量。
老伍那條滿是口袋的褲子後來就沒穿過,一直掛在衣櫃裡頭。我記得九哥是在一次喝酒後,趁着老伍和菜刀睡覺的功夫把冰嘎拿到手的。他從老伍的褲兜裡摸出冰嘎,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最後裝進了自己的褲兜。
一個月後,小柳誰也沒告訴,從單位辭了職,坐上夜車直奔南方。老伍第二天去接人,第三天去找人,第四天和九哥、菜刀喝了一晚上酒,哭了半晚上。大男人哭成了傻子。菜刀說了一萬多遍操。
九哥問老伍以後怎麼打算,老伍一邊抽着鼻涕一邊說,哥,我都聽你的。九哥說他在五愛街弄了一個牀子,專門賣牀單被罩,老伍要是不嫌棄,就去給他看牀子。老伍應了。
轉天菜刀也走了,留下紙條,去了海南。菜刀寫,瀋陽真他媽的沒意思。九哥想南方好,南方有小柳,對這倆兄弟也多少都有些失望了。
第三場
富所和焦隊在頭伏第一天跑到西塔吃了一頓冷麪,就着辣白菜、拌蜆子,一人喝了一瓶老龍口。
南運河的案子徹底掛起來了。雖說後來法醫在屍體身上找到了一塊塑料殘片,但沒有任何指紋和特徵,沒辦法提供絲毫線索。最難辦的是,到現在警方也不知道死者的身份。派出所民警拉網排查了幾遍,也沒發現轄區內有任何失蹤人口。富所覺得有些對不起焦隊。人命大案掛在那兒,年輕的刑警隊長面上過不去。
緊接着省廳整頓,焦隊的姑父涉嫌包庇,雖然查無實證,但也要提前病退。樹倒猢猻散,牆倒衆人推,焦隊一夜之間從警隊新星轉爲喪家之犬,之前笑臉相迎和現在冷眼相對的都是同一批人。這都是那個暮冬初春發生的事。
焦隊到底年輕氣盛,沒受過這種窩囊氣,言語舉止上就更張揚,本意是不服輸,但在其他人看來就是挑釁。焦隊也沒糊塗到光跟別人制氣,他明白想站穩位置,要緊的是破案,對南運河燒屍案就更上心。焦隊把在學堂裡學到的本事都用在了案子上。他堅信就算是最完美的犯罪也一定會有破綻,所謂天網恢恢。
然後焦隊想起了我。雖然他不能肯定我媽埋我的時間和案發時間有重合,但萬一呢?萬一我媽就看到點啥呢。焦隊讓富所在轄區裡找剛生過又死了孩子的人家,可惜就晚了一步,富所陪着焦隊到家的時候,我媽和姥爺已經走了。
這也難不住焦隊。姥爺曾經在軋鋼廠上班,單位有檔案,調出來焦隊就直奔山東菏澤。帶着希望去,帶着失望回。那是姥爺的老家不錯,但姥爺壓根沒回來,迎接焦隊的只有幾間已經快要坍塌的土屋。
絕望下,焦隊腦海中突然蹦出一絲火星。這說明啥?說明他們一定看到了什麼,也可能是他們就是……焦隊看着身邊的小警察,目光灼灼。只要找到他們,這案子就柳暗花明了。小警察苦笑,上哪找去?
焦隊去求富所,分局那邊已經沒有太多人手給他了。他想讓富所幫忙,盯着姥爺家,不管是親戚來找還是故友來尋,只要有一點線索就絕不放過。
焦隊還有一層猜測沒說出口。癡女子被強姦生下孩子,孩子又死了,如果,假設,有沒有一種可能,死者就是孩子的生父?那姥爺就有動機殺人。焦隊不能說對這個邏輯深信不疑,但起碼只要有可能,他就不能放過。他不能讓人說,自己幹到今天只靠祖蔭,所以他必須在最倒黴的時候破了這件誰都無法偵破的案件,爲自己正名,看誰還敢有半點怠慢。
富所低着頭,眼皮往上翻,一搭眼就看穿了焦隊的心思。富所斟酌了一下,這都不能算幫忙,分內事,只是小焦啊,你也不要太鑽牛角尖,說句對不起警服的話,這一天掛起來的案子還少嗎?辦案的警察要都像你這樣,不都得給自己逼瘋了?
焦隊對上了富所的眼神,一個內斂,一個精光四射。焦隊帶着興奮的口氣說,我和他們不一樣。富所閉嘴了。他知道有些話點到爲止,說多了傷交情。富所本來還想借着焦隊的人脈再往上走一步,一開始對焦隊那是言聽計從,也給焦隊留下了好印象。現在雖然情勢不同了,但富所終究不是翻臉比翻書快的小人,對焦隊還是一如既往,該說說該勸勸該辦事辦事,萬一真讓焦隊撞上大運,富所也能跟着分點蛋糕吃。
富所沒找警察盯着我家,犯不上,但他給鄰居大媽佈置了任務,只要有人來,就馬上報告派出所。老太太一聽來勁了,拍着胸脯表示一定配合政府,還說她早就看出來姥爺一家不是一般人。富所笑了一下,沒說話,扔下兩斤雞蛋走了。
他們還不知道呢,姥爺和我媽都沒了。出了門,姥爺直奔南市場,把家當都賣了,換了小几百塊錢,帶着我媽去了趟北京,逛天安門,逛地壇,吃滷煮,吃炸醬麪,足足玩了三天,然後在車站前的小旅館牀上各吃了一瓶安眠藥。
被人發現的時候,姥爺和我媽還像是睡着那樣,臉上都帶着笑。姥爺枕頭邊有寫好的遺書,還對旅館老闆表示了歉意,對,還有一封診斷書,姥爺得了肝癌,他怕自己死了,癡女兒沒人管,索性就一起走了。對不住大夥了。姥爺的字還挺好看的。旅館老闆只能自嘆晦氣。
我見到姥爺和我媽的時候,他們打算往陰間走,路上人挺多,姥爺興致勃勃,我媽的癡病也好了。倆人商量下輩子還做父女。
頭伏第一天的酒從中午喝到了晚上,焦隊喝多了,差點跟隔壁桌的酒鬼打起來,富所咳嗽着掏出了證件,把焦隊扛回了家。富所回家跟老婆說,這人……估計也廢了。
會武街離五愛街很近。還沒到大批工人下崗的時候,大家就有些瞧不起在五愛街擺攤兒的人,說人家不是正經營生,沒保障,沒地位。可會武街的很多人都在五愛街練攤,就算啥都沒有,每天也能見點活錢兒。這些闖關東的後代,不太在乎什麼面子。
九哥到底是有公職的人,對外就說攤子是老伍的,這種虛晃一槍騙騙別人行,五愛街的人是不信的。不說別的,要是老伍自己的買賣,他能趕上講價的客人都不敢拿主意?小本生意個體經營,要的就是個活泛,又不是聯營公司公家櫃檯,丁是丁卯是卯。
九哥跟老伍說過幾次,也把每個單品的價格都給了老伍,算交了底,掙多掙少老伍自己拿主意,別賠本就行。可老伍還是按着定價賣,時間一長,生意冷落,整個五愛街的人都知道老伍有點傻。九哥看似不計較,心裡其實也不舒坦。
過了沒多久,九哥拉着老伍相親去了。我有些時候不太喜歡九哥,啥事都要管,啥都要說了算,比如現在,老伍明確說不想去,九哥就說見都沒見,怎麼知道不想?老伍被問住了。我有些着急,恨不得替老伍回答,我當然知道,因爲我是我啊。
九哥給老伍介紹的姑娘也是五愛街賣貨的,家住甦家屯。那會兒甦家屯還是妥妥的農村,姑娘臉頰上就帶了點風吹日曬的痕跡。我看着老伍的眼神,知道他在心裡又把小柳翻出來了。小柳雖然也是賣貨的,可風吹不着日曬不着,皮膚透白,貼近了能看見細細的血管。老伍有時候都想,自己不如變成蚊子,好在小柳臉頰上叮一口。
九哥說姑娘人好,老實,能幹,家裡一個哥哥一個弟弟,父母身體都好,用不着姑娘伺候,將來結婚了還能幫着照看孩子。老伍心裡咯噔一下,這是擺明了要娶一家三口。九哥接着說,老伍就單蹦一個,對岳父母一定當成自己親爹媽一樣孝敬。老伍臉就垮下來,九哥故意裝看不見。
姑娘雖然是農村人,可心氣高,都在五愛街,她知道老伍的底細。五愛街單身的男人底細,她都知道。老伍跟她一個身份,都是給人打工的,除了多一個城市戶口,對,還有一套房。這又算什麼呢。姑娘才22歲,不着急,她心裡的目標其實是九哥,見面就笑,說話就討好,是想巴結九哥,哪知道九哥會錯了意,亂點鴛鴦譜。
姑娘勉爲其難地來了,見老伍給九哥臉子看,忙見縫插針,捏着嗓子開口,九哥,你都說哪去了,就是認識一下,以後也好互相照應啊。老伍聽了,緩過勁來,九哥心裡塞了一把稻草,爲的是老伍不識擡舉了。
九哥已經後悔帶着老伍幹了。家裡人早就說,兄弟之間最好別一起做買賣,沒個好。九哥仗義,不忍心看老伍沒着沒落。可現在呢,老伍壓根就不把他當老闆,活幹得不咋滴,說話還老橫着。九哥琢磨來琢磨去,以爲老伍是仗着手裡有把柄,能吃住人。一定是的,老伍這人,看着義氣本分,其實陰着呢,不然爲啥不聲不響地把冰嘎藏起來?九哥想,幸好小柳明白,看清楚了老伍的本質,不然真跟了老伍的話,一定後悔一輩子。
姑娘一步三搖地走了。老伍回頭看看九哥,說以後可別整這事了。九哥笑了,露出一口被煙燻黃的牙。老伍低着頭走了。九哥和老伍就此便生分了。
其實我知道,九哥誤會老伍了。老伍能有什麼壞心眼呢,不過是太簡單了,心裡總合計着那天小柳在九哥面前罵自己的話,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這一句話在老伍心裡紮了根。之後老伍見九哥,總覺得擡不起頭,又覺得自己讓九哥丟人了,又想再支棱支棱。老伍本就是個軸人,這些念頭攪和在一起,就亂了套。可老伍也不想解釋。不說,自己就還有最後一層遮羞布;說了,就是臉都不要了。老伍就是這麼合計的。
九哥回家琢磨了一夜,前後盤算,冰嘎在自己手上,老伍要是動歪心思,怎麼也得顧念一下小柳。當初他想撮合小柳和老伍在一起,也是這個意思。只要他們走到一處,這幾個人就都死死捏在他手裡了,可沒想到小柳寧可跑了也不跟老伍。九哥在黑夜又笑了。奶奶的,女的比男的眼賊,也比男的狠心。
九哥也不是白給的。這些年他一直和菜刀有聯繫,也知道了菜刀和小柳在廣州見過面。菜刀說操!九哥就明白小柳是幹啥去了。菜刀又說操。九哥知道這意思是別告訴老伍。九哥告訴菜刀,好好混,弄點動靜出來。菜刀說操。
第二天,九哥給富所家裡送個了四件套過去。富所老婆管九哥叫兄弟,說大兄弟,這多不好意思。九哥說,富所爲人民服務,他爲富所服務,應該的。
九哥問富所老婆,那案子還查呢?這會武街還不太平呢?富所老婆一邊換牀單,一邊說,查個屁,都盯上人家老吳家了,現在老吳家也不盯了,白瞎了我兩斤雞蛋,這不是沒溜嗎?九哥幫富所老婆套好了被套,說等上冬了,再送一牀好被子來。
第四場
一晃十年過去了。南運河更臭了,政府天天說要治理,沒見半點成效。會武街還是老樣子,回遷的鴿子籠透着舊,人們顯出了老。
富所三年前查出來肝癌,兩年前死了。我看着富所萬般不情願地往陰間走,一輩子的未竟之志,只能留到下輩子再實現了。
焦隊現在成了焦所。殺人焚屍案一直沒有偵破,後來又出了幾起出租車劫殺案,入室盜竊殺人案,領導心存善念,讓焦隊把注意力調整到新案子上,好好做出點成績。本是好言相勸,焦隊聽成了譏諷,在會議室和領導吵了起來。領導心裡嘆息,知道焦隊偏激執念,自毀前程。轉年一紙調令,堂堂分局刑警隊副隊長就這樣下到了山東廟派出所做副所長。
大家本以爲如果焦隊是個明白人,冷靜下來,日後還能緩一步,沒想到焦隊到了山東廟,更覺得是自己轄區,是天註定,這件案子一定會着落在他手上。焦隊變成焦所,把會武街山東廟範圍內所有人查了個底掉。案子依舊沒進展,但因爲他的嚴防死守,轄區治安倒是有了明顯好轉。辦公室牆上掛了獎狀錦旗,妥妥的人民衛士。
焦所結了婚,娶的就是那個曾經和老伍相親的姑娘,言書嬌。言姑娘確實有心計,唸了夜校,又拜了五愛街工商所的所長做乾爹,臉上早沒了兩塊紅,穿着打扮更是新潮。
一次下晚課,言書嬌回家路上被尾隨,不動聲色地直奔派出所,正好趕上焦所值夜班,聊了幾句,知道最近好幾起用小刀片劃姑娘屁股的案子,言姑娘自告奮勇爲民除害,真就把壞人引出了洞,讓焦所抓了個現形。爲表示感激,焦所請姑娘吃飯。她又回請。一來二去,言書嬌就成了新一任所長夫人。
九哥早就正式從廠裡辭職了。這些年他專心搞外貿,做對俄出口,羽絨服和糧食拉出去,汽車拉進來,正經有批文的,最遠賣到過海南。又從海南置換回更好的車,奔馳寶馬本田,也走公家的手續,賣給市級職能部門。
九哥低調,押車的事都交給老伍去做。錢也不存銀行,用父母的名字再註冊公司,生意越滾越大,直到沒辦法再低調的時候,皮包裡裝着小金條,拜年的時候送給老領導和領導的領導。賓主盡歡,領導們掏了幾句心窩子,開春九哥就給福利院養老院捐了錢,還在康平法庫建了希望小學。九哥現在是有社會責任心的知名企業家。
菜刀斷了一條腿,在海南跟老大,幫人爭地盤的時候,被人下了黑手,膝蓋骨粉碎,走路一瘸一拐。老大不管,還是九哥給了醫藥費。菜刀紅着眼說,操。九哥說咱們可是兄弟。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菜刀心裡風起雲涌,說了這輩子最多的一次話。
他告訴九哥,那天他睡到一半醒了,瞧見九哥翻走了冰嘎,不知道因爲啥,但心寒,所以才離開了瀋陽。菜刀後來試探九哥,說自己看見小柳了,但九哥沒啥反應,菜刀就更不明白了,九哥到底要幹啥,爲啥要這麼幹。
九哥嘆口氣,自家兄弟,早就應該把話說開了。九哥是擔心東西在老伍那邊出事。老伍那陣子多不牢靠,成天神頭鬼腦,萬一被警察盯上,把一夥子人都得害了,所以他才先收起來,爲兄弟幾個留個保靠。菜刀連連點頭,操。
九哥讓菜刀留在海南,又留了一大筆錢,讓菜刀可以招兵買馬報仇雪恨。菜刀果然神勇,傷好了就把原先的老大加老大的對頭在碼頭上幹趴下了。碼頭歸了菜刀,九哥的車來去自如。
菜刀結了離離了結,眼下這個是第三任老婆,一個老婆生一個孩子,菜刀是三個孩子的爹。菜刀再沒想起自己年輕時候還暗戀過小柳,操,他現在的日子跟神仙一樣,惦記誰都能惦記到手。
九哥還單着身,給九哥介紹女朋友的人從會武街排到青年大街,九哥一個也沒看上。主動撲上來的女人更數不勝數,好看的,聰明的,會來事的,無一例外也都碰了釘子。有那些嘴碎的,就說九哥怪,心理變態。
可沒幾天人們就知道了九哥有個相好,以前一起在內蒙插隊的時候就好了,上海人,後來因爲女人家裡不同意女兒遠嫁才分了手。女人結婚,生子,又離婚,可這些年九哥從來沒忘了她。這不,九哥在剛開盤的河畔花園買了別墅,巴巴地把女人和孩子接了來。九哥說將來要送孩子去美國留學,還說要把女人這些年受的委屈都彌補了。
話從河畔花園傳回了會武街,嚼舌根的老婆媳婦大姑娘都咂着嘴,毫不掩飾羨慕嫉妒。有人還特意去瞅了那女人,特普通的中年婦女,發福,燙頭,賣菜的時候顯出上海人的小家子氣,豆角只買一把,土豆只稱一個,看得人回來哈哈笑,帶着幸災樂禍的舒坦神氣。女人叫葛莉,因爲和蛤蜊諧音,大家又笑了一回。
這些年會武街的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變化,只有我沒變,老伍也沒變。
老伍不去五愛街了,賣牀品的攤位租給了兩個南方人。他隔十天半個月跑一次海南,幫九哥送車取車,一趟九哥給他一千塊錢。老伍還住在會武街七樓的那個房子,房子每年夏天都漏雨,老伍自己做了一次防水,漏得更厲害了,索性就不管了。
九哥做主,給老伍的房子裝修了一次。本來九哥是想讓老伍搬走,滿大街爲了香港迴歸熱氣騰騰的時候,瀋陽也多了好些商品房,九哥說你隨便挑,哪怕也想住河畔都行。老伍不幹,九哥退而求其次,來個舊房改造。這是瞞着老伍乾的。
九哥帶着人把老伍的舊衣服破傢俱送到垃圾場的時候,老伍正和菜刀在海南喝酒呢。等他回來,家裡已經煥然一新。老伍愣了一會兒,嗷地一下揪住九哥,我東西呢?九哥不懂,老伍更急了,我褲子呢?九哥當着來結賬的裝修工人面強忍着一臉惱火,你那些破爛白送人都不要,看看,一櫃子新衣服,專櫃,名牌,別不識好歹。老伍知道東西都被拉到城外填埋了,再找不回來。跟好歹沒關係,就是找不回來了。
之後好長時間,老伍就穿着行李袋裡出差用的幾套衣服,那些專櫃名牌他看都不看。九哥知道老伍又開始犯軸了,原本是一條河溝的生分,現在寬成南湖了。
老伍不光穿衣服不變,吃飯也不變,哈爾濱紅腸,饅頭,蛋花湯。廣州副食已經拆了,老伍要到一手店買紅腸。一手店在南運河邊上,老伍看看渾濁的河水,拎回一根紅腸,只要紅腸,松仁小肚豬手燒雞都不要。時間一長,跟一手店裡賣紅腸的丫頭於小琴也混了個臉熟。誰見了誰說,小琴跟當年的小柳有點連相,但自然不如小柳好看,還是個兔脣。
小琴老家在康平,有名的貧困縣貧困村,爹媽都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弟弟早些時候來瀋陽打工,在酒吧當服務員,後來給女客人下藥迷姦被抓了,判了十來年。爹媽老實得再不敢擡頭看人,小琴在村裡也被戳脊梁骨,再捨不得老爹老孃,在村裡就活不下去了。趕着半夜,爹媽幫着收拾了兩件衣服,給了小琴幾百塊錢,讓找個活路,萬一混好了,爹媽也能跟着活下來。
小琴來了瀋陽,帶着口罩賣紅腸,衛生又遮羞。也相中過幾個男人,但一摘下口罩,人家就跑了。小琴漸漸灰心。後來她遇見老伍,見老伍每次看自己都直勾勾的,心裡又活泛了,於是開始對老伍好,每次都留下最好的紅腸給老伍。可老伍光吃腸,不吃她。小琴以爲興許是老伍從別處聽說了自己的短處,心裡彆扭,想說老伍憑啥看不上她?老光棍,沒工作,啥也不是。老伍再來,小琴就沒好臉。
等到老伍家裡被裝修的事鬧騰完,老伍來找小琴了,站在外頭等店打烊。這次他不買紅腸,只問小琴跟不跟他走?小琴想了一下,低着頭跟着老伍回了家,躲在口罩後頭的臉上一片紅。那天晚上,小琴就住在老伍家了。
九哥給買的新牀真軟乎,傢俱還散發着木頭的香味,滿屋子進口家電,大彩電,大冰箱,牆上還掛着空調。小琴沒想到看着過時的老伍居然有這麼一份家當,夜裡就盡了心,貼着老伍的胸口嬌喘連連。老伍捂住了小琴的嘴,單看眉眼,確實和小柳有三分像。這三分就夠把老伍直送雲霄。老伍伸手過來的時候,小琴心涼透了。她還不知道,從這會兒開始,她是恨着老伍的。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小琴懷孕,老伍準備結婚。剛提到結婚兩個字,小琴就做主把丈人丈母孃接來參加婚禮,老兩口帶着七八個包袱,看樣子來了就不打算走了。老伍心裡氣結,早知道現在,還不如當初……不過當初又能咋樣呢?過了那個村就沒那個店。
老伍氣結的還有一層。小琴看着老實,心氣倒大,攛掇着老伍跟九哥要分紅,第一次去見九哥,見到了葛莉,就在廚房含着淚問嫂子上海有沒有好醫院能治兔脣。九哥說分紅的事可以考慮,治病的事耽誤不得,你看是婚禮之前治,還是婚禮之後呢?小琴眼睛一轉,先領證,然後就治病,漂漂亮亮嫁人,讓老伍有面子,也讓九哥臉上有光不是?九哥點點頭,話是沒錯,可做手術怕影響到孩子,這咋整?小琴知道自己到底是嫩了,總不能現在打臉說假懷孕吧?於是還是要結婚,至於治病的事兒,等生完孩子喂完奶再說。
九哥背後告訴老伍,做個屁的手術,這丫頭心野,真弄好了怕留不住。老伍臉色一沉,想到之前小柳的話,想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份擔心,確定九哥到底還是看癟了自己。
老伍想了想說,都聽你的,可有一層,以後海南我就不去了,家裡事多人口也多了,都放不下,五愛街的牀子要不你就兌給我吧,我自己弄點啥小買賣。九哥沒防備老伍提這一茬,話頂到這兒,也不能不答應,只好點頭,兄弟之間說什麼兌不兌的,送你了,當結婚賀禮。
老伍還是送了錢來。這些年他幫九哥押車,攢下了幾萬塊,都給了九哥。九哥後來想,這他媽的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媽的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第五場
老伍的婚禮,會武街、五愛街的人去了不少,焦所和夫人也來了。焦所不想來,夫人說不看僧面看佛面,衝着九哥吧。衝着九哥來的還有工商稅務的科長處長,進出口公司的辦公室主任,還有市委一個靠後排名的小秘書。小琴的爹媽看傻眼了,本來主持人說要老兩口上臺講話,是死也沒邁開腿。
菜刀趕回來了,但老伍沒想到的是,小柳也回來了。哥仨看見小柳的時候都傻眼了。小柳笑嘻嘻地說,給你們一個驚喜。
小柳送給小琴一個金手鐲,南方最時興的式樣,小琴樂得都顧不上掩飾豁嘴了。
小柳抱了老伍。小柳瘦了,骨頭隔着衣服把老伍硌得生疼。
小柳告訴菜刀,他在外頭的相好說了,要是不結婚,就要一百萬,不然就把菜刀那點破事都抖摟出去。菜刀得娶第四個老婆了。
老伍這才知道這些年小柳和菜刀九哥一直沒斷了聯繫。他有些發懵,不知道他們爲啥都瞞着他。
九哥一直站在旁邊看着,小柳就是不跟他說話,一個字都不說,眼風都沒飄過來,但卻一直不離開九哥的視線。九哥往哪邊看,小柳就往哪邊走。
九哥敬酒的時候一恍惚,把酒灑在了秘書的身上。九哥忙不迭地道歉,說回頭給秘書送一身高定西裝,兄弟洋服,瀋陽最好的裁縫店。秘書嘴上沒吭聲,心裡記上了一筆。見人下菜碟可以,主要是得搞清楚自己身份。不就是個投機倒把的嗎?要想弄死你,跟踩死螞蟻沒兩樣。
焦所盯着這一幕,每個人的動作表情都落在眼裡,直覺這裡頭有事。他心裡一激靈,忽地又想起多年前的懸案,那時候沒有什麼線索,只判斷是團伙作案。焦所盯着老伍和九哥,盯着一瘸一拐的菜刀和談笑風生的小柳,只盯着,呼吸都變輕了。他覺得這裡頭有事,但沒憑沒證,沒把沒握,不敢想也不敢說。
因爲小柳的出現,洞房夜小琴是和爹媽一起過的,爹媽老淚縱橫,覺得小琴有了大出息。小琴告訴爹媽,以後就安排你們去五愛街看牀子,一個月給兩三千,這就算在瀋陽落下腳了。爹媽差點給小琴跪下,說當初就知道,早就知道,這丫頭不會白養活。
他們盯着小琴的肚子,討好地說,這要是個男胎就更好了。小琴一撇嘴,本打算今晚能種下,這下白扯了,還得等。爹媽嚇了一跳,沒想到小琴膽子這麼大,這種事能胡來的?小琴說,不這麼幹,他能乖乖跟我結婚?你們能睡上這軟乎的席夢思?爹媽不吭聲了,一晚上沒睡着,想着小琴還癟着肚子,不知道哪天就得被人趕出去。到時候又只有死路一條。
老伍和九哥、菜刀跟着小柳去了回回營。小柳說想吃回頭,喝羊湯,在南方這麼多年,就惦記這一口。老伍低着頭不說話,九哥抽菸笑着不說話,菜刀說,操。
三盤迴頭,一鍋羊湯,外加拍黃瓜,套腸,明睛,滷羊肝,小柳吃了一多半。吃好了,放下筷子,該說正經事了。九哥把剩下的半根菸扔進羊湯鍋裡,呲啦一聲,菸頭滅了。小柳說可惜了,再加點水還能喝。
小柳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家裡房子弟弟結婚用了,沒她的地兒,本想住老伍家,可現在老伍娶媳婦了,她不能去當電燈泡,到底咋安置,還得大家幫忙。
沒等老伍開口,九哥掏出一把鑰匙。他的老房子也在會武街,空了好幾年,小柳願意住,給她了。小柳沒客氣,鑰匙一把抓在手心裡。
小柳說還得有個營生,找工作可費勁了,連去賣個紅腸都得25歲以下的丫頭才行了。九哥說五愛街有個牀子,你願意去的話,老伍安排。老伍想了一下才明白,九哥說的就是他兌過來的牀子,合着九哥還把牀子當成自己的。小柳不知道這裡頭的彆扭,只謝九哥賞飯。
小柳又說,最要緊的是得先預支一年的工資,也算是安置費吧,買東西吃飯都要錢呢,說完用鑰匙摳手指頭。老伍就想,自己沒搭茬也對,小柳不是從前的小柳了,從前她總搶着結賬,現在也知道找男人要錢花了。他結婚兌牀子,攢的錢見底兒了,還真拿不出一年的工資給小柳。
聽到這兒,菜刀表情有些變化。他盯着小柳,半天也不知道該說啥。還是九哥從包裡拿出一疊新鈔票,扔在桌子上。小柳伸手抓了過來,塞進胸罩裡了。
老伍成天低着頭,打從見到小柳後,他的腦袋再沒擡起來過。我跟着老伍去了南運河邊,陪着他在河邊走到天亮。我看見老伍掉了幾滴眼淚。
老伍沒心思幹別的,藉口要去南方上貨。小琴正擔心懷孕的事露餡,見老伍要出差,樂不得地給他收拾行李,前腳送老伍去了火車站,後腳就找了私人診所僞造了張流產的病例單。等老伍回來,一切就可以重打鑼鼓另開張了。
老伍走了一遍當年小柳走的路,遇見了幾個瀋陽老鄉,請吃飯,請喝酒,忙乎了半個月,把小柳的事查了個底兒掉。
當年小柳來到南方,一個女人,沒學歷沒本事沒熟人,只有幾分姿色,還想要掙錢,就只有一條道。小柳就走了那條道。
開始小柳也不太情願,本着賣藝不賣身的原則,只陪酒,不出臺。後來見周圍放得開的都掙了錢,再看看自己手裡的仨瓜倆棗就顯寒磣。有了這心,又遇見了一個長相還看得過去的臺商,原則就扔了。這種事,就是開頭難,後面就是順水行舟的事。
手裡錢寬裕了,心裡被委屈塞滿了,就得排解。小柳沒法用酒解憂,因爲喝酒是工作,於是專門盯着她們這種潛在客戶的人就出現了。三兩下,小柳便成了癮君子。
她也不是沒戒過,但前腳出了戒毒所,後腳就遇見老朋友,於是再犯,再戒,直到徹底灰心,認定自己永遠無法擺脫。
這時候的小柳已經不成人形了,站街都沒客人光臨。還是遇見了瀋陽的老朋友,拉了小柳一把,給她治病,什麼尿道炎、淋病通通治好,又給她買好貨。吸毒這種事,也有吸一輩子的。大部分毒蟲到後面主要是因爲缺錢,什麼都往嘴裡劃拉,才生生被假冒僞劣坑死。好貨不一樣,傷人,但也養人。幾個月下來,小柳又有了人模樣。
後來呢,老伍追着問。
後來就跟那人走了唄,去了海南。聽說結婚了?拉倒吧,誰能娶她,聽說也是乾點啥見不得光的買賣。不是出國了?說是死了吧。
酒桌上的故事,到了最後通常都會有好幾個版本。老伍也沒心思追究到底,他只想知道那個幫小柳的人是誰。幾個人喝光了最後一杯酒,搓了搓油臉,倒是統一了口徑,九哥,說是叫九哥。
老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瀋陽。他在南方的街巷裡迷失了會兒,在南方的夜總會坐了會兒,在南方芭蕉樹下的女人身邊躺了會兒。他把這些都當成了小柳。他把小柳的日子活了一遍。
老伍終於走上了歸程。他想好了,跟小琴離婚,就算是對不起她。房子給小琴和那他到現在也沒改口的岳父母,他啥也不要。他要出去打工,掙錢。小柳能戒毒最好,戒不了,他賣血賣腎供她。
老伍想,他就是賤,就是上輩子欠了小柳的。人家都說他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了,他也心甘情願。這麼合計的時候,老伍心裡開出了一朵花來,是真的在雲端了。
我看着老伍從北站下車,我是特意來接他的。我也是第一回見到那麼多人,站臺上密密麻麻,廣場上密密麻麻,人們擠在一起,各不相干,各有去處,又緊挨着,嚴絲合縫。世界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只是肯定比會武街要大很多,差不多就是北站這麼大吧。
我好不容易在人堆裡找到了老伍。他沒啥表情,但滿臉都是喜色,他腳步不快,但一點也不耽擱。我想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該回想起現在,現在,當下,是他最後的幸福時光吧。
我想我到底怎麼才能讓老伍知道,小柳死了。我得告訴老伍,我看見了小柳,她往陰間走的時候一臉憤慨,她想有人幫她報仇,她恨這一輩子發生的一切。
我想往老伍身邊去,可我看見,焦所帶着幾個民警已經圍住了老伍。老伍下意識要跑,但只僵在原地,臉上失去了所有光芒。
第六場
小柳死了,屍體是在南運河裡被發現的。發行量最大的本市晚報上說,小柳得了艾滋病,生無可戀,自尋短見。小柳留下的遺書也是這麼寫的。這事在晚報就佔據了一角,不是最細心的人都看不到這兒。
焦所偏不信。他想到在老伍婚宴上小柳的狀態,還是覺得這裡頭有事,於是頂着上下兩重壓力,堅決要求驗屍。上頭不答應,說是浪費警力。下頭不願意,因爲轄區多個殺人案,對大家年終考評和獎金都有影響。
言書嬌也勸他,何必呢,費力不討好,你還打算在這山東廟終老啊?言書嬌真是一心爲焦所想,趁着乾爹被提到市工商局,趁着以前亂七八糟的事都過去了,讓焦所直接跨過分局,空降到市局,憑着他的能力,只要不走背運,她說不定能成局長夫人。那大概是她最好的命。她看着焦所說,要是我,得了那種見不得人的絕症,我也尋死去。焦所白了她一眼,警告她以後不許再收九哥的禮,不然他就把她和東西都送到紀委。言書嬌氣得翻白眼,恨好心當成驢肝肺。可她還什麼都不能說,她也三十多了,離開焦所,她啥也不是。
焦所一意孤行的結果是,確實在小柳身體裡檢測到了過量的毒品,但這隻能證明小柳除了有病還吸毒,並且很有可能是在吸毒過量後決定放棄生命。很多毒蟲會這樣,在離開人世前把所有的錢都換成白粉,再變成白煙。
焦所把法醫請出來吃飯洗澡按腳,家長裡短套足了近乎,沒幾天焦所拿到另一份報告,寫着小柳脖子上發現一個針孔,毒品是從頸靜脈注射進去的,這種刁鑽的角度絕對不可能是自己所爲,也就是說,小柳死於謀殺。估計兇手是在小柳的手上胳膊上再找不到好地方可以下針,才無奈爲之。法醫說,你是沒看見啊,那姑娘兩條胳膊上連塊兒好皮都沒有了,血管都硬了。焦所想起看見小柳那天,明明三十度的高溫,她還穿着長袖,心裡嘆了一聲。沒有惋惜,只是無奈。
分局開始立案偵查,焦所主動請纓加入調查小組。本來沒他的份,言書嬌之前的努力見了效,主要是工商局的領導沒太整明白乾閨女要焦所進步的方向,只打招呼讓人多關照,在這個節骨眼上成全了焦所,氣糊塗了言書嬌。
案子進展很快,這得益於小柳離開瀋陽多年,回來後接觸的人實在有限。挨個叫來問,連小琴都沒放過,加上還沒來得及回海南的菜刀和九哥。
小琴毫不知情,就見過小柳一次。但因爲去醫院的時間和小柳死的時間有重合,假懷孕的事瞞不住了。小琴求警察能不能不告訴別人,警察笑着答應。他們可以保密,但也有理由笑話。
菜刀交代不出小柳死的時候他和誰在哪兒,怎麼問也不說。後來又胡說,真話摻着假話,給自己惹了麻煩。幾隊刑警鋪開了去查,查出菜刀當時正在幫九哥收東西,是從俄羅斯偷運進來的走私軍械。這下好了,一起殺人案牽出了軍火走私案,案頭還牽連到最風光的慈善民營企業家。
警察們來了神,小柳的事沒那麼着急,軍火案刻不容緩,只要偵破了,整個專案組的人都能立功受獎。菜刀傻眼了,在看守所的單間對着牆壁罵了一百多遍操。九哥待遇更好些,直接被帶進了市局,幾個審訊行家圍着他,要他事無鉅細全部交代。
九哥想起自己這麼多年送出去的金條,心裡也沒多慌,只要求見律師,還說是有人眼紅,栽贓嫁禍,要警察務必還他清白。審訊行家在九哥這兒吃了癟,上頭又接到幾個電話,要他們秉公執法,但絕對不許冤枉好人。
接着菜刀認罪,表示一切都是自己所爲,跟其他人毫無相干。九哥居然就回家了。河畔花園偌大的別墅,葛莉煲了好湯,放好了洗澡水。九哥告訴葛莉,已經給她和孩子在美國開了戶頭,他準備連夜走,要葛莉做出他還在家的假象,一週後再走。葛莉點點頭,她就是爲了孩子能出國纔來演這齣戲。這些年九哥沒碰過她,她也知道九哥從來也沒碰過別的女人。
警察們在九哥家門外布控。焦所本來想從九哥身上找到小柳一案的線索,但沒機會靠前。他們說,現在這個時候要抓大放小,不能打草驚蛇。
焦所沒辦法,只能來找老伍。老伍因爲有確定的不在場證據,沒有半點嫌疑,找老伍的理由是協助調查。
老伍在分局辦公室裡坐着,整個人丟了魂。他從聽到小柳死的瞬間就這樣,幾個鐘頭過去了,警察都快沒耐心了,老伍還這樣。焦所讓其他人先走,他留下來陪着老伍。他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據你所知,誰跟小柳有仇?
老伍好不容易從恍惚中醒過神,他覺得小柳跟誰都沒仇。焦所只能換個思路,啓發老伍,問他,小柳到底是個啥樣人?這一句話差點勾出老伍的眼淚來。老伍情緒來了,嘴禿嚕了,小柳是個好人啊,從來沒做過壞事,就連那次,也是被逼的!
那次?!哪次?!
第七場
老伍早就想過,這世上沒什麼是永遠的秘密。他當初收起了冰嘎,是想說如果有天東窗事發的時候,自己去給小柳頂罪。這事我知道,可惜我沒辦法給老伍作證。
1987年2月15日的殺人焚屍案終於真相大白了。
老伍的交代給了警方調查九哥的突破口。本來因爲沒有證據沒辦法抓捕的警察,在九哥想要從地下室逃走的當口衝進了河畔別墅,把九哥抓了個正着,順便在九哥家裡找到了那個從老伍手中丟失的冰嘎,還有三把手槍,五百發子彈。九哥無話可說。
老伍是在裝修後褲子沒了的時候,才以爲冰嘎和褲子一起丟了。冰嘎丟了,他和小柳最後的緣分也就沒了,他纔去找了小琴,纔有了婚禮。所以說,老天爺都安排好了,這一步步的,疏而不漏。
這話是焦所去給富所燒紙的時候說的。焦所告訴富所,案子終於破了,殺人的是小柳,焚屍的是老伍、九哥和菜刀,他們一個都沒逃得了,當然,死了的不算,活着的一個都沒逃得了。焦所說九哥被抓捕的時候還想要反抗,他沒合計是焚屍的事爆了,以爲是軍火的事炸了,從包裡掏出槍來,這不是自己找死嗎?幸好警察都是身經百戰,一槍過去打穿了九哥的手掌,命沒傷,槍掉了。九哥成了階下囚,再想翻盤也難了。
焦所說這事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九哥這些年走私,開始的時候是走私車,後來就沾上了毒。幫九哥辦事的是菜刀和小柳。菜刀負責打天下,小柳負責色誘,拉當地官員和大哥們下水,上牀拍照勒索。
九哥用錢和兄弟情控制菜刀。其實當初打斷菜刀腿的事,就是九哥找人做的。他看準菜刀憨厚,先打後治,一下就讓菜刀死心塌地了。
對小柳則花了點力氣。冰嘎是一個要挾,誰知道小柳不吃這套,還說可以一起死,反正她是個毒蟲,啥都怕,就不怕死。九哥乾脆以毒攻毒,上了軟刀子,給好貨,只要你辦事。小柳這才上道,但也沒徹底上道。小柳心高有性子,得了艾滋後恨上了九哥,回瀋陽就是來找九哥麻煩,要錢,要粉,張嘴就罵,恨上來就說要去舉報。小柳還想過把九哥拉上牀,傳染給九哥。可惜九哥不好色。兩人談了一次,徹底說崩了。九哥趁着小柳上勁的時候,用注射器在她脖子上紮了能毒死一匹馬的量,又把屍體扔到了運河邊。
焦所說,你看看,在哪裡犯的事,最後交代到哪裡。老天爺到底是有眼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所有掩蓋的秘密都浮出水面。用老伍的話說,那件事不怪小柳,是那人跟蹤強姦,小柳是自衛。老伍說,那會兒他們年輕,都怕,怕警察,怕耽誤了小柳的名聲。小柳哭着找來的時候,是老伍第一個想到了毀屍滅跡。汽油是九哥的,那會兒他在汽車廠上班,經常弄點油出來換酒錢。
老伍、菜刀和九哥都被關在看守所,案子要一個個的來,一個個的判。老伍爲求立功,又交代了九哥行賄的名單,那時候他偶爾會幫九哥開車,金條送到誰家,他心裡大致都有數。這一下子天被捅破了,看守所又多了好多熟面孔。上頭震怒,派人來徹查,凡是牽扯進去的,必須嚴懲,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
焦所在富所的墳前喝多了,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嘴裡哼着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焦所還是不理解老伍,可我知道,老伍不是爲了立功,是爲了給小柳報仇。可有些時候老天爺纔不管你因爲啥,他只管自己的邏輯。老伍戴罪立功,真的就只判了一個緩刑。
出了看守所,老伍就跟小琴辦了離婚。小琴心沒狠到底,沒要房子,最後給自己要了點臉面。老伍琢磨了一下,把滿屋子的進口家電都賣了,錢給了小琴,讓她去上海做手術,修補兔脣,以後嫁個好人家。
河畔花園的別墅被查封了,葛莉和兒子的海外戶口也被凍結了,都是贓款,沒一分拿得走。葛莉從始至終沒說九哥一個不字兒。警察查翻天,九哥的事也跟葛莉沒關係。
還是焦所發現一個線索,葛莉的前夫是和九哥一起在內蒙插隊的上海知青,回到上海,就娶了葛莉。後來車禍死了,九哥就把葛莉和孩子接來了。焦所看着葛莉,葛莉紅了眼眶,這倆都是好男人,只是他們沒這個命。焦所大概聽明白了,沒多問。
有風聲說焦所要被調回分局去,他沒想好去不去,也想離婚,但也沒想好。焦所最近有些懶,多年來拎着的一口氣斷了,幹啥都沒意思了。
後來倒不用他想了。九哥最後交代,說也給焦所家送過東西。九哥知道自己不得好死後,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想着黃泉路上得有人作伴。焦所說讓言書嬌都交給組織了,言書嬌傻眼了,她留下了幾根金條還有點外匯。焦所拿了一個大處分,言書嬌淨身出戶了。
案子到現在還沒算完,南方還有一攤事兒牽連其中。包括菜刀犯下的人命案。包括被小柳拉下水的那批人。每天都有新聞,看得人眼花繚亂。
九哥和菜刀最後被判了死刑。會武街炸鍋了,說早就看出來倆人不是好東西,三歲看到老,倆人小時候把小老鼠扔人家孩子搖籃裡,把黃鼠狼扔進人家屋裡的事都被街坊翻出來了,證明他們註定不得好死。
老伍走到近前,嘮叨的鄰居們才閉上嘴。老伍當然也不是好東西,但畢竟活着,越壞越讓人怕。
老伍現在每天從會武街走到五愛街看牀子,給別人看。當初在九哥那兒兌下的牀子一直沒辦手續,被警察當證據收了,老伍也拿不出收據憑條來,也不想爲這點事再鬧騰。
老伍一下子老了,倒更有派頭了。他穿着九哥給他置辦的專櫃名牌,在五愛街給人賣貨,不少人把他當成老闆,整得真老闆都無奈了。
老伍下了行,從五愛街走回到會武街,去四季麪館吃一碗抻面,睡一會兒,晚上就去南運河邊溜達。他看着深綠色的河水,什麼都不想,但什麼都在心裡翻來覆去。
我一直陪着老伍。我想告訴他,小柳走的時候挺惦記他的,我想說小柳後悔了,她當初就該和他在一起。但我什麼都沒法說。河邊柳樹枝條搖曳,老伍的臉哆嗦了一下。
老伍有時候會給小柳燒紙,除了紙錢,還會帶來點回頭和羊湯。小柳就好這一口,萬不能斷了。回頭好吃回頭難啊,老伍整出這麼一句。
老伍說就這麼過下去吧,以後興許還能見,還有下輩子呢。
我叫吳大力。被小柳殺死,被老伍他們燒了的那個男人就是我生父。他們是我的殺父仇人,卻是我媽的恩人。我很感激他們。
我也該走了,到另一個世界去。不過,如果有下輩子,我纔不做人呢。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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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婭君
作家,編劇;擁有百分之十二苗人血統的東北人。靠筆吃飯,寫故事,走天下。
責編:卡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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