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前哨》的姿態

1931年2月7日,寒夜,“龍華二十四烈士”血灑刑場。內有五位“左聯”青年作家柔石胡也頻李偉森馮鏗殷夫。當時,上海報章都沒有報道此事。兩年以後,魯迅先生怒而撰文《爲了忘卻的記念》,公開紀念“左聯五烈士”。

2021年2月7日,也是一個寒夜,大型原創話劇前哨》在上海戲劇學院實驗劇院首演。

壯別九十載,今日迎君歸劇中,柔石所追求的“青年不再恐懼,不再沉默,能夠盡情地讀書,盡情地創作,盡情地去愛”的“一個新的世界”,早已成爲現實;一羣“90後”演員,去追尋九十年前一羣同齡革命者的精神足跡及其思想靈魂。在時間的兩端,烈士從模糊中清晰起來,意義在比較中彰顯出來,足以令當代人陷入歷史的沉思。劇中的青年研究生姚遠吟道:“九十年前,他們不肯順流而下,用青春和信念去解時代的鐐銬。九十年後,我們追蹤他們用鮮血拓下的足跡,以初心召喚未來的征途。”其義昭然。

兩個寒夜,似乎是歷史的對接。

此時此刻,一個是史學的真實,一個是藝術的呈現,使劇場成了紀念場所,使演出成了紀念儀式。

《前哨》是一部關於革命和青春的話劇。此類題材作品已然不少,堪稱經典的卻不多。或是主題稍顯生硬,或是人物稍顯單一,或是敘事稍顯平鋪,在美學的等級上,從真實的發現,到道德是非的發現,再到社會必然規律的發現,至人類價值的發現,拾級的幅度總是不大。

《前哨》有自己的追求,它善用優勢,也規避弱處。該劇的主人公——一羣花樣年華的文學青年,身處文學狂飆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激情滿懷,五彩繽紛,賦魅故事頗多。作爲該劇的扮演者,青年演員可以輕易捕捉到青春的氣息,他們的朝氣、夢想甚或稚嫩。然而,鬥爭的嚴酷,精神的煉獄,“牆外桃花牆內鮮血,彼此照映,尤其殘酷”,是演員們所陌生的。

在此,角色和演員都指向了一個深邃的意旨——信仰,只有它的合理化或者合法化,賦魅才能建構,並放大它的效應

該劇運用一個巧妙的結構方法,將故事發生時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劇本創作時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和演出進行時的當代,進行時空“穿越”,以當代演出者的“發問”,不斷向前逼近那兩個年代,深勘兩個年代的信仰“礦井”。上下求索,逐漸觸摸歷史的褶皺。劇中,青年研究生左浪表白:

“我們現在看的資料已經足夠我們消化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從人物的內心出發,去感受他們。”

“這五位烈士都是知識分子,不革命生活也過得去,像殷夫還可以過得很好。但他們爲了國家、民族、社會出去革命了,他們爲的是什麼?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那他們被抓,被關進監獄的時候,會想些什麼?他們害怕嗎?恐懼死亡嗎?想過退縮嗎?我覺得,想接觸他們的內心,得想辦法真正進入他們的時代去感受他們的溫度。”

這是兩個時代同齡人之間的“信仰”考問,它提出了一個“溫度”理論,表明了該劇的“信仰”感受不是教化式的,力避歷史隔膜和高度遙望,而是用溫度去感受。

這種探討式的“信仰”敘述,可以讓觀衆感同身受,是溫暖的,也是入心的,主題、人物和敘事由此鑲入,並具有了價值的意義。這是話劇《前哨》的人文姿態

如此,觀衆能夠理解殷夫與國民黨高官親哥的決絕,懂得柔石和馮鏗犧牲之前的愛情呢喃,併爲如下的思想境界深深動容:

“如果我們出不去,將來的人會不會知道,這裡有過這樣一朵小小的桃花呢?”

“知道不知道都沒關係。未來的花總是每年都會開放的。”

如許,纔有文人式的飄逸生命感懷,“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東奔西走,遊子徒傷懷;杭州苦讀,北上求索,故土彷徨,海上風華,光景宛如昨”。這是純淨人格的極致灑脫。

敘事之間,穿插一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劇本創作時,卻是一個未完成本。劇中的兩位青年研究生問詢:“我們現在有個問題,當年編劇爲什麼沒有寫完就停筆了?我想知道他遇到的困難,這樣才能知道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這都三十年了,當年的編劇是不是都把這個劇本忘了?”這似乎是贅筆,卻將故事發生時和演出進行時連接起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批另類民國作家重新紅火,“左聯五烈士”研究沒那麼多受關注,故而“沒有寫完就停筆了”。三個時代,對待烈士的態度形成一個曲線,該劇亦成爲九十年中國精神史一個側面的生動演繹。

《前哨》編劇黃昌勇是資深文化學者,研究“左聯五烈士”有年。他認爲:“不必一味追求戲劇衝突,重點是如何展現五個青年用文學開拓戰場的狀態。”他去傳統的戲劇性,以主人公與時代的整體衝突作爲主線,追求另類的大“戲劇衝突”。

該劇的舞臺意象,可謂“美”。從主人公人格的美,擴展到舞臺語彙的美:大處寫意,小處寫實,該淡處瘦,該濃處厚,古典與現代融和,沉重與空靈匯合,慷慨與冷峻交替。

演出中媒體的使用,與整個舞臺空間、表演意韻相生相映,演員可以自由穿梭於各個不同時空以及場景之中,思想、歷史與城市空間轉換行雲流水。專爲戲劇拍攝的電影片段,及採用柔石小說改編的經典電影《早春二月》的片段,也爲此劇增添了一種與歷史互文的藝術維度。

歷史的時空,角色的服飾是寫實的,當代人物卻頗有卡通意味,展示一種現代主義的時尚格式。在演員視覺上,它提示了一種代際的分野,在一個代溝(代際頻次)大於地溝(地理溝壑)的時代,代與代之間必須傳承,讓思想文脈綿延。劇中,還有浪漫的超現實表現手法。丁玲尋夫,萬分焦急之中,舞臺上出現了幾個丁玲,敲門,大喊,瘋跑,穿梭。龍華桃花林一場戲,風吹花落,碩大的花瓣漫天飛舞,幾乎將演員淹沒,“左聯五烈士”和丁玲互擲花瓣,玩鬧起來,如夢似幻,彷彿非在人間。

我時常想,一代有一代之戲劇。今天,觀衆審美心理變了,是否已有新劇種誕生之契機?猶如當年“西皮”和“二黃”融匯而成京劇一般。在工業4.0時代,多媒體戲劇、實時影像戲劇,已在舞臺展現它的魅力,契合當代觀衆的接受美學,它或許是新劇種出現的端倪,可以稱之爲“新影戲”。

顯然,《前哨》的話劇新樣式已跨了一大步,轉媒體、融媒體運用嫺熟,展示出舞臺之美的絢爛。這是《前哨》的美學姿態,只是需要理論家的呼應和闡釋。

話劇《前哨》與龍華相關。

這裡,曾發生過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牆外桃花牆裡血,一般鮮豔一般紅”。

話劇《前哨》讓我想到,紅巖雨花石,因爲小說《紅巖》和其他系列雨花石文藝作品而爲全國人民熟知,龍華卻缺乏與小說《紅巖》等級匹配的相應作品。那麼,話劇《前哨》的出現,是否能產生一種催化效應,以後有更多反映龍華革命故事的戲劇、電影、電視劇和小說出現,讓人們更好地知道、瞭解龍華的歷史?

這是話劇《前哨》的城市姿態。由此,也擴展到整個上海的紅色地標。其間又該有多少感天動地的故事,是上海文學藝術創作的偌大富礦。

近年,上海在這方面的文藝創作成績不俗,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雜技劇《戰上海》已成全國新主流作品的美學標杆。《前哨》作爲話劇樣式,還將不斷修改公演,應該努力與前兩部一起,共同構築紅色文化的上海美學樣本,講好上海故事,也使它本身成爲上海藝術發展史的一個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