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看世界》中美關係短期內難出現戰略性轉圜(黃靖)

(圖/新華社)

海看:習拜會之後中美似乎出現了一些鬆動和轉圜的餘地,這是戰術性的還是戰略性的?您認爲雙方如何評估相應的變化?

黃靖: 本質上是戰術性的。美國兩黨和朝野對華認知的共識——中國是對美國以及(美國領導的)國際秩序的「最嚴峻的挑戰者」——沒有改變;拜登政府「競贏」(outcompete) 中國的戰略和政策沒有改變;中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道路沒有(也不會)改變;美國挑起的中美「競爭」的戰略格局也沒有改變。加之美國政治的高度不確定性,中美關係短期內很難出現戰略性轉圜。

海看:美國的盟友和夥伴在中美競爭中是否出現了一些實質變化?

黃靖:美國的盟友和夥伴在中美「競爭」中的利益衝突一直存在,如果有「實質變化」,也是因爲中美「競爭」的進行使得這些利益衝突進一步暴露和加劇而已。首先,美國及其盟友和夥伴在對華政策上有安全利益和經濟利益的錯位——美國的盟友和夥伴在安全上依賴美國,但在經濟利益上日益與中國形成難以逆轉的相互依賴關係(這一點在美國的亞太盟友和夥伴中表現尤爲明顯);第二,在與中國「競爭」中的「成本」承擔上存在越來越大的分歧,甚至出現「狗搖尾巴」(wagging the tail) 還是「尾巴搖狗」(wagging the dog) 之爭(這在美日和美歐關係中尤爲明顯);第三,對華認知以及在此基礎上的的對華政策取向上的差異。例如,美國視中國爲「最嚴峻的挑戰者」,出發點是美國的安全和霸權考量,因此謀求「脫鉤」;而歐洲視中國爲「制度性對手」(systemic rivalry) ,其出發點更多的是經濟競爭的考量——認爲中國的「國家資本主義」是根本問題,因此要求「公平競爭」(fair trade),但反對(不願)脫鉤。

海看:歐盟、北約,特別是英、法、德是否正在調整對華政策?如果是,會朝什麼方向轉向?

黃靖:歐盟和北約在對華政策上不可同日而語。歐盟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國際組織(儘管馮德萊恩明顯爲美代言),而北約則是一個唯美國馬首是瞻的軍事聯盟。在俄烏衝突呈現膠着狀態並可能形成「持久戰」之時,前者的對華政策向謀求合作方向調整,歐盟理事會主席米歇爾訪華(以及由此暴露的他和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之間的矛盾)是一個積極跡象。北約則趨向於對華更加強硬,儘管「北約亞太化」仍然是一個難以落實的空想 (wishful thinking)。英國作爲海權國家,其政策取向日益追隨美國。法德兩國則顯然有「戰略自主」的思考和衝動。但法德兩國對華政策的調整最終取決於中國自身的發展和對外政策取向。

海看:在亞洲方面,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是否有變化?

黃靖:變化明顯。尤其是在美國中期大選後,日韓澳對華政策都有明顯的緩和現象。除了拜登政府跛腳、2024年連任希望不大的因素之外(三國均不同程度地對拜登政府持觀望態度而不願繼續 對其「投資」),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佩洛西訪臺後解放軍在臺海舉行的環島演習——越戰以來在亞太最大的海陸空軍事行動——展現出的中國在亞太地區的「硬實力」。而美國在這次軍事演習中的「缺席」也足以令日韓澳深思。另一個關鍵因素是三國都難以逆轉地進入了與中國經濟發展密不可分的亞太經濟圈。對於日本而言,迴避同時與中俄爲敵——日本的戰略噩夢——更是具有生死存亡的戰略意義。

海看:發展中國家(比如東盟國家、非洲國家、拉丁美洲國家)有什麼動向和變化?

黃靖:沒有根本變化。但在中美「競爭」之間不選邊站的立場更加堅定;不支持對抗的態度更加明確;尋求「和平共存」的努力更加明顯。

海看:有一個現象叫兩面討好(也叫兩面下注),這樣的現象在俄烏衝突發生之後在印度身上尤爲明顯,應該如何解讀?

黃靖:印度拒絕跟隨美國反對並制裁俄羅斯不是在兩面討好,而是其根本的國家安全利益所決定的。由於歷史、文化、宗教和地緣政治等種種原因,對印度國家安全的主要威脅來自「伊斯蘭帶」——從土耳其到沙烏地阿拉伯的歐亞內陸地區。美國從阿富汗撤軍後,印度唯有同俄羅斯合作,纔能有效管控來自「伊斯蘭帶」的安全威脅。

海看:俄烏戰爭的進展帶來了一些中俄關系和中烏關係的微妙變化,應該怎麼來看?

黃靖:俄羅斯著名戰略學者、和普京關係密切的謝爾蓋•卡拉加諾夫2022.9.1在《全球事務中的俄羅斯》上發表長文中明言:俄羅斯發起俄烏戰爭的目的,就是要打垮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國際秩序」,進而建立一個新的「非西方」國際秩序。正因如此,俄烏戰爭給中國帶來了三個根本性的戰略選擇(挑戰):

1. 中國是否需要維護現行的國際秩序?

2. 美國的衰落、尤其是內卷性衰落是否符合中國的根本利益?

3. 中國是否需要和美國保持穩定的、至少可控的雙邊關係?

顯然,中國的「和平發展」戰略及其路徑決定了中國必須維護並致力於完善現行的國際秩序。當然,這個國際秩序的三個支柱是(1)以聯合國爲核心的政治秩序,(2)以WTO及其他國際貿易協議爲基礎的經貿秩序,(3)以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亞投行、亞開行等爲框架的金融秩序。這些秩序的基礎都是多邊機制,其組織構架都是開放包容的——這是中國奉行多邊主義、推動多邊機制之上的全球治理的根本原因。但美國畢竟在這個國際秩序中有着重大的、有時甚至是主導性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看,一個和平穩定的美國是保持政策理性和確定性的必要基礎,而一個衰落的、尤其內卷性衰落的美國必然導致政策的非理性和不確定性,進而給當今國際秩序帶來負面的、甚至是災難性的影響。正因如此,即便在美國挑起中美「競爭」、圍堵打壓中國的緊張氣氛中,中國依然努力管控中美雙邊關係,積極倡導合作,阻止中美關係滑墜到「冷戰」甚至對抗的危險境地。

中國的三個根本性的戰略選擇,是俄烏戰爭進程中俄關系和中烏關係發生微妙但具有戰略意義的變化的根本原因。

海看:第三方的問題和美國國內的情況有什麼掛鉤?「美國第一」「美國製造」應該是削弱了美國和同盟的關係的,尤其是將供應鏈移往美國的相關操作。對第三方態度有什麼變化?

黃靖:經濟全球化以及由此導致的產業鏈和供應鏈全球化,從根本上說是市場經濟尋求資源的最佳配置、生產關係的最高效率和利潤的最大化所造就的,而不是任何國家的戰略和政策的結果。自川普以來美國政府大力推動的「美國第一」和「美國製造」,從本質上說是要用政治手段——國家政策——來割裂和重塑作爲全球經濟紐帶的產業鏈和供應鏈。但美國的這些政策只能是從美國的利益出發,這就必然給包括美國盟友和夥伴在內的「第三方」的利益造成損害。而美國及其絕大多數盟友和夥伴的「國家」(state) 以及維護這些國家的政治體制 (system) 都是建立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之上的。這就決定了美國割裂產業鏈和供應鏈的政策最終必定要導致「第三方」的不滿和抵制。「美國第一」和「美國製造」的政策越具體、越堅決,「第三方」的不滿和抵制就越強烈。

海看:雖然美國和盟國出現了裂痕,但是否仍然是家庭內部吵架,而並不像是中美之間的「分家」?

黃靖:這有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世界面臨大變局的時代,如果美國的單邊主義——霸權的必然表現——對外政策模式不改變,盟國和美國離心離德的趨勢會越來越強烈,儘管內部吵架在霸權依然存在的時期很難以「分家」的形式表現出來。(作者爲上海外國語大學特聘教授)

(本文來源《海外看世界》,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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