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攪屎棍到YYDS|CUBA第一人稱①

卷首語:

在北京大學淘汰中國礦業大學前,CUBA就已經是熱搜的常客了。作爲中國籃球人才儲備中應有的一部分,大學生籃球聯賽近年來培養出了一批優秀的年輕球員,他們選秀成功,逐漸在職業隊站穩腳跟,甚至入選國家男籃集訓隊。

本站體育全程參與報道了第23屆CUBA,我們感受到揭幕戰幾千名師生和華科男籃一起保衛主場的氣勢,我們感嘆全明星賽期間粉絲佔領重慶網紅打卡地二廠的狂熱,我們見證32進8淘汰賽多位籃壇名宿、俱樂總經理,經紀人等業界專家到場考察。

我們關注比賽賽況,更關注運動員在場上的表現,以及場下的付出。我們希望進入到球員的視角,以第一人稱的講述方式,記錄下球員自己的故事

聯賽即將進入巔峰四強,只有48位球員能留在這個舞臺。校園籃球是流動的,隨着畢業季的到來,一批球員將告別校園,走向社會,身高170的應鑫是其中一位。不同於那些成功選秀、實現籃球夢的超級勵志故事,他是CUBA普通球員的縮影,他們所得的一切,都來自籃球,未來也離不開它。

以下是中國海洋大學後衛應鑫的自述。

比賽結束了。我們照例集中、開會、坐大巴,吃自助。這是我最後一次走完學生球員的參賽流程,我的CUBA生涯結束了,我們離附加賽只差一場勝利。

說不清是習慣,還是不甘,我還是打開了手機app,覆盤下午與吉林大學的錄像。一個小時的比賽,我看了不下四遍。末節追分時刻,我從後場加速,連過了兩個防守球員,一條龍快攻得手,打停對手。手機上下起了彈幕雨,滿屏都是“應鑫YYDS”。

在CUBA東北賽區比賽前,我根本沒聽過這個詞。YYDS,永遠滴神。

這些網友可能是第一次看我比賽,有的同學平時也不太關注籃球,他們只是在某個激動的瞬間,把網絡流行詞語加到我身上。而在執教多年的校隊教練口中,我只是“攪屎棍”。

感覺怎麼說呢?很割裂。

大學五年,我被叫了五年“攪屎棍”,這三個字,已經成爲了我在球隊的代號。我安慰自己,這不算一個人身攻擊的詞彙,這只是一個術語,教練是希望我發揮一個突擊隊員的角色——拿到球就全力向前衝,通過速度擾亂對方節奏,快速改變場上的局面。他對我的期待,只有兩分鐘。

大學時期很多比賽,我剛上去沒幾個回合,投籃沒進,然後就被換下。因爲我在這兩分鐘裡,沒有發揮出微波爐的作用,他需要我上場就發光,發熱。到最後兩個賽季,我都不敢出手三分球,信心沒了。

我的教練是一位很好的老師,我很尊重他,沒有他的賞識和幫助,我不可能進入海洋大學這所重點本科大學。但我一直沒搞懂,當初試訓時我就一米七,也是這個打法。爲什麼他選中了我,卻不重用我?確實,我有我自己的問題,比如不愛訓練,太過任性,可我總是覺得,我們之間是籃球理念的問題,它不是一天形成的,也不是一天能改變的。

在打架這件事上,就能看出我們之間的隔閡。大學五年,我打了4架。

試訓第一週,我就差點對面打起來。事情很簡單,我覺得自己狀態不好,在一次攻筐不進後,我拿拳頭砸了籃架,嘴裡嘟嘟囔囔地罵街:你媽了個皮啊,打你麻麻。

籃球場時常會類似的事,但這種髒話出自一個來試訓的南方孩子時,會讓學長們格外不爽。他們圍了過來,我沒動。我解釋了幾句,我是沒有罵你們,我是在罵我自己。那時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導致在發生衝突時,沒有什麼底氣,但我覺着自己也沒慫。

那次埋下的伏筆,在正式入學後不久再次爆發。一次普通的隊內訓練,我在防守端拼命黏着校隊隊長,用盡全力讓他打得不舒服。我逼得他倉促停球,在他面前張牙舞爪,不停地跳躍,讓他出不了球。快要五秒爲例的瞬間,他將球狠狠地砸到了我身上。

那不是一個正常的籃球動作,而是泄憤。我立刻衝了上去,拿胸脯頂着他。學長們還是那麼抱團,他們蜂擁過來推我,嘈雜的場地裡,我清楚地聽見那些話“你要幹嘛?剛來的新人就這麼牛逼?”

這次我沒有解釋,直接上手開幹。我屌他?

類似的事情還有三次,都發生在我防守的時候。他們覺得我防守動作太大,他們總對我說,隊內訓練而已,沒必要。可這是打籃球啊,這他媽還要像對待妹妹一樣讓着你?

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如果我不積極防守,那打籃球這種事情,爲什麼會發生在我這個一米七的人身上?

每一次打架,教練都在場邊看着,他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批評過誰。就算他不作處理,私下跟我說點什麼,我心裡都會好受很多。我甚至覺得,他給我們雙方各一個耳光,也算是個了結。可他就是在旁邊看着。

第一個學年的CUBA基層賽,教練沒給我報名。我們學校體育生住在一起,宿舍有三個籃球隊隊員,另外兩個都去比賽了。我沒法接受這樣的安排,買了張機票,一走了之。我甚至有過退學的想法,與其在這裡打不上球,不如回重慶發展。

這麼快就要回重慶了嗎?我還沒想好。大概在兩年前,爲了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在本地一所大學籃球專項測試的早上,決定棄考。對於籃球特長生來講,那是最常規的一條道路。我爸已經跟村裡的親朋友好放出了喜訊,開始張羅升學宴。當我告訴他我沒去考試,想去省外的學校再試試時,他回我的是一記耳光。

重慶算是我的第二故鄉。我的老家在四川宜賓市興文縣仙峰苗族鄉,是宜賓市海拔最高的地方。如果拿電影裡的場景對比,我就是美國平民窟的那種小孩,每天跟一羣孩子在街頭亂串、翻牆,打架滋事。

光頭,皮膚又黑得很,同齡人都很怕我,他們管我叫“外星人”。小學還沒上完,我就被學校開除了,成了一個社會人。但我爸還是沒放棄我,他和所有的父親一樣,都有望子成龍的期望。他通過朋友的關係,把我轉到了重慶讀書,我忘不了轉學費那筆天文數字——140000。

進到新的學校,人生地不熟,我老實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打籃球,因爲籃球場就在去食堂打飯的那條路,如果你打得好,所有人都能看見。

一開始摸球,我就展現出了些許天賦,再加上我成天打架,從來不懼身體對抗。初一時下半學期們,我們打班級比賽,剛夠一米四的我,打爆了對面的籃球特長生,一戰成名。校隊教練把我招了進去,隨隊參加了南岸區的中學比賽。

那時我沒什麼機會,和教練處不來,雖然拿了冠軍,但回來我就退隊了。那時我很小,不懂什麼是真正的籃球,更不懂團隊。我的偶像是艾弗森,就是那種個人秀嘛。

等初二的時候,校隊換了個教練,他又來找我,給我講了很多道理,教我怎麼在集體裡打球。初二時我們再去打南岸區比賽,我們學校歷史第一次丟了冠軍,但那時我有了很強的參與感,我感覺到籃球好像變了一種運動。回學校的路上,我和教練講,明年不拿個冠軍,我就不畢業。

初中畢業,我長到了1米7,儘管學習一般,也經常打架,但還是順利留在了重慶第二外國語學校繼續讀高中。升到高中,我們參加的比賽就不一樣了,重慶市運動會、耐高、李寧杯,對手不仔是是南岸區的幾個學校,我和自己的兄弟,也終於在球場上打出了名堂。在重慶,我和我的搭,外號是“黑風雙煞”。

我,黑煞,一米七。我搭檔白煞,一米六八。這種身高能打籃球嗎?不僅能,我們還擊敗了重慶多年的霸主重慶一中,拿到了15年那屆高中三大賽事其中的兩個冠軍。

很多年過去了,第一次獲得重慶冠軍,依然是我人生中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學校爲我們辦了慶功宴,20多桌,請了我們球員的父母、南岸區的很多領導、球隊教練、科任教師,連宿管老師都請了過來。

吃完飯,我們一起走回學校,剛到校門口的通彩橋,學校上空燃起了彩色的煙花。完了六年的初高中,那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放假的晚自習。同學們都擠到窗邊,看煙花,看我們。

第二天升旗儀式,我們球隊集體上臺,接受表彰。在這所學校,考上清華北大的同學都不曾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但我們籃球隊做到了。

爲什麼拿一個高中比賽冠軍會這麼興師動衆?你根本想不到,在重慶,戰勝重慶X中有多難。不誇張地說,他們就是現在高中聯賽裡的清華附中,後衛身高一米九多,內線超過兩米。而我們呢?中鋒纔剛到一米九,後衛線我們黑風雙煞,一米七,一米六八。

我們只能打快,就是快。我們追着對方打,讓他們疲於奔命,我們的防守一般,但可以得到更多的分數,我們利用速度贏了第一個冠軍,又贏了第二冠,直到第三個市級比賽時,情況不一樣了。那場比賽讓我傻眼:在對手的主場,籃圈換了兩個新的球網,是那種收心的球網。球進,被卡住,只能用棍子把它捅出來。

我們這支靠快攻爲生的球隊,沒有快攻可打了每當對方進球,我們準備打反擊時,先要等工作人員把籃球從籃網裡捅出來,這時他們的防守早已落好位置。我們輸掉了那場比賽,丟掉了冠軍。現在想,我很理解一個傳統霸主,連丟三個市級冠軍會發生什麼,冠軍纔有一級證,證書決定着球員的命運。

不是吹牛皮,在大學賽場,我從來不抱怨裁判,收心的籃網我都見識過,籃球場上還有什麼不能接受呢?

5

當我們中國海洋大學贏了幾場硬仗,有望衝擊附加賽資格時,很多校外球迷說我們“主場哨”、“太黑了”。我很惱火聽到這種聲音,你們不要有一種錯覺,中國海洋大學就理應打不過山農、山科、中石油,只要在場上的球員不放棄,我們就有贏的可能。

我的左臂有一個紋身,stay on the grind,是嘻哈音樂裡的一個說法,要向上。在腹部,還紋了另一句名言,only the strong survive,這句來自艾弗森。

最初喜歡艾弗森,是喜歡他的單打獨鬥。隨着年齡的增長,我追求的是他的精神,我也不再限於單打,對於後衛來說,盤活全隊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現在是後撤步三分的時代,但我覺着自己還是一個很老派的球。比賽前,我從來不跟對手說話,即使在全國高中聯賽上遇到袁堂文、張寧這些球員,我都不多看他們一眼。CUBA最後一場比賽結束後,同學們找我合影,我都婉拒了。既然輸了球,就不應該再想這些曝光的事情。

現在的年輕人面臨很多的誘惑,各式各樣的綜藝節目、比賽,抓住一個,就有走紅的可能。在主場山呼海嘯的加油聲中,我能感覺到球隊年輕小孩的心理波動,他們打出了很多精彩的時刻,理應享受這些。但有的時候,他們也會爲了爭奪球權打出不合理的攻防。

在東北賽區一場賽前準備會上,我作爲大五的球員,點出了這件事,讓大家按戰術來,不要陷入單打。沒想到其中的一個小孩直接跳出來,反駁說他沒有。我沒有點名道姓,只是在表述場上的現象,可他還是在強調自己做了什麼、沒有做什麼。那一刻,我差點把腳邊的球鞋扔過去。

算了,畢竟我已經是最後一年,我忍住了,沒再說話。但我還是想告訴這些孩子,未來的路還很長,不要因爲打了兩場好球就飄了。更何況,跟我們老一批的球員比,你們還沒有叫板的水平。

在學校裡,看球的同學還是少數。如果不是我們學校承辦了東北賽區,很少有人能關注到海洋大學校隊的比賽,更何況隊中一米七的小個子。打到第五年,他還只是個替補。

同學們在彈幕裡誇我YYDS,除了我們球隊創造了佳績,險些打入全國賽之外,他們可能也被我這個小個子所感動,因爲我只有一米七,和他們差不多,卻能在長人如林的球場,創造出這麼多的能量。

當你們看到這裡,我剛結束一個滿是煙火氣的長夜,蒙着被子補覺。畢業後,我和朋友在重慶江北區開了個飯館,賣小龍蝦。我以前總想着創業開個籃球培訓班,爲啥子突然又開了龍蝦店,我是想先感受一下社會,餐飲業能讓你快速認識這個社會,認清身邊的人。

開業那天,朋友們送了整整兩排花籃,擺滿了店門口。我到處感謝朋友們的支持,但你們知道嗎,在餐飲行業,我們最重視的,是生客的評價。他們跟你非親非故,花錢消費,好吃可能會點贊,不好吃必然就是差評。

某些時刻,我覺得食客和球迷蠻像的。我想起最後一場比賽後發的微博,401個同學給我點贊,指頭往上翻5條微博,點贊數只有3。

主業是開飯店,但我也沒有徹底離開籃球。上週,我臨時攢了個球隊,去貴州六盤水打野球賽。獎金掙了幾千塊,但我被墊了一腳,在醫院裡躺了兩天,體獎金全當作醫藥費了。回到重慶這些天,每天下午我都要去康復機構做復健,體會地獄般的疼痛折磨,這些天的手機,輸入最多的字就是“疼”。真是忍不住要說,墊腳死全家!

離開學校一個多月,我懷念校園生活的簡單快樂,在社會上,很難再有那麼多人,只因爲一場比賽、一項運動,給與你全力的支持。如果同學們有機會來重慶耍,一定來我的龍蝦店坐坐,我給安排最新鮮的蝦子,我們一起聊聊天,聊聊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