輟過學、做過銷售、當過主婦,48歲這年她決定考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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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50了,今年去讀研究生,希望鼓舞到大家。”

2021年5月12日,關於“30歲該年齡焦慮嗎”的話題衝上了熱搜,謝常紅髮表了這樣的評論。不到一天,就衝到了點贊第一,收穫了三百多條評論。

1998年,謝常紅從醫學畢業後,放棄了站上手術檯的機會,開始漫長的求職之路——她做過辦公室文秘、醫藥銷售,也曾在學校教人Flash和Office,期間還成爲簽約作者連載情感小說。

她一直渴望找到一個角色,不是稱職的母親,不是孝順的女兒,不是賢惠的妻子,而是她自己。就像被註定的結局一樣,大部分的嘗試無疾而終。

二十多年來,與她相處更多的是家裡的鍋碗瓢盆,孩子的喜怒哀樂。平靜的日子時不時地被攪起一點水花,但很快又歸於原點,只是這一次,她好像真的看到了轉機。2020年,她和二十歲的兒子一起參加了全國研究生入學考試

在別人眼裡,這也許只是陪考媽媽爲激勵兒子的一種噱頭,但只有她明白:這是一場只爲自己而考的試。

“我想要矇混其中”

謝常紅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

1972年,她出生在吉林省榆樹市的一個小村莊,村莊的不遠處正是連接大連和哈爾濱的交通要道。出生第二年,謝常紅的父母偶然發現女兒的雙腿長度不一,走路歪歪斜斜。

在那個年代,這是村裡常有的事。忙碌的集體生活、落後的醫療條件,人們無暇顧及,也沒法顧及。殘缺的身體便成了伴隨謝常紅一生的“心結”。

閉塞的村落裡,人們每天都打着照面,特殊的、異質的部分,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不斷被審視。隔壁的小孩取笑她晃動的行走姿勢,“瘸子,瘸子”像鋒利的刀子,一句一句扎進謝常紅的身體裡——她沒有辦法,只能閉上眼,假裝什麼也聽不到。

“我不想當唯一,我想要矇混其中,不那麼獨樹一幟,我想默默無聞地淹沒在茫茫人海中。”她在日記裡寫道。

剛從醫學院畢業的謝常紅

也許是因爲腿上的殘疾,謝常紅對痛苦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鈍感。她試着把敏感和脆弱壓抑在最深處,不再注目於他人的目光。她努力地跟上同齡人,罵架、瘋跑、直到玩到全身泥漿,在父親眼裡,她是一隻撲騰着的“山燕子”,永遠嘰嘰喳喳,永遠說個不停。

1984年,謝常紅十二歲,上到四年級。她已經是一個青春期的大姑娘了。“那個時候農村裡的小孩沒那麼懂事,你不惹他,他也在後面取笑你,走路不好看他也取笑你。”

日積月累的鈍感漸漸無法織成一張安全的大網,兜住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心。另一方面,謝常紅身體上的痛苦變得愈加明顯,臉和手常常因抽筋難以動彈,肌肉的痠痛隨之蔓延開來。

被土地包圍的農村,人們的全部生活幾乎是在田裡度過,悉心的呵護珍貴而稀少,謝常紅的父母並沒有及時注意到女兒的變化。

“在那個敏感的時期,我總是覺得自己可有可無。”

同年,謝常紅逐漸對校園生活心生厭倦,決定輟學。那時候的北方農村正流行抽旱菸,男男女女都在家裡煙霧繚繞,謝常紅告別學校之後,也跟着表姐學着抽。初試時被嗆得暈頭轉向,她“學壞”的第一步只好作罷。

整整一年,她都呆在家裡,有時去田埂上走來走去,遠眺或是發呆。直到一場大雪來臨,整個村莊變成銀白色。一些極端的想法在青春期生根發芽,她有時候也想到結束生命,寫好遺書,又將它悄悄藏到角落

回憶起這段日子,謝常紅還是感到“心驚膽戰”。她在日記裡寫:“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沒有走出去讀書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我還會執着於對父母的怨恨,怨恨他們對我的忽視,怨他們沒有帶我走訪名醫爲我治好腿疾。也許我會嫁給一個和我同樣有缺陷的男人,結婚生子,拖着羸弱的身體,在田野裡勞作,終日爲生活操勞。”

重返校園

村裡的女孩們接二連三地退學,在一個極其不重視教育的環境裡,能認識幾個字已經是人們所認爲的天花板。逼仄的居住空間、狹窄的活動範圍,困在村莊的謝常紅隱隱地感到一種不滿足,她想繼續唸書。得知女兒的想法之後,常年在外勞作的父母帶着謝常紅去了學校。

在普通孩子已經可以上高中的年齡,謝常紅第一次走出了那個北方村莊,懷着自卑和迷茫,來到離家十公里的鄉中學。

十公里的路程,騎自行車只需要四十分鐘,同校的學生們每天都以此爲交通工具往返學校。謝常紅沒有辦法騎車,只能讓父親託人在校外不遠處找了一個鄉鎮單位寄住。

那是一間常常停電的小屋,在北方的冬天,屋檐上的水滑落下來瞬間結成牢實的冰柱,寒氣從四面八方襲來,謝常紅只能藉着燭光寫完作業,再飛速裹進厚厚的棉被裡。

初三畢業時,謝常紅已經18歲了

重新回到校園的謝常紅慢慢地對讀書產生了興趣,她形容那時候的自己像是“開竅”了一樣,“寄住單位有很多報紙,《參考消息》《吉林日報》《城市晚報》都是我的養料。我對身邊的事感興趣,對遠方也充滿好奇。”

第一次期中考試之後,謝常紅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奠定了在班級裡“至高無上”的地位,同班同學總是圍在她的身邊,問長問短,“那個時候我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存在感。”謝常紅笑着說。到十八歲,身邊的同學、鄰居的孩子紛紛外出打工,而謝常紅順利進入縣裡的重點高中,繼續求學。

“進了高中,我在班上考了第三,回家跟我爸說,他才意識到,原來我真能考上大學。”1993年,報考志願的重要關頭,“當醫生,鐵飯碗,而且醫學院不限制殘疾人報考”云云,所有人都在試圖說服她——最後,謝常紅考取了延邊醫學院的臨牀醫學專業

實驗,是醫學院的第一道難關。很多實驗都是靠右手,對於左撇子的謝常紅來說,哆嗦的右手讓她的操作顯得格外生疏。有時候遇上要自己抓癩蛤蟆,再剝掉坐骨神經,“光是想想,我都快被嚇死了。”她只好站在同學身旁,偶爾瞥一下實驗進程,不敢細看。從那時候起,謝常紅就確認了一點:這樣下去,她只會成爲一個“庸醫”。

謝常紅的學士學位留念照

大學畢業的時候,謝常紅已經26歲,她還沒來得及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嫁人生子等更爲迫切的事情擺在了眼前。

“1998年是最後一年國家分配,無論如何,都會有一份工作,所以五年裡都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根本沒想過自己想幹什麼。更別說考研了。”謝常紅回憶起過去的大學歲月,無奈地嘆了口氣

雪夜裡的一次出走

1998年,謝常紅與大學裡結識的丈夫結婚,離開榆樹來到異鄉,決心開始新的獨立生活。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她和過去的朋友們失去了親密的聯繫。

隔年,孩子出生,繁雜的哺乳生活淹沒日常,她來不及想太多關於孤獨的煩惱。沒過幾年,她的社會網絡也被無常切斷,由於單位改革,謝常紅離開了被分配的崗位,回到家中

謝常紅最愛的服飾是旗袍

2007年,謝常紅的丈夫爲補貼家用,去了另一個城市打拼,剩下母子二人留守在家——謝常紅形容這段日子自己被“拖住”了。

那一年的電視上正流行着《奮鬥》,一個關於北漂的故事,首都的年輕人們聚在一起談戀愛、搞事業,爲了一個模糊的未來拼盡全力。她轉頭望望自己八歲的兒子,和空落落的小屋,再回憶起匆匆忙忙的青春歲月,謝常紅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被“困”在家裡的人生。

2007年,她“密謀”了一場小小的出走。

那時候,城市化的進程正在席捲整個中國,人們都在期待抓住一個機會,跟上這日新月異的時代。謝常紅坐在電腦前,常常盯着屏幕發呆,她想象着都市白領的生活,“你看我那陣一畢業就結婚,然後帶小孩,因此缺失了一段自己掙錢自己花的單身時光。那段時間我覺得可憋屈了,我不甘心。”丈夫聽到謝常紅大膽的想法後,心裡有些顧慮,但想着也許出去能長長見識,沒有出面阻攔。

2007年,謝常紅在朋友的直銷公司留影紀念

說幹就幹。謝常紅把孩子託付給父母后,提着一個簡單的旅行包,跟着熟人去了長春,住進月租幾十塊的女子公寓。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朋友開的直銷公司,幹了兩個月,公司奄奄一息,謝常紅覺得在這裡看不到未來。

她不甘心,又跑到人才交流中心,兜兜轉轉幾圈,才另外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醫藥公司的電話銷售。老闆一看到謝常紅的醫學學位,“這不撿着寶了。”熱情地拉着她的手徑直去了公司。

好景不長,謝常紅髮現自己進了一個“是非之地”。在這家醫藥銷售部門,她的學歷幾乎是最高的,小領導不免感到一絲壓力,經常有事沒事找她訓話。其餘的員工也因爲各自的利益劃分了兩派,隱性的權力鬥爭每天都在發生。儘管謝常紅那時已經三十五歲,但對於一個常年呆在家中的職場新手來說,這一切都是陌生的。

一個月後,她離開原先的單位,進入了一個影視公司的文秘崗。沒想到上班兩天就被迫幫領導背鍋,一位好心的同事把謝常紅叫到角落,悄悄地提醒她:“小妹妹,這個活不適合你幹。”

幾次嘗試以辭職告終,工資也都還是試用期水準,不包食宿的時候,甚至還要謝常紅自己倒貼費用,最後一算,賺的錢幾乎爲零。一顆蠢蠢欲動的心漸漸地平穩下來。

“外面的世界比我想得複雜,我的性格無法應付。我不再想往外跑了。”

漫長的雪夜又一次來臨,對於尋常往復的冬日圖景,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早已習以爲常。謝常紅再次重歸了在家帶孩子的日常軌跡。

和兒子一起考研

安定的生活繼續持續了十多年,時不時還冒出些咕嚕咕嚕的響聲。

回到家中的謝常紅,開始習慣平凡的生活,“我覺得出走的那些體驗讓我更平靜了。”每天起牀做飯,收拾屋子,照顧父母和小孩。閒時看書、寫網文、參加作協讀書會,有時候也會帶帶英語家教,賺點外快。外出打工的野心暫時被擱置,也許家裡纔是最適合她的“象牙塔”,謝常紅想。

與此同時,她仍然擁有一些外出的契機,比如因爲投稿了幾次徵文活動,她有機會跟着作協外出學習,去更遠的城市。那正是東北被一場寒流襲擊的時候,她踏上了進京的列車,在魯迅文學院的十幾天裡,她再一次體會到校園的快樂。

謝常紅一直在寫作

這些快樂一直持續到謝常紅的課堂上,和每一位長者一樣,她偶爾會向學生們講述過去的故事,每每談及大學時光,謝常紅只用“遺憾”形容,“如果我能有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該多好。”

她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冬妮婭”,出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的那位女孩——那位由歌謠、祈禱、詩篇和小說營造的女孩,冬妮婭“從一大堆讀過的古典小說中成長起來”,比起沉溺於獻身偉大的革命,她更希望從個體出發擁有純然屬於自己的生活。

謝常紅希望自己也能像冬妮婭一樣。

2020年,疫情突然爆發,整個城市陷入停滯的狀態。面臨大學畢業的兒子不得不回到家中,準備考研,母子倆又回到了以往朝夕相處的狀態。

一天,謝常紅陪着兒子學習,身旁的兒子正在苦讀肖秀榮黃皮書,忽然擡起頭看着母親說:“媽,要不你也一起考唄?”謝常紅大腦一片空白,沒有說話,她勉強地擠出了笑意。“你不用考醫學的研究生,換一個喜歡的專業,考研沒有年齡限制。”

說罷,兒子立即動身開始查學校和專業信息,手足無措的謝常紅只能在一邊看着。“媽,你本來英語就好,你看翻譯碩士怎麼樣?”考試目標愈漸清晰,謝常紅心想考得上,就去念書,考不上當學習一年英語知識。

“我那個時候還以爲她就是爲了激發孩子的士氣,所以也沒說什麼,那就考吧。後來才知道她是認真的。”謝常紅的丈夫回憶起當天畫面時說道。

那顆想要再次“出走”的心,蠢蠢欲動起來。學習,對於一個九十年代的大學生來說並不陌生,只是三十多年過去,謝常紅不僅僅是在讀學生,她還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女兒。

在長達半年的複習裡,照顧家庭和兼職家教穿插其中,謝常紅努力地擠出自己的時間,來應付一大摞五顏六色的備考資料。

在考研面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

九月份,新的學期開始,兒子回到學校,丈夫回到單位,謝常紅終於只有她自己了。最後三個月,我真的是拼了。每天學習至少十個小時,一直學到晚上十一點。”

2020年12月26日,謝常紅和兒子在同一天跨入考場

第一科考的是政治。闊別考場多年的謝常紅還有點緊張,慌亂之中,她把36題的答案寫道35題上,當她意識過來的時候,背上的冷汗早已侵溼了衣裳。“那天她打電話回來,感覺有點崩潰,人有氣無力的,以前從來沒見她這樣。”謝常紅的丈夫說。

“考完我就給閨蜜發語音,我說,我真是夠了,考室裡都是一羣小朋友,就我一個老太太。”那天出考場已是五點多鐘,天黑沉沉的,泠冽的北風颳在人臉上疼痛難耐。謝常紅裹緊了羽絨服,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去摘遙不可及的星

決定考研之前,謝常紅沉迷了一段時間的《聲入人心》,她最喜歡的選手是音樂劇演員鄭雲龍。

“最喜歡的就是他唱的那首《我,堂吉訶德》中的《不會成真的夢》。'終然我,終將疲憊無力,仍要用傷痕累累的雙手,去摘,遙不可及的星',多好啊。”

那是2019年的冬天,被歌聲鼓舞的謝常紅,轉念一想,自己都快五十歲了,天天在家裡,上哪追夢啊。儘管自己漸漸有了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但對追夢的方向卻一無所知。她不願再細想,看劇,追星成了那個時候的心理支柱。

直到兒子偶然提議,一切都改變了,那些久違的衝動叮咚作響。謝常紅的丈夫回到老家,告訴岳父母他們的女兒要繼續讀書,兩個老人家連連搖了搖頭,“做醫生多好,名利雙收。”年邁的父親嘆了口氣,“我這閨女一輩子沒搞明白。”

謝常紅沒有泄氣。“我不怪老人家,反正我的性格是,我想做什麼就去做了。”她對我們說。

2021年2月份,成績公佈。兒子激動地在微信羣裡發來一張截圖,“400”的數字格外顯眼,謝常紅怔住了。第二名,這麼高,沒錯吧,真的是我嗎,她遲遲不肯相信——直到看到考生姓名一欄,她確定了。

謝常紅在超話裡分享“摘星成功”的好消息

落榜的兒子還沒來得及考慮自己的事情,連連發來祝賀的表情,“媽,我就說你能行!”這一消息很快傳遍大街小巷,謝常紅丈夫的朋友也知曉了,但在他們眼裡,一個四十八歲的人,還是一位妻子和母親,考上研究生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他們就打趣說,你不怕你老婆去大學裡找男朋友吶。我一笑了之,心裡卻不這麼想,我覺得夫妻之間應該有基本的信任,妻子能繼續讀書學習,是件好事。”謝常紅的丈夫說道。“說不定以後,我會繼續讀書咧。”

經歷了人生大半的風風雨雨,很多塵封在謝常紅心底的想法又變得清晰起來。

因爲熱愛音樂劇,過去幾年裡,她常常跨省跑到幾個一線城市排隊追劇,看樂團的演出,“每次回到家,我就想生活在那些地方的小孩該多幸福。那麼多演出,那麼多博物館和文化資源。”

在東北,年輕人的離開並不新鮮,並逐漸成爲一個趨勢,但對謝常紅來說,自己想要換城市生活這件事太“大費周折”了。謝常紅一直在等待兒子畢業,等待兒子在一個陌生城市生根發芽,她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實現這個夢想,但她並不願意僅僅成爲一位附在兒女身上的母親,“我想在那裡也能自己賺錢。”

2021年6月,謝常紅收到了期盼已久的錄取通知書

研究生學習成爲她實現夢想的第一步,她希望通過提升學歷獲得競爭力,不錯過未來任何一個機會。“當然也許會因爲父母生病又放棄這些計劃。”說到這裡,謝常紅停了停。

“所以太遠的事情咱也不想多了,它就是一個美好的願景。很多人說我弄個學歷就好了,但是我絕對不會。如此來之不易的機會,我只想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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