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便當】難以圓滿的親情饅頭

圖文/鏡週刊

今年28歲的馮國瑄,與交往11年的男友住在臺北,今天爲自己和男友準備的午餐是白饅頭與3項配菜。「以前每天上學前,阿嬤都會蒸一顆饅頭在客廳等我,跟我說她從地下電臺聽來,要屬蛇的我不要靠近水邊。那是一整天裡我跟阿嬤唯一的獨處時光放學再回到家就是整個吵哄哄的家族。」

雖然是熱鬧大家庭,阿嬤的早餐桌上卻永遠只留兩顆饅頭,一顆給大伯,另一顆給馮國瑄。他不愛吃飯或面當主食,因爲唯有在那塊平淡無味的白麪團裡,他才能嚐到與家庭最快樂的回憶。可是,18歲到臺北念大學之後,他就把自己從原本雲林西螺老家,流放在外了。

父母很早生下他與姊姊,母親在他3歲時病逝。父親將2個孩子帶回雲林給阿嬤養,獨自留在花蓮,久久纔回雲林一次。馮國瑄記得從小到大,阿嬤總愛在親友鄰居前,取笑當年那個剛被帶回雲林的孫子,如何興奮地向所有親戚宣告「我回來了!我回雲林了!」以前他不懂阿嬤爲何愛拿這段往事虧他,這幾年纔想通,「原來阿嬤一直都記得我回家第一天,她反覆提起這件事,是因爲這對她而言是甜蜜的回憶。」

5歲時,有次刮颱風,他高燒不退,阿公抱着他、阿嬤撐着大傘追在後面,抵着她那乾瘦的身軀,與風阻賽跑,幾乎就要站不穩。那把五百萬大傘和阿嬤在風雨中的狼狽身影,深深烙在馮國瑄心中,「他們拖着老老的身體,努力要救我這個小小的生命,我永遠也忘不了。」

馮國瑄念小學四年級時,父親突然決定回西螺定居,但不是爲了他和姊姊,而是再婚。然而,如此重要的大事父親事前卻隻字未提,只淡淡對他說一句:「明天放學路上不要買點心吃,早點回來,要去吃好料的。」當天他走到家門口,「看到那婚紗照鞭炮菸灰,我心想:完了,女人娶進來了。」他笑着說起這段鄉土劇般的往事,笑中有說不出口的苦澀與無奈。他從來沒感受到父親關愛,那場婚禮在他心中不是熱鬧的喜事,是被羞辱的難堪情緒。

他與繼母處不好,父親與繼母生下妹妹後,關係更是緊張。他記得有一次冬天忘記帶鑰匙站在家門外,繼母明明看到他,卻讓他繼續在外吹風;或是妹妹有天跑來找他說:「媽媽說你不是她生的。」繼母經過聽到,只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迴應。爸爸總夾在妻兒中間兩難,最後還是靠阿嬤出面解危。

來臺北定居後,馮國瑄每年只回西螺一次,閃避與家人的來往,讓往事成雲煙,「除夕中午在國光號搭車,到那邊下午5點半,吃完年夜飯,隔天中餐後就回臺北。」這幾年最愛他的阿嬤被診斷有3顆惡性腫瘤,他連除夕夜也不回去了。

「上次看到她是去年在加護病房,當時一直以爲再回雲林就是她的喪禮,後來她撐過去,我真的鬆一口氣,可是又不想看到她…我知道她現在的樣子會讓我很難過,擔心可能一輩子就要帶着這個影像了。」如果真的看到在生命最後階段的阿嬤,代表祖孫緣分已盡;沒親眼見到的話,緣份也許還能繼續在回憶裡發酵。

「我知道如果不是阿嬤,小時候根本不會有人要養我,她每次只要看見我受委屈,就會希望趕快護着我。」語氣一向高亢飛快的他突然頓下來,「這是一種對自己很灰心的感覺,好像自我流放。」雲林的家還有爸爸一直幫他保留的房間,但馮國瑄篤定地說那將永遠空着。

幾年前與男友同居,馮國瑄開始自學做菜,就算只有兩個人,端午節前他還是會包肉糉分享給親友、元宵節前搓湯圓,採鼠麴草做草仔粿,連麪條都用手切,彷彿還住在西螺那個三合院大家庭。

家族往事在他的料理中留下軌跡,「我以前再怎麼跟阿姨(繼母)不合,現在煮飯要求東西要切好、上色,精緻也還是像到她。而什麼東西都親手做、跟着節氣過日子,是希望延續阿嬤過去的傳統。」剛開始他以爲煮飯是爲了給男友驚喜,但其實每煮一次飯,他就像回家一趟。

他拿起便當盒裡的饅頭,想起這幾年刻意疏遠的阿嬤,說這是最早學的料理,可也是到最後才學會的。「你不要看饅頭只有麪粉跟水好像很簡單,很容易蒸出來不是皺巴巴就是凹陷,很難蒸到這樣完美無瑕。」與家人的情感也如蒸饅頭般幽微,看似簡單的,其實最難。

更多鏡週刊報導【吃便當】紅蘿蔔亞曼尼【吃便當】兩隻獅王與一碗魚湯【吃便當】一道菜,成爲與叛逆過往和解的關鍵